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彰不觉抬眼看了看俑人梧。
真不细细询问一下他的打算, 且全无干预的意思,就只看他自己的决断与选择?
俑人梧看他一眼:“怎么,还有别的事情?”
孟彰摇摇头:“孙儿告退。”
“你自去吧。”俑人梧对他点点头, 坐在原地不动。
孟彰低头一礼, 自个取了玉环出来,去往修行阴域不提。
俑人梧目送着玉环隐入虚空之中, 方才从坐席上站起。
“又是一个客人”
他摇摇头,径直走出玉润院, 一路往正院书房而去。
俑人梧也不过是刚刚在书房里的主位上坐下,孟棕便已亲领着一个郎君从外间走了进来。
“湖族弟,你来了,快往里进。”俑人梧上前迎了人, 将人带到窗前的坐席处。
孟湖也不扭捏, 举起送到面前的茶水来啜饮一口,便开口直入主题。
“今日我家那小孩儿冒失, 言语有些失措, 累得几个族兄弟都不甚开心回到府上的时候他还有些闷闷不乐, 我瞧着, 既担心他,也怕小十七郎心里不舒坦, 便想着过来看看”
说到这里,他抬眼, 问:“梧族兄,不知小十七郎他眼下情况可还好?”
俑人梧很自然地显出几分恍然。
“原来如此, 我还道小十七他今日回府来的时候看着不太高兴呢”他先是叹了一句,然后回答孟湖道,“小十七他还好, 不似太挂心。安小郎呢?他如何?”
孟湖脸色有些沉郁,他摇头。
“不是太好,偏我又不好细问他”孟湖想到了什么,就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绳索一般,殷殷看着俑人梧,“梧族兄,在我们之中,就数你与小十七最为亲近,不知族兄可有主意能教一教我?”
俑人梧先是有些得意,随后神色一敛,也有些苦涩。
“这”他道,“我怕是也没什么办法。”
孟湖眼神更为殷切,甚至带上了恳求的意味。
“我能与小十七亲近,一来是小十七性情好,懂事能体谅人;二来大概也是因为小十七的阿父的缘故。”
“毕竟小十七是亲眼看着他阿父将他交托给我的,而你家的安小郎”
俑人梧摇了摇头,才道:“他那阿父阿母我们都知道,指望不上。”
孟湖神色有些颓然。
他默默坐了一阵,抬手在面上抹过。
那些深藏的、浮于表面的情绪尽数被抹去,孟湖面上带笑,“倒也是。”
俑人梧无言抬手,拿起水壶象征性地给他面前的杯盏续上一点茶水。
孟湖也很给脸面,配合地举起杯盏又饮去小半盏茶水。
“听说梧族兄这些时日都将小十七带在身边亲自教导?”孟湖另寻了一个话题。
俑人梧谦逊地笑了笑,说道:“小十七想要一个能为他正式开蒙的蒙师,来求了我,偏他挑剔又性情古怪,居然跟我提出了许多的要求”
“蒙师也是师长,从来只有师长挑拣学生的,哪能让学生挑拣老师?!”俑人梧佯怒,“我若真依着他的那些条件去帮他求请蒙师,怕是还没张口就被人给打出来了!”
说到这里,俑人梧愁苦地重重一叹:“没奈何,我也就只能自己来了。”
“我就不信,他那小儿郎家家的,还敢来挑剔我?!”
孟湖应也是头一次听说其中的详情,脸上到底忍不住露出些惊异。
“小十七郎他,居然有那样的胆子这样跟梧族兄你提条件?!”
“可不是!”俑人梧也是一脸头疼苦恼,“养孩子,是真的难啊!乖僻叛逆的,你骂不听,打不痛,自然为难;可那乖觉聪明的,也很有他自己的一套,而且仔细说道起来他也还真的很有道理,让你气不是,不气不是”
“你是不知道,”俑人梧跟孟湖诉苦,“我当年自己做人阿父的时候,都还没有这么为难的,偏生如今对着这么个小儿郎,却还不能撒开手去!”
