有人彻夜难眠,有人一夜好梦。

    日光照亮昏暗的屋子,惹得玉姝睁开眼,她在床上躺了两分钟,等思绪清醒了才蹑手蹑脚地爬起来,披上外袍往外走去。

    她昨日多煮了些饭,早上便简单热了一下,草草吃完便揣着怀中的钱袋子往屋外走。

    顶着渐升的日头走了许久,总算是按照记忆里的路线走到了仁善堂。

    上次来的时候是晚上,天黑得不成样子,她也看不清这上头挂着的牌匾上写的什么,目光全被屋内那盏昏黄的烛光吸引了去。

    今日站在仁善堂前,才当真将这地方看得清楚了。

    仁善堂中央摆了个问诊的台子,两鬓斑白的董蛾医师正给一位体虚瘦弱的年轻人把脉,先前见过的百里寒穿着一身藕色衣裳站在她旁边,脸上全然没有先前的老成模样,只像个尚且天真的小姑娘,皱着眉和一脸风轻云淡模样的医师说着话。

    玉姝刚走近门口,就见百里寒抬头瞧她,脸上神情顿时淡了,对玉姝道:“你来了?”

    “可是来还钱的?”她直言问道。

    董大夫低着头,给年轻人写方子,闻言抬头看了一眼,问道:“姑娘可是凑到钱了?”

    玉姝点了点头,伸手拿下腰间的蓝色钱袋,正欲掏出铜板却忽然听见百里寒抱怨道:“师傅,我们医馆的猫丢了一整天了,您怎么不着急呢?”

    董医师一边写一边摇头,“急有什么用?你若有空啊,不如赶紧出去找找。”

    闻言,玉姝拿出钱放在桌子上,“大夫,这是三十钱。”

    “对了,你们医馆丢了一只猫?”她犹豫片刻,又开口问道。

    百里寒拿过桌上的铜板算了算,抬头瞧她道:“是啊,不过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玉姝叹了口气道:“实不相瞒,昨日在下于一个小巷口捡到了只小奶猫,不知道是否就是贵医馆丢失的猫。”

    “当真?”百里寒停下算钱的手指,皱着眉问道。

    玉姝点了点头,“不知你们丢失的小猫是何模样?”

    “是只通体雪白的玉面狸嘞!”百里寒道,一副十分喜爱的模样,“可小,我花了大价钱从黑市买的,瞧着挺乖。”

    “唉,可我一个没注意它就不知道哪去了,恐怕也就是装得乖。”她说着有些无语地叹了口气,言语中带着几丝幽怨。

    听她这样说,玉姝点了点头,“我捡到的那猫正是白色的,看起来只有几个月大。”

    “真的?”小姑娘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瞧着可爱极了。

    玉姝笑着点了点头,道:“明日我出来做工时将那猫带来,看看是不是医馆的猫。”

    百里寒顿时高兴了,也不想着数铜板的时,一副郑重其事地模样道:“玉书生,你可要说话算话,明天一定要来啊?”

    “自然。”

    约定好之后,玉姝带着笑意离开了仁善堂,打算去云行货行看看今天有没有什么活计。

    日光将长街照得发亮,街边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叫卖的摊贩一个个精神奕奕希望吸引到顾客。

    无债一身轻,玉姝此刻只觉得神清气爽,连那双素来淡然的柳叶眼都微微弯着,显得温柔极了。

    她心情愉悦的看着路边的各种小摊,和黑市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不同,街边卖的大多是糕点饰品之类的,还有些看起来让人饶有趣味的手工玩具。

    走着走着,一个颇有些与众不同的小摊撞进她的眼睛里。

    在小摊前,一位满头白发上了年纪的爷爷坐在一张矮得要命的小板凳上,手上拿着锉刀正对着一根木棍雕琢着。

    他身后的推车上挂着各式各样的拐杖,有的粗糙,有的被细致地抛光过,有些看起来很是简约,而有些则雕刻着花纹和动物图案。

    玉姝来大晏许久,也未曾特意寻找过,是以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买拐杖的摊子。

    而在原主的记忆中,风都城似乎从未有过拐杖这种东西。

    也是,人用不上的东西记不住也是应当。

    玉姝兴致勃勃地上前问道:“老郎君,您这拐杖怎么卖?”

