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漆金门大敞,阳光铺到门口见方处便不再延伸,每往里走一步光线便暗一分,威压便多一重,心跳便快一拍。
黎昭身着华服,目视前方,步履坚定地朝殿上那人走去。
那么没由来的的一个时刻,她似乎有些理解褚少未的处境——如履薄冰,如芒在背。
终于走完那段短而漫长的路,黎昭拎起裙摆走上台阶,当她走到最后一节台阶时,褚少未朝她伸出一只手。
望着他修长宽大的手掌,黎昭没有片刻犹豫,便将自己的手递了过去。
褚少未拉着她,二人面对文武百官,接受众人朝拜。
“恭喜国君,王后,国君万岁万岁万万岁,王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朝贺声回响不绝。
黎昭有些发痴地看着台下那些大臣,心里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在现代的李昭昭,无疑是人世间在普通不过的芸芸众生,她的一生别说什么波澜壮阔了,那怕做好人好事被人家道了声“谢谢”都要开心好一会儿。
如今她站在象征着权利至巅的“金銮殿”,目下所见尽皆这个时代中流砥柱,位高权重之人,这样的人向她俯首称臣,那感觉她形容不上来。
激动有之,更多的却是紧张和一丝丝害怕。
然后她下意识地收拢了手指。
褚少未拉着手,感觉到黎昭莫名其妙抓他一下,他立刻侧眸看过去,却见黎昭瞪着圆圆一双大眼,小鹿一般凝视朝野重臣。
他一时有些看不明白。
她什么意思?
众人齐声朝贺结束,便轮到百官依次恭贺,殿头官根据上来拜贺的官员,依次宣告所赠与国君王后的新婚贺礼。
黎昭默默听着,心里不由盘算:这算不算以权谋私,当面收受贿赂啊?
殿头官念得那些物什,黎昭一样也没见过,甚至没有听说过,只听着那些繁琐高贵的名字,便知件件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物。
这要是能带回家,随便卖一件,恐怕一辈子也不愁吃穿了。
嗯……问题是,她的便宜夫君愿不愿意,跟她分享这些宝贝呢?
偏头看了眼旁边的褚少未,对方似乎有所察觉,也朝她看了眼,二人视线相叠,然后褚少未朝黎昭笑了下。
那个笑,不是微风拂面,温和善意的微笑,也不是耍帅卖弄,疏阔张扬的粲然,而是一种漫不经心的皮笑肉不笑,满满的不屑与轻视。
望着那双无精打采的死鱼眼,黎昭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猛地将自己的手抽回去,不给他拉了。
面对黎昭的小性子,褚少未浑不在意。
他凉薄地丢出一声轻笑,不动声色将手放回袖子中,若非站在朝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他只怕要将拉过黎昭的那只手洗到脱皮。
朝贺马上就要结束,今日的早朝也就此告一段落,殿头官正要喊:“退朝。”人群中一个人影徐徐出现,不急不缓地走到最前面。
“陛下。”
随着那人出现,发声,褚少未的脸色勃然大变。
那是种幽幽隐隐的恨,小心谨慎的不敢表露,似乎怕对方察觉,可又因那恨意太深无论如何隐忍还是会从眼睛里流露出来。
他望着出列之人,口吻轻快而缓慢,“中堂大人,有事吗?”
辅政大臣之首,魏国一品官员,曹中堂,曹伯骞。
“本不该今日提及的,但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其中利害还是烦请陛下定夺。”
朝中那不易察觉的微妙气氛还是让黎昭捕捉到了,她也注意到说话那人不一般,于是专注的旁听,看下一步走向。
褚少未道:“什么事是曹中堂拿不定注意的?”
黎昭饶有兴味的观察褚少未。
听他的语气,似乎这位曹中堂平常都是“一手遮天”,以至于当他提及此事时,褚少未第一反应竟是诧异,而后便是一种无奈的自嘲。
曹伯骞:“御林军统领应泰,因护驾不利自裁了。”
语毕,全场哗然。
褚少未也大为震惊:“什么时候?”
曹伯骞不惊不忙,朝某个位置上淡淡一瞥,须臾,一道浑圆的身影出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
“回回,回陛下,是昨天晚上。”
出列的胖大人也是辅政大臣之一的曹行知,亦是曹伯骞的胞弟,身居一品,御林军和皇城守卫尽归他管辖。
昨晚……
褚少未:“为何没人通知朕!”
曹行知跪在地上哆哆嗦嗦:“陛下洞房花烛,怎好因这种事被打扰……再说了,护驾不利应泰本就罪无可恕,自裁于习武之人而言,已经很体面了。”
蓦地心口刺痛,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喉管,褚少未身子晃了晃,险些摔倒,多亏黎昭不计前嫌将人扶住了。
“你说应泰因为护驾不利自裁,他如何护驾不利?朕这不是好端端的吗?”
