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彰敲定最终人选的消息第一时间传到了郡城隍府正院。
好不容易从那些帖子、礼单中逃出的俑人梧停住手上动作, 沉吟着道:“阿庙?”
有了早先时候孟彰的铺垫,俑人梧果真完全没有生气。
“阿庙,也确实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一来孟庙出身宗房, 一直以来也帮着孟椿调理族中事务。
仅就对族中各房各家的了解来说, 他这一支脉里的这些郎君们, 还真没有一个能跟他比较的。
二来孟庙是孟椿的子息,在宗房里的身份也比较贵重。
选定他, 也是跟宗房一脉示好,同时结交宗房人脉。
比之先前孟彰在正院看见他时候脸色还要来得倦怠的孟棕听见这话, 心里也先就为孟彰松了一口气。
管各房的郎君到底都有些什么意见, 只要郎主没有别的话,他们这一支脉里就再不会有谁能在小郎君的事情上指手划脚。
何况,郎主都已经令他将各房郎君的名录挪到那本簿册的前列了,小郎君还是没选中他们。
那还有什么话说?!
庙郎君……
哪怕在他看来, 他也觉得苗郎君合适。
倒是他们支脉里的各房郎君,居然还想着借辈分在小郎君面前占去些便宜,这可真是……
俑人梧的声音从前方传了过来,打断了孟彰的思绪。
“……既然阿彰已经敲定了人选, 你便将话传过去吧,好让阿庙也先做好准备。”
孟棕连忙打点精神,应了一声:“是,郎主。”
“嗯。”俑人梧先应了一声, 然后又留神打量孟棕。
孟棕站在原地,垂手低头, 很是恭顺。
“阿棕,你要是真的累了,便也去歇歇, 手上的那些东西暂时往下分一分也不打紧。”
孟棕连忙摇头:“郎主,仆不过是来来回回地多跑了几趟而已,就这点事情,还比不上当年行军杀敌时候。仆不……”
“唉。”俑人梧叹了一声,“我也不是就要让你放下手里的事情去养老。只不过今日里的事情确实多,我如今能歇一歇,你却还得守在我前头。”
孟棕张张嘴,却不敢说话,只等着俑人梧先将话说完。
“今日你我忙活这半日,也不过是勉强将今日里的事情给料理罢了。明日呢?明日我是没什么事了,但你呢?阿彰要随阿庙行走各家,必不可能两手空空、一无所知的上门。你得帮着他准备……”
“你接下来的半个月怕是都不能清闲。”
“然后呢?”俑人梧顿了顿,“然后阿彰又差不多得出发去往洛阳了,他的行装和随行人员,也都得你来安排吧?”
“再有,阿彰到了洛阳那边,跟现在立府洛阳那边的几家也必是要有所来往的吧,这也得你来帮着准备……”
俑人梧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看向孟棕:“只这一番盘算计较下来,我都要怀疑你到底是我的管家,还是他的管家了,怎地他的事情都得你来帮着料理?!”
听佣人梧数落一大通,孟棕也只是稍稍放松,并未为此骄傲自得。
“仆自然是郎主的管家。”他道,神色谦和忠耿,“是郎主看重小郎君,不希望小郎君为这些琐事烦扰,又怕小郎君身边的侍仆处事不够周全,出了纰漏怠慢小郎君,方才由仆接手小郎君的事情了而已……”
俑人梧摇摇头:“待阿彰他挑出了他的管家,你再将他带在身边教一教,便把那一应事情都丢给他们吧。”
孟棕先是有些惊讶,随后便开始仔细沉吟,但最后他还是问道:“郎主,真的就将小郎君的事情给交出去?”
俑人梧笑了。
“麒麟子,麒麟子……我安阳孟氏的麒麟子,怎么可能被人拿捏住呢?”
