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瑶感慨说:“世道无常啊。”
琴:你活了这么久了,还没看够生死?
桑瑶拍了拍琴身,“看够了生死,但谁看得破生死啊?若是我真的早就看破了,那还挣扎这么久干什么?干脆就躺在尸山里等着一身功德散干净被鬼差带走投胎罢。”
走出去好远,天也早就黑了,桑瑶找了个干净地方把动物的尸体搬走了才坐了下来。
他把琴放在一边,从自己的袖子里找出了曾经稚语丢给他的针线来,又把拿了出来的柴火堆放在面前点燃了。
趁着这个火光,他开始给自己缝衣服。
得把那些破了的地方缝起来,把少了布的地方挡起来。
是艰难了些,但总还得有点礼数,否则赤身裸体走出去怕是污人眼睛。
他埋头做着活,琴则躺在一边自己给自己弹了起来。
和在那个院子里弹的不一样,这一次端的是悠扬雅致的调调。
桑瑶柔了眉眼,竟然轻轻笑了起来。
他轻声合着琴音哼了起来:“袅袅烟,春细雨,花满枝头茵;慢慢听,春落地,送君千里行……”
琴声戛然而止。
抬眼看去,一个白无常正呆呆看着自己。
桑瑶挑了挑眉,一般无常不会在生人面前显形,这不是鬼界允许的。
他问:“有什么事吗?”
白无常:“勾魂途中经过罢了。”
无常温和一笑。
琴:天啊!他笑起来好吓人!鬼笑起来真的太吓人了!
桑瑶却是歪了歪头,笑着对白无常说:“你不像是阴差,若非穿着打扮和我见过的无常鬼一样,或许我会觉得你是凡人。”
白无常走近了火堆席地坐了下来,“为什么?”
桑瑶不在意他的自来熟,转过头继续缝着衣服,幸好里衣他还没脱,总不至于完□□了身子见人。
“你身上没有死气,形容生动。”
这是自然,白无常心道。
白无常抿了抿唇,突然问:“你……你还见过其他无常吗?”
“见过挺多的,人间在打仗嘛,骸骨遍地,有的时候甚至能看见你们无常结伴出行,浩浩荡荡而去。”
不过这些无常并不知道他能看见他们,因为桑瑶总是装得很完美,抱着琴自在走过就好。
白无常的声音低了下来,喃喃道:“见过很多吗……”
桑瑶笑道:“无常不去勾魂?”
白无常摇了摇头,“今日任务已经完成,可以休息一段时间。”
“所以途径此处,你是来蹭火的?”桑瑶说。
白无常伸出手烤着火,虽然这并不能让他的身体温热起来,但他还是舒服地眯了眯眼。
他回道:“琴声很好,不免有些流连了。”
“那就坐在这里听吧。”桑瑶笑了笑,抬眼向着琴看去。
琴:我懂了,这就开始。
琴声又响了起来。
白无常坐在火堆旁,眯着眼听着琴声。时不时还会偷偷看一眼正缝着衣服的桑瑶。
待到天光大亮,白无常才恍然睁开眼。
桑瑶抬眼看去,“无常要走了?”
白无常点头道:“天亮了,我自然要回鬼界。”
桑瑶笑道:“那就不送了。”
自然送不得,难道他还得专门死一次去送白无常上黄泉路吗?
白无常站起身子,竟然对桑瑶躬身行起礼来。
桑瑶讶然,站起身来回道:“无常多礼了。”
白无常摇了摇头,又想了想,从自己的手腕处解下来一个手串递给桑瑶。
桑瑶看着那手串,一脸疑惑地看向白无常的眼睛。
“酬劳。”白无常说。
桑瑶恍然大悟,但琴毕竟不是他自己弹的,便回绝说:“不必如此。”
“收下就好,否则我心难安。”白无常笑了笑,一抬手就没了身形。
原地只留下一个手串。
桑瑶捡了起来。
这是一串红色珊瑚珠,他举起手串趁着日光看去,却见那珠子里头似有似无地有一抹金光。
桑瑶恍然,“这是琴弦?”
琴:他拿琴弦做手串的绳子?
桑瑶得意地笑了笑,把手串带在了自己手上,满意道:“我还挺喜欢的。”
琴:你都不看看这东西有没有害处就往手上戴?
“我有什么值得他图谋的?左不过就一个你了,他要是想要,直接来找我拿就行,何必用一手串来困我?”