“回陛下……”曹行知正要回话,却被曹伯骞半路截胡。
曹伯骞:“昨日大典,陛下从台阶上摔下来,一度陷入昏迷,可把老臣吓坏了……应泰是御林军统领,他的使命便是不惜一切代价保护陛下周全,发生此事,应泰死有余辜。”
黎昭看了眼台下的曹伯骞,此人约莫花甲,鬓须花白,身形又高又瘦,他双手举着朝笏,仪态谦和恭谨,和朝中其他大臣并无二致,但看这人的外形,是无法将他与那个掌握魏国军、政大权的曹氏门阀当家人联系起来的。
曹伯骞话毕,抬起了头,黎昭与他不其然对视。
在一双藏敛在褶皱中的琥珀眼中,黎昭看到了很可怕的光泽,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描绘的威赫感,极具震慑力,如果叫小猫看见了,它定会立马炸开毛,飞快逃走。
曹伯骞身上的威压感与黎太后不同。
黎太后尚存一丝母性的柔切,而曹伯骞,从头到尾都是冰冷森寒的,他更像是块黑沉沉的千年冻铁,又冷又硬,煞气深深。
褚少未并未发言。
应泰是御林军统领,亦是他在这宫里少数信得过的人之一,御林军护卫皇宫,保护国君的安全,何等重要,而御林军统领更是要职,重职。
褚少未了解应泰,他不会轻易自裁,那怕护卫失职也应第一时间向陛下请罪,哪有不告而自裁的道理,应泰之死,其中必定有诈。
可无论是真自裁还是有人谋害,其背后原因不过是应泰的御林军统领之职。他们断了他的手脚耳目不够,现在竟然公然将刀架上他的脖颈。
准备随时杀王逼宫么。
褚少未瘫坐在龙椅上,身形疲惫,声音变得倦倦的,“是这样啊……应泰护卫朕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既然人已经自裁,就不要再追究他的过失了,好好厚葬,安抚其家人。”
“陛下温厚慈爱,是朝廷之幸,百姓之福。”
一波此起彼伏的彩虹屁。
黎昭斜眸看了眼褚少未,冕旒下周正的面颊惨白无比。
忽然黎昭对褚少未萌生出一丝丝同情。
其实她们两个挺像的,在这样一个暗潮汹涌的大环境里,环顾四周,没有可以信赖和依靠的人,每一步都是小心而谨慎的,因为你根本不知道,下一秒危险会从哪个地方,暗箭般突然射出来。
然后,大家终于谈论起今日早朝真正的“大事”。
“应泰虽死,御林军统领之职也不能空着,得有人保护陛下的安危啊。”
“依我看曹中堂家的公子就不错,为人忠诚,武功又好。”
“执剑大人也很适合啊,而且他一直跟随陛下。”
“那谁家的小谁,我看也行……”
大家众说纷纭,直到跪在地上的曹行知,抖着胖乎乎的身子,高声喊道:“为江山社稷,还望陛下早下定夺。”百官又一窝蜂的附议起来。
褚少未抚了抚衣袖,“执剑出身江湖,自由随性惯了,御林军统领一职他不合适。”
曹伯骞也道:“多谢诸位大人抬爱,犬子无状,难当大任,诸位还是推荐其他人选吧……不如太后娘娘举荐一位?”
皮球就这么踢给了黎太后。
而黎太后淡笑道:“哀家已决定退政还朝,这些事情就不过问了,还是你们几位辅政大臣和陛下烦心吧。哀家之所以还坐在这儿,是放心不下陛下,陛下是哀家一手拉扯大的,如今哀家虽然老了,但耳不聋眼不花,你们啊也别动什么歪心思,欺负哀家和陛下。”
百官齐声:“臣不敢。”
黎昭震撼的都想吹口哨了,到此她算彻底明白,今日早朝本就一场预谋,是黎太后给褚少未反击和警告。
应泰不过是褚少未和黎太后权利斗争中最不值一提的炮灰,黎太后想用应泰的死告诉褚少未:
以为长大了翅膀就硬了?
她虽然老了,虽然还政了,但她的耳目手足依旧,这朝廷还是她的朝廷,魏国还是她的魏国,想跟她玩心眼,玩手段,你小屁孩不够资格。
别忘了你都是我养大的!
若不是站在朝上不方便,黎昭都要为黎太后拍手叫好了。
这老女人。
厉害!
黎太后将难题丢还给褚少未,然后默默的享受她的胜利果实。褚少未不发一语,他现在也明白了,今日早朝的谋盘布局。
到底被将一军!
袖下五指逐渐收拢,直到指甲深深陷入肉中。
“王后有好主意吗?”褚少未倏地开口。
不是后宫不得干政吗?干嘛突然问她?什么意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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