“可是!”孟棕下意识反驳,待他反应过来后,连忙闭紧了嘴。
俑人梧仍是笑着,他将手中杯盏举起,啜饮着杯中凝脂一般的酒液。
“再是先祖,再是前辈,那又如何?终究不是他自己。”
“我若是不能及时脱开手去,只怕就要被这只幼虎给伤了。”
孟棕皱紧了眉头,不知道俑人梧这番感触到底是怎么来的。
“小郎君一贯孝顺,郎主何以……”
俑人梧将嘴里的酒液咽下去,摇了摇头。
“阿彰他确实也是挺孝顺的。”
不论是与他意见相左的事情,还是孟彰自己不太喜欢的事情,孟彰都在尽力与他沟通,希望能达成一致,调和双方……
任是谁来,都不能说孟彰不孝顺!
“阿棕,昨夜里阿彰跟我说他不喜欢。”
孟棕才刚刚舒展开来的眉关又陡然挤压在一处,似深谷,似峰峦。
不喜欢……
对某些事情不赞同、别有想法,这些其实都是寻常。
世上诸事,因各人想法不同、认知不同、学识不同、眼界不同,便有不同的判断,再有不同的处理方式。真没有什么需要在意的。
但喜欢不喜欢不同。
它更主观,也更唯心。
对于绝大多数寻常人来说,喜欢与不喜欢是可以被人影响的,也是可以轻易改变的,或许不需要太放在心上。
可孟彰……
他们郡城隍府上的这位小郎君,却不是那些寻常人。
尤其他还跟郎主说了。
显见,这件事情远不是小郎君随口一提那般简单。
他是认真的。
意识到这个事实的孟棕,很快就舒展了眉峰,笑着拱手与俑人梧深深一拜。
“仆恭喜郎主。”
虽然郎主现下神色看着平淡,或许也会有更多的想法和计较,但……
他必定也是高兴的。
小郎君能跟他袒露自己的喜恶,而不是似其他后辈对上长辈一样将来自长辈的训导全盘照收,本身就是小郎君亲近郎主的一种表现。
俑人梧笑了出来,原本还很是凝重的神色一下子便也转了晴。
“果真还是你知道我。”
孟棕笑着低头。
俑人梧重又将杯盏抵到唇边,一口饮尽杯中酒液。
待他将杯盏放下,他道:“接下来那些事情的分寸,你便仔细斟酌着处理吧。”
“别太勉强了阿彰。”俑人梧最后叮嘱道。
孟棕没有抬头去细看俑人梧的面色,低眉顺眼地应声。
“郎主放心,仆知晓该怎么做了。”
“嗯。”俑人梧应得一声。
孟棕复又对俑人梧一拱手,退出了书房。他得往孟椿府上走一趟,将孟彰定下的人选先跟孟椿说了,然后才会通知到孟庙这个正主。
但事实上,已经不需要他再往孟庙府上多跑一趟了。
——他在孟椿府上见到了孟庙。
“你是说,”孟椿问,“阿彰要请阿庙领他熟悉族里各支各房?”
坐在孟椿下手的孟庙神色也是肉眼可见的激动。
孟棕笑着回答道:“是呢,小郎君已经拿定主意了,就是不知道会不会太打扰了庙郎君。”
说是这样说的,但孟棕也真不担心事情在孟庙这里还会有别的答案。
要真有,孟庙的名录也不会出现在那本簿册之上不是?
孟椿矜持地沉吟少顷,看向下手坐着的孟庙,问:“阿庙,你认为呢?”
孟庙此时已经平复了心情,他站起身来,对主位上的孟椿拱手一揖。
“阿彰是我安阳孟氏一族的麒麟子,是我安阳孟氏未来兴旺鼎盛的希望,我安阳孟氏上下,正应当为阿彰铺平道路,如今不过是着我领阿彰熟悉族里上下而已,谈何打扰?!”
孟棕深知,这就是孟庙在跟他背后的俑人梧表明态度和立场了。
他先是感激地笑了笑,随后又连连摆手,代表孟彰谦虚几句并真诚地恭维过孟庙方才作罢。
孟庙含笑听着,态度也很是温和。
待到孟棕停下来,他方才道:“因我安阳孟氏在阴世里的郎君女郎着实不少,支系房室也多,一门一户地拜访过去是不太可能的,阿彰料想也没有这么多的时间……”
他停住话头,思量过一阵,问:“不知道阿彰那里有没有更具体的章程呢?或者说,暂时还是只有这么一个决定?”
