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不可以!”孟椿斩断了孟梧的话, 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在孟梧直直看着他的目光下,他的话全都被堵住了。
他当然可以说他作为安阳孟氏的族长, 不能眼看着任何折损安阳孟氏力量的事情发生,哪怕是为了这天下
可他真的说不出口。
因为他偏心孟颖的时候, 其实就已经是在为他一人的私心, 折损安阳孟氏的利益了。
许久后, 孟椿半垂落目光, 先一步退让:“阿梧, 阿颖他是我安阳孟氏宗长一房的嫡长子, 依照世道与常例, 他终将会从他父亲手中接过安阳孟氏族长之位。”
孟梧轻笑了一下:“嫡长”
“就像现在阳世天地里, 皇位上坐着的那位陛下一样?”
孟椿话语又是一滞。
“立嫡以长不以贤, 立子以贵不以长。”他道。
这是嫡长子继承制的两条规矩。
有嫡子,那么传承家业的,就应该以长子为先, 而不是诸嫡子中的贤能者;没有嫡子,那么传承家业的, 就应该以诸子中身份最尊贵的那个为先, 而不是诸庶子中的长子。
“规矩传承清晰严密有序,”孟椿像是找到了支撑,话语中隐隐的退让渐渐消失,“才是我世家望族所以能够代代传承不绝的根本。”
孟梧沉默一瞬,问:“就算明知道不合适, 也一定要循依规矩行事?”
孟椿才刚想要点头,就看见孟梧唇边荡起一点笑意:“然后就眼看着家族乃至天下祸乱崩坏?像未来的司马氏?也像曾经的商纣?”
如果说司马氏的这个例子,还只是肉眼可见看出未来即将爆发的纷乱, 却还不知道这种纷乱到底会发展到什么程度的话,那么商纣这个例子一出,孟椿就真的不知道自己一时还能说什么了。
商纣王殷受,曾有两位一母同胞的兄长,但因为殷受的两位同胞兄长都出生在生母正位王后以前,仅有商纣殷受,是在生母登上后位以后才出生的,所以商王的位置硬生生越过了他的两个兄长,落到了他的头上
商纣王未登位之前,固然有勇武之名,修为很是不俗,但商纣王的两个兄长,却也不是没有贤名,尤其是微子启。
微子启不仅仅是商纣王的长兄,其贤能之名也是传颂朝野内外,可这一场王子争位的结果,却仍然是他败落了。
纣王殷受登位后,商的结局,还有人不知晓的吗?
固然,这天下也有野史传闻,言说商纣王身上的污名多为新朝所杜撰,但商朝的结局却也是摆在了明面上的,已经成了过往历史,完全由不得人辩驳。
作为亡国之君,商纣总得为那葬没了的商朝负责。
但是
“拿阿颖比商纣,是不是太过了点?!”孟椿瞪视着孟梧。
“过了吗?”孟梧半点不退,直直迎上孟椿的视线,他认真思量过一阵,竟然颌首点头,“倒确实是有些过了。”
孟椿并不为孟梧这承认的话语欢喜,他等着孟梧接下来的话。
“以阿颖的能力比商纣,确实是委屈了人纣王,是我错了。”他叹了一声。
孟椿说不上是更为恼怒,还是更为无言,他只能瞪着对面的郎君,双手紧握成拳。
孟梧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袖摆。
“不然,族兄觉得以阿颖的能力,能跟人商纣王比拟?”
孟椿深吸了一口气,极力稳住心头翻涌的情绪。
“阿梧!”他重重唤了一声,“阿颖他也唤你一声叔祖!”
至于这么埋汰自家后辈吗?
孟梧收敛了面上的所有神色,端正而严肃地看着孟椿。
“我也不想这样埋汰他,实在是他的能力,不足以带领我安阳孟氏从乱世中走出来来。”
停了一停,孟梧问道:“难道你真的要为了所谓的传承规矩,眼睁睁看着整个安阳孟氏凋零吗?”
孟椿心中梗着一口气,上不去下不了。
“所以,你要逼着我看阿颖遭难?还是你要让我亲自动手?”