“可不就是!”孟湖也是一脸头疼的模样,“但这件事倘若细说起来”
孟湖叹了一声:“我还更羡慕你。”
俑人梧心中明白这话的来由,只是笑了一笑,并不做声。
“小十七郎虽然也很有主意,但他懂事聪慧,只要梧族兄你好好跟他说,他都听得进去!可我家那安小郎君呢呵想都不要想!”
孟湖呷饮一口茶水缓和心头闷气,方才继续:“再说,梧族兄你就算是还想要继续亲自教导小十七郎也是不大可能了吧”
孟湖抬眼看向俑人梧。
来了
俑人梧心下暗道一声,面上神色也是自然一动,半是不舍,半是放松,“这倒是”
他道,并不介意将一些消息透露出去。
反正也瞒不住。
“洛阳太学那边的回函都已经到了,再过些时日,等小十七收拾停当,他就该去往洛阳,入读太学了”
孟湖原待伸手去拿茶壶,此时听得俑人梧的话,手上动作略顿了顿,方才继续。
“太学那边,这么快就送出回函了”他很有些疑问,“按照常例,不是还该有半个月的时间的吗”
从孟梧将信函送去洛阳太学,说起要动用这个名额到现下,也还不到一个月时间吧
似这等信函回复时间的小问题,对洛阳太学行事作风与规矩还不甚明了的孟彰可以没多放在心上,但孟湖却不然。
俑人梧听得孟湖提起这个问题,神色也显出了些许凝重。
这一次,他并不全然是在作态。
“我也觉得有些奇怪。”他道,“但我想,大概皇庭里,已经有人留意到小十七郎了。”
孟湖一时没有说话。
少顷,他才找了一个看起来也颇有道理的理由:“或许,还是因为那群胆敢闯入郡城隍府的鬼童胎灵”
俑人梧扯了扯唇角:“也许吧。”
不然,还能是坐镇阴世皇庭中枢的司马氏一直留了眼睛在看着他们吗?
这话是他们能够说出口的?
何况,似洛阳太学回函书信早一点晚一点抵达的小事情,与其说是司马氏在防备他们安阳孟氏,倒不如说是在敲打。
不是孟湖和俑人梧心大,实在是安阳孟氏还真没有那份让人家警惕防备的能耐,换了龙亢桓氏和颖川庾氏还差不多
那两家可不比王氏和谢氏安分!
俑人梧与孟湖对视一眼,默契地转移了话题。
“事实上,我也还在斟酌着另一件事”
孟湖问:“什么?”
俑人梧笑了笑,“小十七将要往洛阳求学,我在想该怎么给他收拾行装。”
孟湖一时惊愣,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俑人梧哈哈笑了起来。
孟湖回过神来,也不免失笑摇头。
“这也确实是一个大问题啊。都说儿行千里母担忧,可我们这些做人长辈的,也差不多了”
孟湖在孟梧这里又坐了约莫半个时辰,才告辞离去,可送走了孟湖的俑人梧却也没有进入孟彰修行的那一方阴域,而是另换了一壶茶水,仍坐在书房里等待着。
他不过堪堪将手里拿着打发时间的书典翻过几页,管家孟棕便从外间走了进来,与他一礼禀告道,“郎主,椿郎主的车驾已经到前街了。”
不比孟湖来访时候,俑人梧可以留在书房里等待客人,孟椿来访,俑人梧再这般作为可就是怠慢了。
无他,概因孟椿不是寻常的安阳孟氏族人,而是安阳孟氏在阴世里的当代族长。
对待寻常族人孟湖,俑人梧可以随意一些,可若是他胆敢这样对待族长,呵呵
俑人梧比谁都明白其中的不同,他站起身来,随手将书典往案桌上一放,便快步往外走。
“快迎!”