孟棕抬眼,仔细看孟庙。
孟庙的神色认真,似乎真的很为这个问题发愁。
但孟棕知道,孟庙其实是想要更多在孟彰面前露面的机会。
若不然,孟庙要怎么跟孟彰联络感情,又要怎么跟孟彰展示他的能耐?
孟棕用眼角余光留意着孟椿的动静,孟椿却只是笑看着,并不说话,俨然已经将这一系列的事情都交给了孟庙。
孟棕垂落眼睑又抬起。
“小郎君那里到底是个什么章程,仆出来之前都未曾得到消息,是以……”
“仆不敢给庙郎君答复。”孟棕拱手弯腰,面带愧疚。
孟庙有些失望,也很有些为难:“这……”
但很快,他面上的失望与为难就一扫而空了,因为他听到了孟棕的提议。
“庙郎君如果真的为难的话,不妨随仆亲自回府跑一趟去问问小郎君。或许能顺道将其中诸事的章程给整理出来呢?”
“这倒确实是个好主意。”孟庙笑着点头,不过他另又问道,“我看这几日郡城隍府上都忙得很,我直接跟你去找阿彰的话,会不会太打扰了他?”
孟棕摇摇头,更似乎是想到了旁的什么事情,面上原本只是客气的笑容就深了许多。
“庙郎君的到访,或许正好解救了我们小郎君呢!”
这一下,不仅仅是孟庙,就连旁边一直旁观的孟椿面上都显出了几分奇异。
“哦?”孟庙偏头看向孟椿,发出了一声询问的单音。
解救这个词……用得很有意思啊。
孟棕摇摇头,有些无奈也有些好笑。
“我们郎主说,昨日里小郎君跟他说不喜欢这些事情了。”他道,似乎完全没有留意上头孟椿、孟庙两人微微变化的神色,“今日晨早小郎君来正院拜见郎主的时候,看见了仆等送来的各色帖子……”
孟棕摇了摇头,虽没有继续说道下去,可他的脸色却已经将一切都说了。
孟椿、孟庙两人沉默得一瞬。
“阿彰不喜欢啊……”孟椿叹了一声,“这可不是小事。”
孟棕跟着点头,脸色也有些苦恼:“可不是,我们郎主当时脸色都变了。”
孟椿反而更担心了,他连声问道:“那阿彰呢?阿彰可有跟他拗?”
孟棕摇摇头:“这事……仆不知。”
他很快又补充道:“不过据郎主说,那都是昨夜里的事情了。今日晨早小郎君去往正院拜见郎主的时候,仆瞧着跟往日里并没有什么不同。”
孟椿也好,孟庙也罢,都很灵醒地无视了孟棕话语里的那句“据郎主说”……
笑话,孟棕生前就是孟梧的忠仆,跟着他一同在战场上出生入死,落入阴世后又随他征战四方,最后更帮助他镇守安阳郡这一方地界。
若没有孟梧示意,似这等私密之事,孟棕会这么轻易就给他们说了?
孟椿、孟庙的脸色也随之放松下来。
“那就好,那就好,毕竟是血亲的祖孙俩,若他们两人真的非要跟彼此较劲,那就不太好了……”
孟庙的道行到底是比孟椿差了不少。
单从孟椿面上看来,他俨然就是只担心孟梧、孟彰这一对祖孙的关系,可孟庙的话,却是多少夹杂了些旁的更为微妙的东西。
孟棕也陪着露出了放松的表情,似乎完全没有发现孟庙面上的破绽。
孟椿看了孟庙一眼,索性接管了话题。
“看来阿梧到底是更疼阿彰的啊……”他叹了一声。
孟棕也是一叹,却道:“也是小郎君孝顺。”
孟椿赞同地点了点头,然后又细问道:“所以你过来的时候,阿梧到底是怎么说的?”