孟椿这话一出,整个书房的空气都寂静下来了。
最后遮掩着的那块布巾被拉扯开,露出孟梧、孟椿早先尚且平和的话语争锋下面的淋漓鲜血。
孟颖是阳世安阳孟氏宗房的嫡长子,循依家族传承规矩,他终将会接掌过族中权柄,成为安阳孟氏在阳世里的族长,除非
除非孟颖在接掌安阳孟氏族长之位以前,就先殒命消亡。
死去的嫡长子,当然就不是能够接掌传承的嫡长子了。
就像如今阴世天地里大晋皇庭的那位慎太子殿下一样。
孟梧沉沉看着对面的孟椿,先是笑了一下,随后又笑了一下。
“到底是谁,起了将阿颖引入阴世天地中的心思呢?”他问。
听得孟梧的这个问题,孟椿原本还很是激愤的心情,陡然似这书房中的空气一般冰寒。
他怔怔看着对面的郎君,久久说不出话来。
孟椿与孟梧的这一场对话,除了他们二人之外,再无旁人知晓。
就连备受孟梧信任的孟棕,也只知道自家的郎主从外头回来后,就在书房里独坐了大半日,其他的,什么都不知道。
孟氏这边,不论是帝都里的孟氏宅邸,还是安阳郡里的各处府邸,都不甚平静。
少有人能具体说出问题,但所有人却都能感觉到那笼罩在整个族群里的躁动与憋闷。
同样是高门大家,帝都里的琅琊王氏,气氛却要轻松了太多。
坐在书房里的王璇头也不抬,仍旧专注翻阅着手里的卷宗,却一言道破了外头人的行踪。
“行了,在那边磨磨蹭蹭的,是要做甚事?进来吧。”
王璇话音落下,书房那虚虚掩上的门户就被礼节性地轻叩了几下,然后有人推门走了进来。
来人脚步轻快,还未到得近前,声音就已经传了过来。
“大兄,你在忙着呢?”
那声音里讨好的意味甚为明显,明显到几乎满溢出来了。
王璇眼底闪过一丝笑意,终于抬起头,看向那走过来的小郎君。
“知道我在忙,你还来找我?”他先反问了一句,然后将目光转落在他对面的位置,“莫要在那里站着了,坐吧。”
王绅欢快笑了一声,半点不畏怯地在王璇对面坐了。
王璇放下手里的卷宗,随口对躬身立在书房门外的管家道:“去取些小郎君喜爱的茶点来。”
管家寂寂一礼,悄然无声地退了出去。
王绅听得清楚,连忙跟王璇道谢:“多谢大兄。”
王璇摇摇头,看着对面的小郎君摇头晃脑打量着书房中的布设。
“你这回来找我,可是又闯祸了?是你将阿母最喜爱的那套玉律天`衣弄坏了还是怎地?”
王绅听得,先是愣怔了一瞬,然后止不住地为自己抱屈。
“大兄,你在说的什么呢?在你看来,我就是那样不醒事的?非要惹怒阿母,然后才来找你求救?”
王璇只是含着一点笑意平静回望他。
看着这样笃定的王璇,王绅有些泄气,面上浮上郁色。
王璇只一见,就知道这次约莫还真是他自己想错了。
正逢此时管家领人送了茶点过来,王璇便向着管家伸出手去。
管家动作未有分毫停顿,直接将一盘甜食递上去。
王璇接过来,亲自将甜食推送到王绅的面前。
“好了,莫生气了,这次是大兄冤枉了你,大兄与你赔罪,你原谅大兄则个?”
王绅嘟哝一声,脸色到底是放晴了。
看着他拿了甜食自个吃得欢快,王璇摇摇头,给他分了一盏茶水摆到手边。
“小心着些,莫要噎着了。”
王绅毕竟也是琅琊王氏的小郎君,纵然日常时候顽劣调皮了些,但在礼仪上却是不差的。再如何着急贪食,也总不会到能噎着自己的地步。
王璇这话听着是提醒,但实际上却仍是在打趣王绅呢。
王绅心里明白得很,往嘴里送甜食的动作不免就更凶狠了些。
王璇只含笑看着,细嗅着茶盏里飘逸的茶香。
待到王绅终于放下甜食,去端起茶盏的时候,王璇才悠悠问道:“今日是怎么了?看着你有点憋闷?”