    摊主抬起头,吹胡子瞪眼的看着玉姝,“小姑娘怎么这样没礼貌?谁是老郎君?谁老?”

    她未曾料到一句话不慎惹了对方不快,是以赶忙道歉道:“对不起郎君,您不老,是在下眼拙。”

    “哼哼。”摊主没好气地低头哼哼两句,没搭理她。

    玉姝不想错过机会,便继续问道:“哎呀郎君莫生气,我真心想买拐杖的,不知道您这拐杖怎的卖啊?”

    摊主抬头皱着眉打量她一番,说道:“你这腿脚没毛病啊,买拐杖做甚?”

    “给家里人买的。”她只好解释道,住在自己家里的人,说是家里人想来问题也不算大。

    “家里人?”摊主白眉毛一挑,“可是上了年岁的人?父母?”

    玉姝摇了摇头,道:“不是。”

    这原身父母双亡,她去哪给这素未谋面的父母买拐杖啊。

    “那是什么人?什么年岁了?”摊主追问道。

    玉姝有些无奈地皱眉,“您问这么详细做甚?”

    “怎的?不能说?”摊主没好气道,“你莫不是觉得老汉我八卦?”

    温润的女书生忍不住叹了口气,他自称老汉可以,她说句老郎君便不行,这叫什么?宽以待己,严以律人。

    玉姝哪敢说这人八卦啊,她还打算从他手里买拐杖呢。

    是以她忙不迭地摇了摇头道:“不是不是。”

    “嘿。”摊主笑了笑,“你这女娃啊,不老实嘞!”

    玉姝心想这哪能怪她啊,出门在外自然不能什么话都往外蹦,哪能把自己的心思全告诉别人啊。

    “我这可不是瞎问啊,你买拐杖若想买到合适的,最好是能将人带过来才是。”摊主笑着解释道,“若是上了年纪的人啊,腿脚不便,也需看这人身高身形如何,方能选出最合适的拐杖。”

    玉姝微微一怔,这选拐杖里头有这么多门道?

    “你若是银子够,老汉可以专门给你那家里人做个合适的,若是银子不够啊,可以选这一款。”摊主放下手中的活计站起来,拿起车上一根蜡黄的粗拐杖,“这一款啊,承重好,高度合适,谁用都不错的。”

    她上前去借过那拐杖仔细看了起来,问道:“能否介绍一下其他的?”

    买东西,自然要货比三家吗,得仔仔细细的了解一番才行。

    玉姝和摊主聊的起劲,却没注意到身后不远处的货架后一个尖嘴猴腮的男人正鬼鬼祟祟地跟着她,将她和摊主的对话尽数收进耳中。

    若她回头能眼尖地瞧见那人,一眼便能认出此人就是之前曾替她介绍过工作的李甲。

    李甲听完了二人的对话,忙不迭地转身往听风阁走去。

    而离他不远处的墙角,一个矮小瘦弱的身影正用自己那双漆黑的眸子暗中观察着这一切。

    听风阁。

    碎金点缀的轻纱在窗外日光的照射下摇曳生辉,简直让人眩目。

    李甲隔着帘子向自己的主子汇报自己见到听到的一切,“公子,便是如此。”

    薄纱后传来一道冷笑声,阴森尖细的男音低低道:“家里人?”

    “家里人。”他又重复低声呢喃了一遍,“啪!”