孟棕一整面色,严肃且恭敬地将孟梧的话给复述了一遍,然后道:“郎主的意思是……”
他向另一侧的孟庙一拱手,深拜下去。
“在这些事情上,怕是得要庙郎君多担待些。”
孟庙压下眼底的喜色,也郑重地站起身来,向着郡城隍府的位置深揖一礼。
“请梧祖放心,庙必定不负所托!”
孟棕脸色放松了许多。
待孟棕退了出去由孟械陪着稍作歇息,孟庙看向上首的孟椿,压抑许久的激动、欢喜流泻了满面。
“阿祖!”
孟椿看了他一眼,微微摇头,却也是笑着对他道:“阿彰既是不耐烦这些事情,又在族里挑中了你,那便是你的机会。”
“难得阿梧也没出手干涉,你得多多谨慎多多用心才是。”
孟庙重重点头。
但在他退出去找孟棕,要跟着他一同去郡城隍府的时候,孟庙还是没按捺住心头的疑惑。
“阿祖,梧祖这次能轻易抬手让这件事落到我们宗房,是不是还有别的缘由?”
孟椿也是一阵沉吟。
少顷后他摇头:“不论是因为权衡,还是为了族里,又或者还有阿彰允诺了别的什么的缘故在里头,这都是阿梧的事情,是他们那一支系的事情,跟我们宗房不大相干。”
“我们只需等着就是了。”
孟庙听着,缓慢地点了点头。
孟椿看出他心里的期望,便看定了他,唤道:“阿庙。”
孟椿的声音只是平常,并不见多少严厉,但孟庙却是下意识地打了一个激灵。
他坐直了身体,低下头恭顺应声:“阿祖。”
孟椿深深凝望着他,直到孟庙的脸色隐隐发白,他才稍稍柔和了目光。
“阿庙,你需得记住,我们是宗房但却不仅仅只是宗房。这中间的分寸需要小心拿捏,否则的话……”
是宗房但却不仅仅只是宗房,孟椿的这句话说得很是奇怪,但孟庙完全能够领会他的意思。
是宗房,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他们是宗房的主事人。或许孟庙不是安阳孟氏一族在阴世里的宗子,但在宗子还于阳世存活的情况下,他在阴世宗房里的话语权仅此于孟椿,自然是毋庸置疑的主事人。
不仅仅只是宗房,意思也同样明白。孟椿是安阳孟氏在阴世里的当代族长,孟庙在阴世安阳孟氏族里也执掌极重极紧要的一部分族务,所以哪怕是孟庙,他也算是安阳孟氏族里的主权人之一。
同时具备着这两重身份的他们,不能不考虑宗房的利益,但也不能只考虑宗房的利益。
私心可以有,毕竟谁都不是圣人。但这私心要在界线之内,否则莫说他们只有一个孟彰,就算再多来几个,等待着安阳孟氏的也只有分崩离析的结局。
孟庙垂手,肃容应道:“是,阿祖,孙儿谨记。”
孟椿深深看了他一眼,摆摆手:“去吧,去想一想见到阿梧、阿彰的时候,该怎么说怎么做。”
孟庙深深一礼,转身走了出去。
孟棕歇了一阵,才等到了找来的孟庙。
细看了孟庙一眼,孟棕略略放下心来,与他行礼:“庙郎君。”
孟庙点头,与他道:“走吧,我也一道去城隍府上拜见梧祖。”
见到随着孟棕走进来的孟庙,俑人梧当即笑开。
等孟庙拜见后,俑人梧便直接从他招手:“阿庙,过来。”
孟庙走到近前,直接就被俑人梧塞了一个随身的小阴域。
只瞥一眼,孟庙就看见了这个随身小阴域里堆放得似小山脉一样的木盒。
孟庙只觉得自己脑海里一直翻腾的思绪齐齐静止了少顷。
“这些……这些都是今日里送到郡城隍府上来的帖子?”