管家孟棕连忙跟上:“是,郎主。”
作为牵引安阳孟氏族中一圈小涟漪的那个引子,孟彰身边却是奇异的平静。
从定境中脱出,孟彰先是左右看了看。没看见往常守在湖岸边上看书的俑人梧,他也不太在意,只是微微垂落眼睑,静心体察丹田里那一口越渐厚重的精元。
那口精元在他的丹田里贮留,就像是一片浅浅的湖,湖水仍旧缓慢循环流转,却已经有了些许深度,能映照出些光影来了。
孟彰眼底闪过一丝笑影。
他不知晓跟旁人比起来,他自己的修行进度到底是快还是慢,但他自己还算是满意的。
而,在这片表面看似平和安乐、实则处处暗流的阴世天地里,实力才是他面对诡谲人心的真正根本。
孟彰在四品白莲上坐了一阵,又见俑人梧迟迟不到,便也懒得离开,只坐在那里,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四周。
从天穹上将坠未坠的苍蓝阴月到四周越发厚重的浓雾,从偶尔传出几声湖水拨动声响的湖面到湖水里嬉闹声息间歇似乎有点倦乏了的银鱼,从更远处连绵团簇的莲叶到他座下随风款摆的微凉白莲
孟彰看得很仔细,很留心。
偶尔,他也会伸出手去,在那湖水里掬一捧水来,看那水中倒映的月,看那水被折射的蒙蒙月光。
他也会伸手去摩挲那四品白莲,看它洁白的莲瓣,看它细腻的纹路,也看它莲蓬里深藏的、正在孕育的莲子。
他不过分打扰,只是饶有趣味地看着。
待到他最初的好奇被满足,孟彰收回手,抬头看那缓缓沉落下去的苍蓝阴月。
那更遥远的水天之间,冥冥薄雾氤氤氲氲,阻隔内外阴域。
静默许久,孟彰笑了笑,小小地打了一个呵欠。
他是真的有些乏了
孟彰这样想着,便也懒得从这四品莲台上离开,直接放松身体,在莲台上躺下,沉沉睡了过去。
湖中有微风轻拂而过,卷着清晨的薄凉,卷着湖水的沁凉,只是还未等那阵微风来到沉睡的孟彰身边,那四品莲台层层展开的莲瓣轻轻摇曳,便将一切的惊扰拦在了外头。
莲台里酣睡的小儿郎仍自深眠好睡,不知外事。
一场酣足的饱睡过后,孟彰的意识终于再次开始活跃起来。但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并没有真正醒来,而是出现在另一片湖泊里,站在湖面上静静悬停的小舟上。
并不是新的梦境,而是孟彰自己早先固定下来的根本梦境世界。
那栋建在水面上的两层书楼与它倒映在水面里的影子一道,沉默而安然地看着他。
孟彰笑了起来。
他脚下的小舟微微晃动,带出湖水一圈圈涟漪,于是这湖与这书楼的影子也跟着他、跟着小舟一道笑了起来。
“我其实”他喃喃自语,目光却一眨不眨地看着水面上那座始终静默的两层书楼,“一直都有更好的办法来处理问题的。”
孟彰的声音近乎叹息,但这片梦境世界里,也只有他脚下这一叶小舟、承载着小舟的湖以及对面静默的两层书楼得以一听。
孟彰心神沉定之际,脚下小舟轻轻一荡,竟就滑了出去。
穿过白雾,穿过无形的层壁,待到小舟终于停下来的时候,孟彰的面前却是另一个湖岸。
岸上芳草萋萋,稍远处更有柳树林立,枝条迎风舒展,轻盈而自在。
孟彰四周看了看,满意点头:“不错。”
作为湖中书楼那一处根本梦境的遮掩,这一方外层梦境已经很完美了。
它足够广阔庞大,也足够生活灵动,能满足孟彰的绝大部分要求,轻易不会让人怀疑它作为孟彰根本梦境世界的真实性。
但孟彰满意归满意,却并不会真的就拿这一处梦境作为招待外客的场所。
世人都讲究藏一手,尤其是这阴世里的阴灵,更是不会相信哪个真的就会大咧咧将自己的根底摊放出去。他若真这般做了,只会平白惹人猜疑,反而弄巧成拙。
所以孟彰没有走下小舟,他脚下小舟又一次开始滑动,接连穿过几个无形壁障以后,才在一片云海中停下。
他左右打量过一阵,满意点头:“就是这里了!”