王绅是他嫡亲的幼弟,又是夭折的郎君,王璇虽然当着长兄,但实际上担的却是老父亲的职责,再加上他眼利心明,王绅身上的少许不妥当之处,自然逃不出他的目光去。
不提尚好,提起这个来,王绅心里就有点不甚舒坦。
他目光垂落,看着杯盏中茶水里倒映出来的影子。
“大兄”
王璇瞥见,悄悄蹙眉,只面上不显罢了。
“大兄,”王绅犹疑一阵,还是问道,“我是不是挺烦人的?”
“你在问我吗?”王璇笑着,掩去眼底的厉色。
王绅点头。
“那你确实是挺烦人的。”王璇回答道,“我明明只是兄长而已,却在做着阿父要做的事情”
“虽然都说是长兄如父,但这么早就担起阿父的担子,实在是太累人了。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阿父才会落到这阴世天地里,担起这份属于他自己的责任”
“不对,”王璇压低了声音,谴责自己,“你怎么能这样想呢?盼着阿父落到这阴世天地里来,岂不是就是想要让阿父早死?如此,实在是不孝,大不孝!”
“幸好这里没有其他人,不然倘若传到阿父那里,少不得要领受一顿家训”
王绅开始听着王璇的话,心绪可谓是一阵比一阵低落,但到得他听见王璇最后那低语时候,他却是又乐呵了起来。
“大兄,我听见了哦”他提醒王璇。
待到王璇惊醒也似地抬眼看他,他就对着王璇伸出手去,同时跟他挤眉弄眼。
“大兄啊,你知道该怎么办的吧?若不然,阿弟我还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到阳世里转一转,顺带着入梦去见一见阿父啊”
“说起来,我也真是有些想阿父了”
王绅一面说着话,一面继续向王璇示意。
王璇绷着脸看他,沉声道:“阿绅,你可还记得我是大兄?”
“自然。”王绅郑重点头,下一瞬却说道,“但你这一次招惹到的,可是阿父。”
“在大兄和阿父之间,”他似模似样地叹了一声,说道,“我大抵是得偏向阿父的,谁叫阿父要比大兄你能疼我呢?”
“唉,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王绅面上遗憾、挣扎之色尽显,看到的人怕是都要跟着他发愁起来。
王璇看他一眼,默然无声将手伸入袖袋中。
王绅打点起精神,目光炯亮地盯着王璇的手。
待到王璇的手重新取出,向他递过来的时候,王绅看到的,就是一只翠绿可爱的蛐蛐。
王绅很有些着急,但到底还是不敢抢,只瞪着眼睛看那只蛐蛐,直到王璇将那蛐蛐送到了他的面前,他才伸手小心接过去。
看着爱不释手把玩那蛐蛐的小郎君,王璇心里暗自松了口气,面上却有些不满。
“这下子可是行了?”
“行了行了。”王绅一迭声地回答道,甚至还抬起眼睛来直视王璇,给他做保证,“大兄放心,今日里我什么话都没有听说过。”
王璇轻哼了一声,啜饮一口杯盏中的茶水。
见王绅面上的神色越渐放松,他才状若平常地随意问起:“今日学里可是无事?”
王绅不甚在意地回答道:“有甚事?童子学里的先生都是熟悉的,诸位同窗也都甚为和气,能有甚事?”
王璇不说话,只看着他。
王绅察觉到了什么,先看了一眼王璇,又看了看手中翠绿可爱的蛐蛐,几经挣扎后,到底是选择了先将那蛐蛐收起。
“大兄想问的是什么?”王绅问。
王璇轻笑:“你觉得呢?”
王绅沉默少顷,说道:“大兄,我只是心里有些憋闷。”
王璇细看着他的脸色:“因为谁?”
王绅不说话。
但王璇却已经猜到了:“是那位孟氏阿彰?”