琴:你什么意思!你真的想把我送给她?
桑瑶披起衣服,又把琴抱在手里。
他一边走一边说:“昨夜我想了想,你说我如果去战场上找那些破碎了的魂魄去给他们聚魂,这算不算是我的功德?”
琴:可你的聚魂符不多了。
“我不是还有你?当初我刚被贬下来的时候,仙力还没有完全消散,我做你的时候可是费了好大的功夫。可别让我失望啊。”
桑瑶抱着琴向着那血光漫天的地方走去。
身后那白无常又现身站在了那里。
他笑了笑,而后抬手把那挂在哭丧棒上的小鬼放了下来。
“一会儿就有白无常来带你走。”
他把小鬼绑在了一边的树上,并向着那树打出一处印记以吸引鬼差前来,等到完成后他就转身跟着桑瑶的脚步走远了。
他遥遥望着那前方抱着琴的虚弱身影。
“怎么弱成这样了?”
喃喃声音,随风散去了。
桑瑶又敲开了那院子的门。
稚语瞪大了眼看着来人,“你又来了?钱花完了吗?竟然这么快?”
桑瑶摇了摇头,躬身道:“将要出远门,不定有归期。前来向你道谢。”
“向我道谢?”稚语指了指自己,“当初我们初见的时候,你还拉着我的袖子让我去做正经生意,不要在这里出卖放逐自己。现在怎么跑来谢我?就因为那点钱?”
她笑着自我否认了这个理由。
“如果你真的贪财,那大可以每天都来我这里赚钱,而不是现在这样十年半个月都见不到你一次的局面。”
桑瑶的礼又重了几分,“初见时是我目光短浅,把不合时宜的风凉话说给你听,是我的错。”
“好了好了,我也不计较这些。”稚语摆了摆手,又问:“要去哪里?钱够吗?”
桑瑶应道:“去秦武战场。”
稚语听那些军爷说过这个最大的战场,传闻当初一战伏尸百万,触目望去尽是血腥,她皱起了眉头。
“那里很远。”
桑瑶点头说:“是的,可还是得去。”
稚语知道自己没有必要去劝一个萍水相逢的过路人,想了想说:“那你最后来一曲吧,就当我们的道别。”
“好。”
他抱着琴又走了进去,找着还没有开始正事的屋子推门进去。
还是青天白日,混乱的局面和声音还没有完全展开,桑瑶顿觉轻松。
他坐在屋内,抬手抚琴。
本以为是一个好的结束,但却没想到这一次等在屋内的人是桑瑶的故人。
桑瑶抬眼看着那摸着自己手的人。
“他们把你□□好了?”甄小于笑着揽住了桑瑶的腰肢,凑在他耳边轻声道。
这是他第一次来这里弹琴时遇上的人。
桑瑶弹琴的手未停,只是开口说:“我只是来弹琴助兴,军爷还是不要难为我。”
甄小于埋头在他的肩膀处深吸了口气,感叹道:“之后我来得都少了,就连一次都没遇上你。还以为是我们缘分断了,没想到今天你自己撞了上来。”
桑瑶躲了躲,“我只是一个弹琴的人,军爷。”
甄小于啧啧道:“可你上次都直接抡起你的琴打我,这一次竟然就允许我抱着你,这难道不是正说明了你已经被她们□□好来伺候我的吗?”
桑瑶看了眼屋内的女人,她们正躺在地上彼此搀扶着坐起身子。
是受了很大的折磨。
他如果此时闹起来,这些人还有稚语都会被连累。
桑瑶抿了抿唇:“请您自重。”
甄小于却摇了摇头,“我说了,你陪我一次,你想要的我都能满足。”
桑瑶叹气道:“我有什么好的呢?一个贱民罢了,您何必执拗于我。”
“我就喜欢你这弹琴的手!”
突然,一道白光闪过。
甄小于竟然就这么倒在了地上。
桑瑶摇了摇头,把他那伸进了自己衣衫的手拿了出来,丢在一边。
他抱着琴站起了身子,对女人们说:“他睡了,一会儿醒了就说我已经离开。”
女人们认识桑瑶,知道他是被稚语请来的乐师,便点头问:“他没事吧?”
“没事,只是太累睡了过去,起来之后他会觉得浑身舒适。”
桑瑶行了礼,拿过稚语给的钱便离开了。
琴:刚才是你出手了?
