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个时辰之后,已是深夜,花千骨和糖宝相互搀扶着离开训练场。
月光朦胧笼罩之下,东方彧卿笑得温润和煦:“骨头,需要帮忙吗?”
花千骨抿唇,半晌轻轻点了点头。
更深露重,偌大的绝情殿只剩下白子画和苏落二人。他踏着细碎的星光,揣着满腔复杂,久久伫立在苏落门前。
东方彧卿帮花千骨从霓漫天手中,拿回了她作为爱慕师父证据的绢布,却在半路碰到了故意来堵他的白子画。
复仇之路已经按计划进行到最后,只差结尾,东方彧卿也懒得再掩饰。在白子画戳穿他身份时,他毫不犹豫地承认了。
还不忘在白子画心上再插一刀:“既然都到这步了,你不妨再猜猜,阿落为何同我这般亲密,她又为何会一路护送花千骨上长留,她知不知道雪山之上会发生什么,她的情意又有几分真心在里面呢?”
看着白子画蹙起的眉头和痛苦的眼神,东方彧卿这才大笑着离去。
“师父,是你吗?”
屋内乍然亮起的烛火和少女困倦的问询声唤回了白子画的思绪,他开口想要告辞,门扉却先他一步被拉开。
苏落穿着单薄的寝衣,出来得急,便随便披了件外衣。虽说并没有露出什么,但偏偏就让白子画感到不合适。
他轻咳一声,低眉敛去眼中的不自在,视线盯着地面:“今日太晚了,为师明日再过来。”
白子画转身欲走,苏落尚带着余温的指尖却拉住了他冰冷的手,含着两份惯常的笑意:“师父,进来说吧,否则徒儿今晚是睡不着了。”
他犹豫着,便被苏落抱住一侧胳膊,态度强硬地给拉进屋内,一瞬间,热气扑面而来,温暖着他的四肢百骸。
在生活条件上,苏落向来不会亏待自己,即便是喝茶的矮桌旁,都被铺上了厚实松软的毯子。
她摸摸茶壶,想想还是算了:“茶水醒神,便不请师父喝茶了。”
她一边说着,又自顾自地缩了缩脚趾,用外衣盖好,低着头也不说话,静静等白子画主动开口。
左等右等,苏落扶在膝间,困意又上来了,都没等到他主动开口。她疑惑地抬眼看去,却只看到他微垂着头红了耳根,兀自害羞。她很快猜到了原因。
苏落:“……”
不就看了眼脚吗?
她只好主动开口:“师父深夜前来,是有什么话想对徒儿说吗?”
苏落垂下眉眼,对接下来的交谈内容心知肚明,只是还有些拿不准他的态度。
白子画抬眼看她,张张口却不知从何谈起,半晌才犹豫道:“东方彧卿……”
苏落笑了笑,烛火倒映在她漆黑如墨的眼中,危险地跳动着,一如那晚令人伤心断肠的火光。
五上仙行走江湖,以天下为己任,惩恶扬善。所以在得知异朽阁阁主窥探十方神器下落之时,他们毫无疑问地出现了。
苏落和东方彧卿被七杀殿掳走,老阁主为了救出自己的孩子,只得答应用十方神器的下落交换人质,还未成功,便被五上仙制止,又被东华一剑穿心而过。
在老阁主的祈求下,东华内心五味杂陈,闯入七杀,救出了两个孩子。万籁俱寂的夜晚,异朽阁火光冲天,年幼的孩子送走了疼爱自己的父亲。
年幼的东方彧卿满脸愤恨:“是你们害死了我爹!”
彼时白子画仍是无情无欲的上仙,清冷到近乎无情:“做错了事,就要付出代价。”
东方彧卿仰头狠狠瞪着他:“我爹没有错,他是为了救我。”
白子画仍是那副古井无波的样子:“对就是对,错就是错。”
他慢慢上前两步:“从今往后,异朽阁若是再敢枉越法度,扰乱六界秩序,我绝不会手下留情。”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一直安安静静跪在火光之前的小女孩站了起来,她木然地重复了一遍白子画所言,走上前,用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白衣出尘的上仙,“那敢问上仙,杀人偿命,替父报仇,是对是错?”
白子画微蹙起眉头,静默片刻,还是点头应允:“是对。”
“杀人偿命,替父报仇……”苏落低喃出声,昔日冲天的火光到底熄灭了,只是留下的灰烬偏偏怎么也散不去,将她一颗心染的乌漆嘛黑。
她抬头勾出一抹嘲讽的弧度:“师父如今可是都知道了?”