这些帖子的数量……
据他所知,近二十年里都没有出现过这种盛况了。哪怕是他从阳世落入阴世,甚至是在阿祖手上接管过部分族务的时候,也都没有过这样的待遇。
俑人梧重重点头:“都在这里了。”
他还跟孟庙介绍说:“高的、大的那一堆,是经我和阿棕筛选过了的,只需要让阿彰知道这些帖子的存在就行;稍微低一点、小一点的那堆,是阿彰需要看一看这些帖子的;再往边上的那一堆,是阿彰需要认真看的;然后更往边上去的那堆,是阿彰需要回帖的;最后数量最小的那一堆,则是需要阿彰亲自走一趟的……”
孟庙一面听着,一面也一一看过那些分了几堆的帖子山峦。
俑人梧见他明白,面上先是松了一口气,然后对他道:“那这些事情,就都拜托你了。”
孟庙此时已经简单看过这个随身小阴域里各部分帖子的情况了,他到底常年经手安阳孟氏族务,当即便明白俑人梧和孟棕为什么会这样分理了。
——安阳孟氏族人虽多,但族人与族人之间,也是有份量和等级区别的。
孟庙跟俑人梧一礼,郑重道:“庙必不负梧祖重托。”
俑人梧笑了起来,跟他道:“阿彰现在在他的玉润院里,你在这里等一等,他很快就会来了的。”
纵然孟彰如今在安阳孟氏族里的地位陡然拔升,但孟庙的身份不差,还是他的长辈,更是他自己请来的帮手……
他怎么可能真在玉润院里坐等孟庙过去?!
自然是要亲自过来领人的。
孟庙也很清楚这其中的枝节,他笑着点了点头,就拿着手里的随身小阴域到旁边坐下了。
孟彰到得也很快。
孟庙才刚刚坐下,孟彰就到了。
见得孟彰,俑人梧当即就笑开了。
“正说着你呢,你这就到了。来,见过你庙伯父。”
孟彰才刚拜见过俑人梧,就听到俑人梧的话,当即也就向着孟庙的方向躬身作揖。
“阿彰拜见庙伯父。这次,是真的要烦劳庙伯父了。”
孟庙是第一次见到这位被他阿祖承认的家族麒麟子,但即便只是这一会儿的工夫,他心里便有些底了。
这是个聪颖、爽利又诚恳的小郎君。
比起其他早夭的小郎君来,他更平和、也更能控制自己的情绪。
……也是。
孟庙不禁被自己心里这才发现的某些阴暗情绪逗笑了。
如果阿彰只是寻常的小郎君,又怎么可能得到梧祖、阿祖乃至洛阳那边的认同?
“不妨事,小郎君自己分家立府之前,也需要有人引着熟悉族里各支脉。阿彰天资不俗,总会有这么一遭,我也不过是稍微能在这些事情上帮上点忙罢了。”
孟庙的姿态很客气,也很温和,全然没有在孟彰面前耍弄长辈威风的意思。
虽然也知道这种清苦不可能会出现,但俑人梧还是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看向孟彰,道:“阿彰,人我们是帮着你请过来了,既要你庙伯父帮忙,你便好好学,好好看,知道了吗?”
孟彰笑着一礼:“孙儿明白,阿祖放心。”
随后,他往孟庙那边转了个方向,也是一礼:“庙伯父也请放心。”
俑人梧看向了孟庙。
孟庙笑着点头。
俑人梧便也就一摆手,将孟庙和孟彰这两个人放了出去。
“行了,那你们就自个儿找地方去商量商量接下来该怎么办吧,别在我这里呆着了。”
俑人梧嘀咕了一声:“呆在这里也不会给我帮上点忙,反而还要拉了我去帮你们……”
孟庙也不是没有跟俑人梧打过交道,但他还真没见过俑人梧跟哪个族里小郎君这样说话的。
就是孟梧自己血脉支系里的小郎君也没有这个殊荣。
他半饷回神,不免用更多的心神去留意不远处的孟彰。
孟彰却是只作寻常,他见孟庙眼光瞥过来,便也分去目光与孟庙对上一眼,又冲他笑得一笑。
“阿祖,那我们就不打扰你了。”
他行了一礼,又示意似地看向孟庙。
孟庙连忙回过神来,与俑人梧一礼告辞后,先就转身往外走。
孟彰脚步轻快地跟在他后头。
迈过门槛的时候,孟庙、孟彰还听到了从书案后头传出来的一声低哼。
孟庙走到书房外头,略回过身,就看到了后头孟彰面上的欢快笑意。
察觉到孟庙的目光,孟彰面上的笑意没有收敛,反而还更肆意了些。
孟庙受他情绪渲染,也不禁露出了相似的欢快笑意。
等他自己意识到的时候,孟庙也都惊了惊。
……他什么时候也有这样的胆子了呢?