既然自家大兄已经猜到了,王绅便知道自己该跟大兄分说清楚其中的内情,若不然,怕是会折腾出问题来。
所以王绅再没有犹豫,将今日学里邀请孟彰来府上做客却被孟彰婉言谢绝的事情说道了一遍。
王璇静默听着,并没有打断,直到王绅停了下来。
“你想与那孟氏阿彰交好?”
王绅初初尚觉得有些惊讶,但下一瞬却是反应过来了。
他家长兄慧敏,一眼看出他的心思有什么奇怪的?
想明白这一点后,王绅就放松下来了。
小郎君抿着唇,倔强地迎着自家长兄的视线,问:“不行吗?”
王璇一时不答,眼前浮光掠影般滑过许多影像。
有阿父托请他照料幼弟的情景,有幼弟初初落入这阴世天地里的情景,有兄弟两人从陌生到熟悉的一幕幕
王绅确实是有些调皮,但他并不是不知道旁人的好,也懂得去回应。
王璇眨了眨眼睛,眼前画面却是定格在一辆越过他的牛车向前方驶去的马车上。
他再眨眼,收回心神。
“咯哒”的一声轻响,原本被他捧在手里的茶盏回到了案桌上。
“也不是不可以。”王璇回答王绅,“但是阿弟,与人相交,贵在真,重在诚。”
尤其当那个想要交好的对象,是个心思机敏、聪慧锐达的人的时候。
王绅的眸色一缓。
“你可曾细想过,”王璇在问他,“你到底是为的什么,想要与那孟氏阿彰交好?”
“我”王绅一时回答不出来。
王璇坐在对面静静凝望着他,也不催促,就等着。
王绅心头有许多念头转过,消失浮现,浮现又消失,不断地循环来往。
但在这些念头之上,却又有一句问话,在镇压。
“你到底是为的什么,想要与那孟氏阿彰交好?”
王绅的面色翻转过几回,终于平缓下来。
“因为我觉得他很不错,是个能交好的人。”顿了顿后,王绅又道,“虽然最开始时候,我是有别的意图,但渐渐的,我却真的觉得他可交。”
是的,在最开始与那孟氏阿彰搭话的时候,他其实抱着许多别样的想法。
他想要将那个声名陡起的小郎君拉入他的队伍中,成为他的伴当。
他自认这很合理。
他可是琅琊王氏宗长一支的嫡系郎君呢。
虽然他不是长兄王璇,没有长兄的贵重身份,没有长兄的能耐,他也很调皮顽劣,但他是琅琊王氏宗长一支嫡系郎君。
他的身份,在那个出身小郡名门的小郎君面前,就是天然的优势。
那个小郎君冒头冒得太突然了,不论他的天资如何惊人,他的名头如何响亮,他的根基始终不稳。他就不同了。
他身后,站着琅琊王氏。
有他作为倚仗,那小郎君在这帝都洛阳里能安稳很多。
只要是个聪明的,就不会轻易拒绝他。
不然,除了他以外,那小郎君还能寻找到谁来作为他在帝都洛阳里立足的那个倚仗呢?
帝城里的那位慎太子吗?