她双膝跪地,直起上身,一手撑着桌子,一手轻轻托起白子画的脸,逼近他,直视他,要将他眼中的情绪看得清清楚楚:“清风明月、仙资出尘的上仙,被我害得,只能落个毒发身亡的下场,你可后悔了,是不是还想亲手清理门户呢?”
如果你敢说是,我就……
白子画瞳孔剧颤,看着她那双满是阴翳的眼睛:“为师从未后悔收你为徒,也从未想过要清理门户,是师父欠你一句道歉,阿落,对不起。”
苏落猛地后撤,心中阴霾如狂风过境,顷刻间被吹散个干净。她偏过头,飞快地眨了两下眼睛,想要把眼眶中的湿意给憋回去。
她在刹那间明白过来,从始至终想要的,不过只是一句道歉罢了。
其实现在想来,杀死她父亲的是东华,可她对白子画执念最深,无外乎因为两点,一是东华对她有多年的教养之恩,二是当年就白子画不近人情地叨叨了两句。
并不知道她内心复杂活动,白子画的目光是前所未有的柔和:“为师大限将至,阿落,放下执念吧,你的日子还很长。”
苏落抬手使劲按了按眼尾,滴滴眼泪滑落。她听到身后衣料摩擦的声音,紧接着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犹豫着将她揽了过去。
白子画:“别哭。”
苏落伏在他颈窝,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我没哭。”
白子画这才隐约有了笑意:“嗯,没哭。”
天光乍亮,花千骨看着眼前神秘诡谲的异朽阁,轻轻抿了抿唇,这是她第二次来,心境却是天翻地覆。
“千骨姑娘。”异朽君的手下绿鞘笑脸相待,伸手欢迎,“请,阁主已经恭候多时。”
花千骨眼神复杂:“他知道我要来。”
绿鞘只是又神神秘秘地笑了笑:“阁主无所不知。”
绿鞘引着花千骨一路向内,见到一身黑袍的东方彧卿才恭敬地点了点头,退下。
东方彧卿的脸色隐在厚重的面具之下,他告诉了花千骨解除卜元鼎之毒的办法——集齐九方神器,碎掉的炎水玉自然会归位,而炎水玉象征着生与希望,正好克制卜元鼎。
花千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可想起师父,她又觉得这些都算不了什么,只要师父平安,她什么都愿意做,哪怕与全天下为敌。
只是……
“如今六方神器都在苏姐姐手里,苏姐姐又一向聪明敏锐,即便我能上绝情殿,想要拿到神器,也是难如登天。”
面具之下,东方彧卿神色几经变幻,最后还是打定主意。
白子画,你不是一向奉行“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吗,我倒要看看,若知道花千骨是为了你而集齐神器祸害苍生,你还能不能坚持你的原则!
花千骨心事重重地回了长留,她将事情同东方彧卿全盘托出,不管东方内心如何复杂,他还是尽责地扮演着一位全知全能的书生。
他笑了笑:“骨头,阿落那里交给我吧,你想个稍微可靠一点的说辞,这两天就去请辞。”
花千骨满脸担忧:“东方,你打算怎么做,真的能行吗?”
东方自信地笑了笑:“骨头,你还不相信我吗?”
花千骨抿唇小弧度地笑了,东方似乎什么都能办到。
可即便如此,她心里也一直七上八下的,脸上总是挂着事。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把糖宝托付给了落十一,又向他请辞,借口说出去历练一段时间,散散心。
落十一将这件事禀告给摩严,摩严巴不得花千骨离长留远远的,这种小事也不必询问掌门,他便想也不想就批准了。
在众弟子准备的告别宴上,花千骨黯然离席,这一天反常的行为令朔风很难不多心,他起身跟了上去,条理清晰地列出了花千骨种种异常之处。
花千骨突然笑了笑:“这是我认识你以来,第一次听到你说这么多话。”
她双指并拢,摄魂术便要发动,可朔风比她更快,先一步钳制住她的手腕:“想要消除我的记忆?”
花千骨无计可施,只得向他坦白。
恍然间,朔风有一种原来如此的宿命感。若是说苏落在他荒芜的石头心上种出了遍野彩花,那么花千骨此时所言便如拨开浓浓迷雾,露出前方道路。
他突然想不合时宜的发笑,若是以前,他或许会毫不犹豫地走向既定的消亡之路,给花千骨一个成全,因为这荒芜的世界没什么可留恋的。
可是,那是以前。
如今,他早已遇到了更加珍贵的人,生出了珍贵的情感,他留恋着这世间,留恋着作为人的身份。
他想,向她问个清楚。
在花千骨惊然不解的目光中,朔风御剑直直朝绝情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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