孟庙的目光落在了孟彰身上。
孟彰无辜回望他:“庙伯父,怎么了吗?”
孟庙摇了摇头,只在心里又将孟彰的资质评价往上抬了一等。
那一刻,孟庙的心情也颇为复杂。
原本他以为自己已经是极尽高估孟彰的资质了,孰料居然还是低估了……
这位族侄不过才堪堪炼精,居然就能完全不受俑人梧这等存在的情绪影响,保证自己的情绪独立,这等资质,委实是孟庙平生所仅见。
诚然,俑人梧只是俑人梧,并不是孟梧本人,但俑人梧作为孟梧为自己炼制的香火化身,他们的本质根本就是一样的,没有多大的差别。
而阴灵失却了皮囊肉身的保护,灵魂直接暴露在天地之中,相互之间情绪的冲击和碰撞自然就会更为直接,更简单粗暴。
尤其是高品质的魂体,对低品质的魂体更有着强大的压迫和控制……
也所以,孟庙自己在面对孟椿、孟梧、俑人梧等元神道长的时候会那般拘谨凝重,并不全是因为他们长辈的身份,还因为双方魂体与修为之间的巨大差距!
可是孟彰呢?!
孟彰他就能不受影响,全程泰然自若!
这里头……
固然有俑人梧特意克制了的缘故,但又何尝不是孟彰魂体本质的一种体现?
孟庙眸色深了深,随后很快缓和下来。
孟彰天资高绝不是正好?他可是他们安阳孟氏的麒麟子呢!
“这里头的事情很多,很琐碎……”孟庙对着孟彰举了举手上的随身小阴域,“我们还是找个地方坐下来仔细说说吧。”
孟彰点头:“庙伯父去我玉润院里坐坐如何?”
孟庙怎么会有别的意见?
他跟着孟彰直接入了玉润院,在玉润院书房里分席坐下。
青萝领着人为他们送上了茶水、灵果便悄然退了出去,并不打扰。
孟庙饮了半盏茶,便将茶盏挪到了旁边。
他对孟彰道:“阿彰,你可做好准备了?”
孟彰三两口将手里的灵果吞吃了,又拿帕子来擦拭去上头沾染的汁水,才端着凝重的表情对孟庙点头。
“我准备好了。”
孟庙看他一眼,手在那个随身小阴域表面拂过。
另一个更小一点的修行小阴域出现在他手上,被他递给了孟彰。
孟彰双手接过,同时分出一点心神去查看这个随身小阴域里装着的东西。
才看了一眼,孟彰的表情便又更凝重的一分。
倘若不是孟庙就坐在孟彰的对面,更是亲手将那个随身小阴域交给他的人,不然孟庙都要怀疑孟彰是不是看到了什么沉痛的事情了。
孟庙压住心头陡然升起的笑意,另将一个簿册送到孟彰面前。
孟彰才刚放下那个随身小阴域,就又要去接那本簿册。
“这些你只需要看一看就行了,不用太过在意。”
孟彰却是摇摇头,他双手接过那本簿册,将它与那个随身小阴域摆在一处。
孟庙有些不解,便问道:“这些送上帖子的族人,都平常得很,没什么值得在意的地方,阿彰你为什么这样郑重?”
自家没什么家底,资质庸俗,能力平平,却偏没有自知之明,跟着旁人一窝蜂往郡城隍府上送帖子,也不想想阿彰这里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这等无知又蠢笨的族人,只消看过一眼便可作罢,往后大抵也不会出现在他们面前的,阿彰又何必浪费自己本来就相当有限的时间?