孟彰走下小舟,小舟便也就自然隐去,不复痕迹。
孟彰步步向前,那厚重的云海开始翻滚收缩,露出一片广阔蔚蓝的天穹。
那不是阴世所常见的天穹,而是那仿佛久远的生前里所习惯的、阳世的天。
收缩到极致的云海陡然撕裂,分出一团白絮般的薄云飘向孟彰,将孟彰托起带上天穹之上。
又有另一片薄云飘出,在孟彰左近来回飘荡,竟是充作案台。
梦境世界就是有这一点好处,只要不是太过离谱的安排与要求,梦境世界都能满足他。
孟彰喟叹一声,在那白絮上坐下。紧接着,一枚小海螺出现在他手里。
小海螺造型不甚别致,却另有一种可爱。
这小海螺也不是梦境世界回应孟彰希冀所出现的梦中之物,而是更早时候,那些闯入孟彰梦境世界里的鬼童胎灵们留给他的信物。
孟彰打量过这个小海螺,尝试着将它抵到耳边。
哗啦啦的浪潮声像是从岁月的某一段尽头,通过小海螺撞上了孟彰的耳膜。
孟彰顿了顿,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尝试着去捕捉那些规律的海浪声。
好半饷后,孟彰神色复杂地将小海螺放了下来。
先前不留意,一直将这小海螺封存,却没想过,这小海螺里,居然藏了一部修炼法决?
尤其是,即便以孟彰如今的眼力来看,这一部修炼法决品质居然能够称得上中上?
可莫要以为只得一个中上的评价,这部修炼法决就很稀松平常了,那得看评价的是谁。
孟彰因孟氏儿郎身份的缘故,得安阳孟氏一族庇护,又因自身资质不俗,更得安阳孟氏资源倾斜,是以他如今虽还年幼,对此方天地所知有限,可他的眼界真的不浅。
能得他一个中上评价的修炼法决,放在外界必是能让人抢破脑袋的宝物。
哪怕是搜寻某个颇有些根基底蕴的寒门,怕也未必能够找出这样的一件宝贝来,何况是那些几乎没有扎根之地、只在这阴世天地中四下流荡的鬼童胎灵们?
孟彰无言地叹了口气。
那些鬼童胎灵们真不知道这样一部修行法决在他们看来贵重无比,但在孟彰这里却只是稀松平常吗?
他们当然知道。
可即便知道,他们也仍旧将它送了过来,甚至在送出时候,都不曾与孟彰言明
“真是,谁都有谁的小心思,也谁都有谁的大胆果断啊”
孟彰摇摇头,复又将那窥见了半章的修行法决封存起来。
他不缺这样一份修行法决,没必要为此在自己心上添上一道枷锁。
这并不是畏惧那未知真假的因果,而是为了孟彰自己心安。
心有不安,做起事情来就总会有些拉扯,总有些犹豫,今生的孟彰或许了解不多,但前世的他可实在是太有经验和心得了。
他将那小海螺一并放下,看着那自□□移到他身前来的案台一般的薄云,也看着那薄云上快速显化的纸张笔墨。
“这些事情,还是得再多想想,再理一理,否则”
那些鬼童胎灵虽看着童稚天真,但实际上也有他们自己的心思。若孟彰真只拿他们当寻常孩童看待,恐怕吃亏栽跟头的就会是孟彰自己。
这与那些鬼童胎灵本身对孟彰到底是善意还是恶意无关,一切结果只在于事实到底做了什么,又造成了什么样的后果。
端坐案台之前,孟彰铺开纸张,凝神提笔,时而在纸张上落下一行文字,时而又提笔在纸张上勾划,将其中的一些文字稍作修改又或者彻底删去。