    青花瓷的茶具和地面摩擦,碎瓷片在李甲脚下爆开来,吓得他忍不住肩膀一缩,往后退了一小步。

    这位主子素来阴晴不定,他也没敢张口问。

    陪着江滟许久,最是知晓江滟脾气的程衣也未开口。

    他可不想触公子的霉头,又被公子捏着脖子供他发泄情绪。

    这个时候啊,他们就老老实实呆着,等公子疯发完了就是。

    江滟细白手指中捏着的葡萄被挤出汁液,他表情狰狞怪异,竟像在挤谁的血似的,有几分骇人。

    “玉姝啊玉姝,你只顾着新人,可真是将我这个旧人忘得彻底啊。”他低声冷森森道,语气充满怨怼。

    “负心人!”他恼怒地将桌上的果盘打翻在地,葡萄滚得满地都是。

    “呵,负心人。”江滟说着,对李甲勾了勾手,“你,过来。”

    李甲毕恭毕敬地走上前去,生怕自己因为先迈哪只脚的问题惹江滟不快。

    他伸长脖子,将耳朵放到江大花魁的嘴边,听候吩咐。

    江滟张开那张艳丽至极的唇,低声说了几句,唇边是冰冷又残忍的笑意。

    李甲听完后老老实实地退了出去,出了门才摇了摇头,玉姝啊玉姝,你没事非得招惹这江大花魁做什么?

    如今倒好,银子没了人也别想跑,啧啧,真是惨绝人寰。

    说起来这玉姝也没对江滟做什么,他怎么这么狠得下心去折腾她?李甲一边往外走一边想着,满脑子疑惑百思不得其解。

    玉姝和摊主聊了许久,也算是对这摊子上的各式拐杖都小有了解了。

    这里的拐杖一根约莫在二十文左右,价钱高的要五十文,若是粗糙磨手的次等货,五文也就够了。

    可赵锦言那双手生的细皮嫩肉的,如今上头的伤口还未好全,瞧着惹人疼极了,她自然不想买个二流货给他使。

    了解得差不多了,玉姝便告辞道:“等哪日我带家人来挑挑,看他喜欢什么款式的。”

    “欸,好好好。”摊主自然是答应了。

    离开摊子,玉姝便往云行货行去。

    耽搁许久了,她走得便快些,不多时便到了货行门口。

    门前的台阶上依照惯例坐着一个拿着斗笠遮面的女“侠客”,她修长的双腿惬意地交叠着,双手交叠在脑后,仰着脖子像是在晒太阳。

    玉姝先进屋和老板娘报了个道,见没什么活,出门和岑云打了个招呼,便在她身边坐下了。

    岑云拿下斗笠,懒洋洋地起身挑眉笑了笑,“今日不去找短工?”

    玉姝无奈地笑了笑,道:“休息一会再去看看吧,怕货行有什么事。”

    等了一段时间,见货行实在没事,她便和老板娘打了个招呼打算去集市再找份工作。

    在集市蹲了许久,总算找了份苦力活,码头搬货缺人,干一天能赚二十文。

    忙活了一整天,她忙的灰头土脸,手心全是茧子,她随手将长发盘了起来,将簪子插到了头发中,看起来十分利落。

    她身上衣裳脏了,脸上也沾了灰,好不容易从工头那里拿到了二十文的报酬。

    玉姝将钱放到蓝色钱袋里,又将它们一道塞到了怀里,以免不小心丢了。

    这钱是她打算用来给赵锦言买拐杖的,她腰酸背痛地走在长街之上,脸上却带着一股愉悦的神情。

    她该回去问问赵公子喜欢什么样款式的拐杖,玉姝一边走一边想着。

    时逢日暮,天色昏暗。

    行人渐少,晚风徐徐,吹起玉姝的袍角。

    浅灰色的乌云遮住了天空,干枯的落叶吹过长街,吹起几分萧瑟味道。

    忽然,街口冲出一大堆人,为首的是一个身形壮硕、膀大腰圆古铜色肌肤的高壮男人。

    他皮肤粗糙,黑短的粗发在脑后扎成一个小辫,壮硕的手臂上是狰狞的刺青,他浓眉一挑,嚣张地问道:“你就是玉姝?”