孟彰垂着眼睑,伸手抚平那簿册上因为随意而留下的痕迹。
“他们不过是想要伸手去抓住一个希望而已。”
哪怕知道这个希望太过渺茫,也知道那个希望太过高远,不是他们这些寻常族人可以触及的,他们也还是想要试一试。
他们的做法或许很蠢笨、很贪妄,他们自己也知道只会惹人发笑,不会有任何的结果,但他们到底是做了。
蠢笨地、贪婪地,想要接住自天穹上洒落的月光。
孟庙一时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他居然只能沉默。
孟彰将手收了回来,同时抬起目光,看着坐在他对面的孟庙。
“我是安阳孟氏的麒麟子,我必将会得到安阳孟氏族里的资源倾斜……”
“这已经是显而易见的事实。”
族里的资源已经有部分分到他手上了,还有什么可以质疑的?
孟庙有些疑惑,不,是很疑惑,很不解。
所以他茫然地看着对面那个年岁极小、坐在那里矮矮瘦瘦的小郎君。
“这些倾斜到我身上、分落到我手里的资源,是从哪里来的呢?”孟彰凝望着孟庙的双眼,平静问。
孟庙嘴唇动了动,又动了动,竟是没能说出话来。
孟彰的目光却是从他身上移开,落到了放到他手边案桌上的随身小阴域以及那本簿册上。
“是从他们手里分出来的。”
孟彰给出了答案。
同时,在孟彰的心底,还有一个补充答案。
也是从被孟家收拢的佃户、隐农嘴里抢出来的。
因为世家望族,本来就是扎根在旁人的尸骨血肉上开出自己绚烂、荼蘼花朵的存在。
但是那个补充答案不必跟孟庙提起。
因为在他们这些最正统不过的世家子眼里,莫说隐农、佃户,就是平头百姓,也未必是个人。
孟彰不是圣人,他落在这个时代,长在孟家,终究只能和光同尘,做不到高举火把去照亮着茫茫无尽的黑暗。
但他能留存一点悲悯。
“谁都可以嘲笑他们,但我不能。”他道。
孟庙忍不住道:“但你没有那么多的时间。”
孟彰笑了起来:“是的,我没有那么多的时间,但我可以记住他们的名字。”
孟庙看着对面的小郎君,眉头一点点锁起:“但你要知道,阿彰,如果这样的事情传出去,你往后的日子就很难寻到清闲……”
“你不是不喜欢这些事情的吗?”
孟彰点了点头:“我是不喜欢。所以这件事情,只要庙伯父你不往外传,也就不会再有其他人知道。”
孟庙是真的被孟彰弄糊涂了。
“那你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意义啊……”孟彰笑了笑,“有的。”
孟庙下意识地问:“是什么?”
孟彰回答却是缓慢而平静。
“我知道我自己回应了他们的一点心意,我安抚了我自己的心。”
安抚了……我自己的心?
孟庙近乎怔愣地看着对面的小郎君。
“是的,所以接下来,我就能够心安理得地消受那些族里倾斜到我身上的资源了,我也能坦然调用他们给我送过来的礼物了。”
孟彰笑得狡黠,只这一瞬间,他便从方才端正凝肃的小郎君变成了如今这个仿佛偷到了糖果的顽童。
孟彰自己笑了一回,又见孟庙始终愣坐在对面,久久没递给他第二个随身小阴域,他也便不打扰孟庙,自己取了旁边的簿册过来,一页一页地翻着。
这本簿册比起晨早时候孟彰从书房里带回来的那本名录轻薄了太多。
没办法,虽然这本簿册里收录的名单要比那本簿册里的多了太多,但这一本簿册没有那一本簿册来得精巧华美,里头录下的仅仅也只有一个名字,没有那本簿册里的细致周全,连人的影像都收录上了。
这一本簿册里记录的人名,都是普通的、寻常的,只能跟它们的同类挤在一行里。
孟彰看得很快,但也同样的细致,甚至还将这些收录在簿册里的名单跟装在随身小阴域里那些帖子一一对应起来。
孟庙回过神来时候,看见的就是那样平静、轻松却绝没有任何敷衍的小郎君。
他心里竟然升起了一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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