他做得很认真,字字斟酌,句句谨慎,唯恐哪里出了丁点疏漏。
到一份精简的契书终于完成,孟彰才将手里的笔放下,将那一页书纸给拿了起来。
一字字看过,孟彰满意点头。他先收起了这一份契书,转而拿出那枚小海螺。
案台上的笔墨纸张也在顷刻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些小食、甜浆与玩器。
孟彰团团看了这方梦境世界一周,眼见诸事准备停当,便再不犹豫,将那小海螺抵到唇边吹响。
小海螺悠长的声音越过梦境世界与阴世天地之间的阻隔,直接回响在另一个小海螺那头。
苍白阴日下正与同伴在树间嬉闹的鬼童忽然停下动作,怔怔站在原地,面色似惊又喜。
才刚从树上摘下的果子被人从身后一抄手抢走了。
出乎意料的顺利没让身后的鬼童得意,反而也有些惊愕地探身来看同伴。
“你怎么了?怎么忽然停下来了?可是”
他的话在清楚觑见鬼童面上脸色的那一刻停了下来。
那鬼童咧开嘴笑得异常高兴。
“小海螺响了!”
同伴歪了歪头,回过神来的时候脸色也很有些欢喜:“你是说前些时候我们送给孟氏阿弟的那个小海螺?”
“对!就是那个!!”鬼童兴奋回道,随后也不管其他,直接从身上掏出一个小海螺来,“你先去找阿母,将这事跟阿母说一说,然后也将其他人叫过来。”
粗粗一看,那鬼童新近掏出来的小海螺跟如今孟彰拿在手里的那一个,简直就是一模一样。
那同伴瞥了一眼小海螺,也再不迟疑,直接点头,同时将手里的果子往嘴里一塞,便往树林的更深处跑去。
手拿小海螺的鬼童瞥见同伴的动作,很有些无言。
你这是要去找人传话的啊,嘴里塞着一个果子,不会耽误事儿吗?!
但同伴已经走远,他再想要说些什么都迟了,而更重要的是,小海螺的另一头有孟彰的声音传了过来
“请问对面的,是哪一位?”
他连忙回答道:“孟氏阿弟,是我,就是我给你的小海螺!”
孟彰只一听,也将人认了出来。
他笑了笑,问道:“那日仓促,人也太多,还未来得及请教郎君的名姓,不知郎君怎么称呼?”
鬼童半点不在意,开开心心跟孟彰道:“我姓杨,在众兄弟中行三,阿弟叫我杨三哥就好。”
有那么一瞬间,孟彰怀疑那杨小郎君是不是故意的。
但他低头,瞥了一眼袖袋里仔细收着的那份契书,到底没有太过挣扎,顺着小海螺那边的意思开口道:“杨三哥。”
杨三童乐呵呵地笑了一阵,又想起了什么,连忙提点孟彰。
“我们兄弟人数太多,所以只在前头的一撮人里算排行,后头来的,就都混叫着的,不算入排行里,所以阿弟你也不必太过担心”
孟彰觉得也是,那群鬼童胎灵足有万余数,又都是幼童胎儿样貌,大家都未曾长开,自然多有相似之处,辨别难度极大,更莫说其中绝大多数的鬼童胎灵在阳世时候连个正经的姓名都没有,就更难以区别划分,只能混叫着。
想到这里,孟彰心里又是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姓名,是生灵所以区别与我、他,独立于人群之中的基础象征,连个姓氏、名号都没有,在相熟的同伴中都只能混叫着的他们,又要怎么去找自己,怎么去确定自己的存在?