    见对方一副来者不善的模样,玉姝连忙摇了摇头,连忙撇清道:“不是,不认识。”

    但用处显然不大,为首的大汉转头摆了摆手示意,身后一个女人递给他一张泛黄的画像。

    趁着壮汉在看画像,玉姝转身就跑,可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呵斥:“拦住她。”

    跑了一小段路,她很快被围在一个小巷子前,那壮汉拿着画像走了过来,眼角眉梢都带着一股不屑的味道:“你骗谁呢?当老子瞎啊?”

    “给老子打,下手注意着些,莫要伤了她性命。”

    壮汉此话一出,先前围着玉姝的一群女人立刻一拥而上,将玉姝打倒在地,拳打脚踢。

    混乱之中一只手伸入玉姝的衣袍,惹得她慌忙地伸手去护住胸口的钱袋,可那钱袋还是在一股大力下被人抢走。

    众人对玉姝一阵痛殴,偏偏又手熟地避开了关键部位,不至于伤她性命。

    玉姝蜷缩在地,身上黑色的外袍已经被撕扯至烂散落一地,白色的长衫上占满了肮脏的黑色鞋印,看起来狼狈至极。

    忽然,小巷的暗处忽然窜出一道瘦小的黑色身影,它一下子冲到人群里,伸出脏兮兮的双手抱住了玉姝的脑袋。

    一股恶臭的味道让众人忍不住捏紧了鼻子往后退了一步,一道清脆的少年音在众人耳边响起,“你们干什么打人?”

    那股味道刺鼻得让人不想上前去碰他一根手指头,为首的壮汉看见这副情境,忍不住浓眉一蹙,上前伸出那只骨节粗大的粗粝大手手腕一用劲便把他从玉姝背上撕了下来。

    可他一看见少年黑发下隐藏着的那张脸立刻就吓得松开了手,忍不住爆粗道:“我去你娘的,你他妈是哪来的怪物?”

    包围着玉姝的一众女人也捏着鼻子嫌弃地看着站在玉姝身旁的少年,他实在丑得有些出奇了,不像个人,倒像是活在原始森林里的异变怪物。

    少年蜡黄细长的脖颈上是一颗相较于他身子来说颇有些大的脑袋,他看起来活像根发育不良的黄豆芽,那张脏兮兮的脸上布满了蜿蜒纵横、凹凸不平的黑色纹路,看起来可怖极了。

    他穿着一身破烂的黑色衣裳,那衣服原本应当不是黑色的,看起来像是十几年没有洗过的模样,发灰发黑还散发着一股诡异的恶臭味。

    一缕缕又臭又油的湿法粘在他的脸上,看着像是活在垃圾堆里的乞丐,唯有那双眼珠子黝黑发亮,活像黑暗里看见食物的小耗子,透出几丝狡黠机敏来。

    “什么玩意?吓死老娘了!”

    “这东西是个人吗?怎么浑身都有股臭味?”

    “啧啧,张成这副样子就别他妈出来吓人了好吧?”

    周遭的女人们嘴里说着不好听的话,熙熙攘攘、热火朝天的抨击着这个不识趣的“玩意”。

    玉姝被打得脑子发懵,血液流入她的眼睛,弄得她眼前是一片雾蒙蒙的红色,辱骂嫌弃的声音忽远忽近地传入她的耳朵,好半晌她才终于清醒过来。

    她抬眼一看,瞧见一个身形瘦弱的少年的背影正挡在她面前,周遭传来嘈杂的嘲讽声,“你他妈是什么玩意,敢多管老子的闲事?”

    壮汉道:“怪物,你要是再不让开,老子连你一起打!”

    玉姝闻言眉头微蹙,张开撕裂流血的嘴唇用嘶哑低沉的女音道:“你们既然是冲着我来的,何苦为难别人?”

    那壮汉见她还有力气唧唧歪歪,顿时怒从心起,“是我们为难他?还是他来为难我们?”

    他上前来愤怒地抬腿又踢了女主几脚,那浑身恶臭的丑陋少年冲上前去抱住玉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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