桑瑶一边走一边说:“我要是能做到那样,又何必这么苦去讨生活。”
琴:那是谁?
“不知道,我看不出来。”
琴:那你都不着急?万一是来害你的呢?
桑瑶笑出了声,“他以后会不会害我,我不知道,但他刚刚才帮了我,我不想把他想成什么恶人。”
琴:我没见过这么天真的人,跟着你这么多年都看了这么多人间闹剧了,你竟然比我还要天真?
桑瑶拍了拍琴身。
“这就是为什么你总是闷闷不乐,而我却能自在快活的原因。”
谁会帮他呢?
宫知新?
司乐仙官?
不会是他们,他们都在九重天,轻易不能下凡显灵。
那还能有谁呢?
桑瑶想了想,其实也没有了别人。
他认识的仙官太少了,相交的也太少了。
毕竟谁会愿意放着乐宫的司乐仙官不巴结,而来找自己这小小瑶琴呢?
“一路去秦武战场需要很久的时日,不如我们顺道再去些地方聚魂,免得平白浪费时间。”
却没想到,一到夜间,那白无常竟然就又出现了。
桑瑶坐在一边笑看着正在烤火的白无常,柔声道:“无常,你又来了。”
白无常点头,“嗯。”
“依旧是勾魂途中路过?”桑瑶笑问。
竟然有这么巧吗?
鬼界阴差那么多,自己竟然能连着两天遇见同一位阴差,着实是太巧了些,巧合到了诡异的地步。
他本以为白无常是有意为之,想着他或许还是会和昨夜一样的回答,却未想到白无常开口说道:“这一次不是。”
桑瑶被自己的自作多情臊到,忙低下头烤着火掩饰着自己的慌乱。
白无常此时却问:“你好像不是凡人。”
桑瑶忙问:“为什么这么问?凡人中也有带着阴阳眼能见鬼差的,怎么突然说我不是凡人?”
白无常摇了摇头,“你太淡然了,就像是司空见惯了一般。”
桑瑶明白了过来。
自然,凡人就算是看见过鬼差也总归会胆寒瑟缩,和自己的反应也自该不同。
不过他本来就没有想过要瞒着这位白无常,所以也就不在意被挑明身份的尴尬。
桑瑶颔首:“我不是凡人,你猜的是对的。”
白无常皱起了眉头,问道:“你是仙官?还是妖官?”
“我是被贬的仙官。”桑瑶笑道,两个答案竟然是一个也不对。
白无常愣了愣,“那你不该告诉我。”
被贬的仙官是不死身,容易被妖鬼夺舍,且他们常常背负着尚未散尽的功德,这些都是妖鬼修行时的最佳补药。
桑瑶不以为然:“你问了,所以我就答了而已。”
白无常问:“你就不怕我夺舍你?”
“我被贬这么多年,想要来夺舍我的不在少数,如果你也想,大可以来试试。”
桑瑶伸开双臂,似有随意白无常动手的顺服样子。
白无常挑了挑眉,撑着头看向他,似是在试探一般问道:“真的?”
琴:不好!有鬼要害你!
琴一下子立了起来挡在桑瑶身前。
白无常忍俊不禁,偏过头笑道:“你就是靠着这琴保护你的?”
琴:骄傲!
桑瑶也笑了,他压了压嘴角说:“有的时候它也靠不住。”
这话倒是委婉承认了他自己的的确确是靠着琴的事实。
“既然曾是仙官,怎么沦落到这个地步?”白无常指了指桑瑶身上穿着的破布衣衫问道。
桑瑶耸了耸肩,毫不在意道:“你说了是曾经。”
也就是说,现在的他日子过得很艰难。
白无常皱了皱眉,继而问:“怎么不去找点赚钱的事做,你的寿命且还长着,难道就要这么一直破败下去?”
“赚钱的事我做不来,这世道已经这么乱了,我就别去赚老百姓的钱了。”桑瑶笑道,“反正我也死不了,穿的衣服也能自己去要点布来缝,这日子勉强过得下去。”
白无常想了想,犹犹豫豫地问:“你为什么会被贬下来?”
“噢,太久啦,我也忘了。”
桑瑶笑弯了眉眼,形容自然地转过头烤着火。
于是也就错过了白无常眼里那一抹隐晦的心疼和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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