所以鬼童胎灵的怨气增长速度远胜于其他阴灵群体,也真的很容易理解。
杨三童似乎察觉到了小海螺对面孟彰的心情,也是沉默了少顷,才又继续笑开:“阿弟你也不必太放在心上,这样的事情我们都已经习惯了”
孟彰垂了垂眼睑,只简单应了一声。
不论这杨三童是真习惯了所以此刻能全不在意地与孟彰提起,还是他就是故意的将这些事情点破,孟彰也得承认一个事实。
——在这一刻,他真的感受到了那无边无涯的、深重到仿佛空气一般的茫然。
比之绝望更叫人无奈的茫然。
杨三童也觉得失言,他再一次沉默下来,待缓得一缓,他再开口的时候,已经转了话题。
“阿弟今日吹响小海螺联系我,是有事情的吧,可以跟我说一说吗?”他挠了挠头,“虽然我们这边是什么都没有,比不得你们孟氏,但我们人多。”
他还挺有些骄傲的。
“总还算是有些力量。”
孟彰笑了一下,将那些激荡而起的心绪斩断放下,与对面道:“是有些事情想要跟你们商量一下,不知杨三哥能不能帮我通传一声?”
杨三童直接告诉他:“我已经使人去叫了,阿弟你”且等一等就行。
他这话还没有说完呢,眼前便已有一道道人影掠过,直接出现在他的对面。
鬼母白氏、白长姐、程二郎、张四姐、陈五姐、安六姐
他们一众鬼童胎灵里,能够说得上话的人这会儿都齐活了。
杨三童跟鬼母白氏一众人等对视了一眼,到了嘴边的话语很自然地就变了。
“阿弟,他们都到齐了,你有什么话想说的,便就直说吧,我们都听着呢。”
“到齐了?”
孟彰有些惊奇,又在心里记下了一笔。
杨三童笑道:“那可不?人都在我跟前站着呢,还有假的?”
他是一点不忌惮,当着鬼母白氏及众姐弟的面就将这边的事情跟孟彰都说了。
孟彰沉吟着。
白长姐团团看过一圈周围人的面色,上前一步,抬手不轻不重地在杨三童头上敲了一下。
“好你个杨三郎,该说明白的话你不好好跟孟氏阿弟分说清楚,倒是胡扯这些有的没的?你是不是这林里的果子吃多了,都不知道怎么说话了?!”
杨三童夸张地伸手揉了揉脑袋,却还是诚实地跟小海螺对面的孟彰道:“是因为我们听到消息,说你收到了洛阳太学那边的回函,不日将前往洛阳求学”
孟彰略停一停,问道:“连你们都听到这消息了?”
要知道,这些鬼童胎灵可是前不久才冲击过郡城隍府,虽然郡城隍府那边只是简单地在通告中提了一嘴,并没有大张旗鼓发出告示缉拿追究这些鬼童胎灵的罪责,但也并不意味着他们能够这么快就明目张胆地出现在安阳郡城内啊。
那实在是太挑衅安阳郡城隍府了。
然而,就是这样的、暂且安分下来隐匿在各处隐蔽阴域里的鬼童胎灵,居然也得到了孟彰拿到了洛阳太学回函的消息,足以想见这消息传播的范围和速度了。
杨三童一时敛去所有玩笑意味,郑重点头:“是的,我们都已经听到消息了。”
孟彰皱眉。
所以昨日里他看过的那封看似公事公办的回函里,其实不似他原本以为的那般简单?
不等身前的白长姐再用手敲醒,杨三童便已经先开口了。
“按照洛阳太学那边的惯例,即便是以功获取入读名额的生员,也须得先经过太学内部的层层审核,才会真正地由太学里发下文书,确定名额,但很显然,你这边收到的回函太快了。”
孟彰沉默。
“快了多久?”他问。
杨三童回答道:“足有近半个月。”
孟彰暗自吐气,才又问:“此前,各处可有先例?”
杨三童点头,肯定回答他:“有。”
“五十年前,琅琊王氏有一儿郎,较之寻常提早半月余收到回函;四十三年前,陈留谢氏也有一女郎提前半月收此回函;三十六年前,龙亢桓氏有一儿郎提前近一个月收此回函;二十年前,龙亢桓氏再出一儿郎,也提前近一个月收此回函”
杨三童在对面如数家珍,孟彰在另一边却是长久沉默。
杨三童此时所提起的前例数量不少,但其中所透露出来的信息也相当的微妙。
琅琊王氏和陈留谢氏,皆是以才学、能为著称于世,他们族中能出骄子,得洛阳太学看重优待,很是合情合理。倒是龙亢桓氏那边,中间相隔不到二十年,却足足出了两个得此优待的儿郎,其待遇较之琅琊王氏、陈留谢氏还要来得厚重
孟彰想到了昨日修行之前,俑人梧跟他在书房里说过的话。
大晋皇庭,其实内忧与外患同在。
但他也只是这般稍一分神,便很快将心思收拢了回来。
“原是如此。”他叹道。
洛阳太学以及大晋皇庭中枢用一封信函的提前抵达,表现出了他们对孟彰的青眼;孟氏一族顺势将这一个消息传扬出去,用明晃晃的造势铺路行为表现出他们对孟彰的看重与倾斜
毕竟,大晋皇庭是用九品中正制择选人才,除生员本人的才学、能力、姿容、风骨以外,其名望也很重要。
名高望重者,不论在哪里都会让人高看一眼。
而在孟氏一族、洛阳太学以及大晋皇庭都已经有所表现的当下,众鬼童胎灵若还是藏着掖着,那他们就真的是什么都没有不用想了。
想也没用。
“但我不觉得这样的青眼与看重,是因为我自己”孟彰道。
他很清醒,并不真的认为自己这一介还在养精的小小阴灵,能有什么资格承受得住这样的看重。
更大的概率,是他成了一枚博弈的棋子。
或许是孟梧这样的封疆大吏与朝堂中枢的博弈;或许是大晋皇族司马氏与出身各顶尖世家的中枢重臣之间的博弈
孟彰不得而知,他唯一能确定的,便是他暂且还只是一枚纯粹的的棋子,只负责牵引局势、推波助澜,却没有要求他做些什么的棋子。
毕竟,孟彰是孟梧的嫡支血脉后辈。而孟梧,是晋武帝的心腹。若不然,只凭安阳孟氏的名号,哪怕孟梧立下大功,又怎么可能出任一郡城隍?
孟梧可是孟彰的高祖,此时的安阳孟氏或许能算得上枝繁叶茂,可在孟梧那一代,安阳孟氏却绝对不能算是煊赫。
不,说对孟彰完全没有要求这一点不对。
孟彰,他要有能够支撑得起这一份青眼与看重的资本。
不论是天资、才干;还是风骨、气度,他必得要有一样。
否则名声、局势反噬之下,幕后执棋之人顶多不过是失了些脸面,可孟彰呢?
他会被辗成碎粉。
而届时,倒霉的不只有孟彰自己,还有整一个安阳孟氏。
因为孟彰最初所以会出现在人前,就是安阳孟氏一族内部的风传。
是安阳孟氏一族内部先传出的风声,说孟彰资质不俗,远胜同辈
所以这应也是坐镇中枢、调度各方的那些人们对孟氏一族的敲打。
你们不是觉得你们族中又出了一个骄子么?来来来,拉出来让我们瞧瞧。看看到底是真骄子,还是虚有其表。
若是真骄子,那正好,我们这里也正缺人,有的是地方给你安置;但倘若不是
那就不好意思了。
孟彰扯着唇角,无言笑开。
虽然修行的时间还不长,他也确实觉出了自己的几分天赋,可是
直接将他的天赋抬升到能与琅琊王氏、陈留谢氏的儿郎女郎相较,是不是太过高看他了?
想到史书记载的、他所听闻的那些琅琊王氏陈留谢氏英杰的名号,孟彰心头压力越发沉重。
最后,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将目光定在手上的小海螺。
或许,这些鬼童胎灵,就是他破局的关键
他更缓和了语气,对那边也在沉默、仿佛是给他时间空间整理思绪的鬼童胎灵们说道:“我想与你们仔细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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