可是那位慎太子养在深宫里,少有能出来的机会,更何况慎太子是皇族,在这帝都里,常受诸多世家望族的掣肘,又有帝宫里那对帝后明里暗里的阻拦,更不似他来得方便
他一面料想着那小郎君的反应,一面联络学舍及诸同窗,调整了坐席,让自己坐在将来会安排给那小郎君的坐席正前方。
他原以为此事不会有别的结果的,但那小郎君的反应,却愣就与他料想的不同。
他只将他、将他们当做寻常的学舍同窗,虽也温言说笑,偶尔跟他们谈论起童子学乃至太学里的趣事,但
他们之间却始终是不咸不淡的。
那距离或许看着不甚分明,却是一直都存在着。
哪怕他们着意交好,那孟氏小郎君也只是客气回应,并不会更靠前一步。
不得不说,初初碰上这样软钉子的时候,王绅不是不气闷的。
但后来看见谢礼、庾筱、李睦等等一众同窗,甚至是那司马家的慎太子殿下也都没得着几分例外的时候,王绅的闷气就散了。
他反又乐呵起来。
孟氏那小郎君就是这样的态度、性情,并不是只针对他。
他、谢礼、庾筱、李睦、司马慎等等一众人等的身份,在那孟氏小郎君眼里,却都只是平常。
那孟氏小郎君也不是不知道他们身份的贵重,不是不清楚他们背后的份量,他心里是明白的,但他就是与他们平淡地处着。
不动不摇,不卑不亢。
那种平淡到近乎超然的姿态,切切实实触动到了王绅。
“他很厉害。”
明明是满腔的话语,但到了嘴边,却就只有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
王璇伸出手,帮着王绅将他面前那盏已经冷却的茶水换去。
王绅看着王璇动作,直到新的一盏茶水被送到了近前。
“大兄”他低低唤道。
王璇抬眼看他:“你倘若是真心想要与他交好,那这事情,就急不得。”
王绅张了张嘴,想要询问什么。
不等他来问,王璇就先开口了:“早先那阵子,你们的事情办得太急,也太躁了,那小郎君必是都看在了眼里。”
即便王绅一言撇过了,可王璇还是看明白了王绅那未曾言明的谋算。
他也好,童子学里的其他生员也罢,其实在一开始,都打着想要收拢那小郎君的主意。
可莫要忽略了,王绅才刚说的是想要让那孟氏小郎君充作他的伴当。
伴当,确实亦有伙伴、友人的意思,但细细论说起来,伴当的身份却是要比伙伴略低了一筹的。
若真要比较的话,伙伴便是朋友,伴当却却似是皇子伴读。
另有一种上下、主从的区别。
王绅他们这些高门小郎君,虽则也看重那孟氏阿彰,更在他面前释放出相当的善意与友好,然而
王绅他们也是在俯瞰着那孟氏小郎君的。
那时候这些小郎君对那孟氏子释放好意,更多带了点妥协的意味,又或是施舍。
他们认为接纳那小郎君是他们对太学、对学舍、对先生的妥协,他们认为他们的交好,能够给予那小郎君更多的便利
他们大抵还想着未来。
认为他们先对那小郎君示好,待到他们成长起来,进入朝堂中枢或地方同朝为官时候,可以得到同等份量的回报。
王璇一直都看在眼里,也所以,当王绅碰到软钉子来找他的时候,他其实还真没觉得多少意外。
王绅他们这些小郎君在与人相交时候杂念太多,偏又手段不算隐蔽、不算光明坦荡,那孟氏的小郎君能放任他们、顺遂他们的心意?
那孟氏小郎君,可不是易于之辈。
“得慢慢来。”王璇说着,也端起了茶盏,拿温热的茶水润喉。
王绅怔了许久。
待回过神来后,他几乎是急切地看定对面的青年郎君:“那”
“那大兄,我该怎么办?”
王璇定定看他一阵,问他道:“你是真的想要与他交好?”
王绅郑重点头。
王璇再问:“你能为你先前的轻忽怠慢,做到什么样的地步?”
王绅认真想了想,回答王璇道:“尽我所能。”
王璇不置可否,问得更直白一些:“你可能放下身段来?”
王绅没能反应过来,他茫茫然地看着王璇,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问。
王璇看着他,认真解释道:“先前你们怠慢他,与他相交时候杂念太多、心思太多,这是态度的问题,也是根本心思问题。”
“此等问题,想要解决了,绝不只是拿些奇珍异宝、天材地宝,又或是什么机缘就可以的。”
“你需要向那小郎君表明你的态度,纠正你的根本心思。”
“你得明白,”王璇道,“你是想要交他这个朋友,而不是真的想要一个伴当。”
王绅面上的茫然消散了许多,他隐隐有些明白了。
可也正因为他有点明白了,所以他才那样的挣扎,一时下不定决心。
王璇仍然不催促他,只透着薄薄的茶雾,细看着对面的小郎君。
他明明尚未长成,却也开始心忧家族,惦念着要为家族做些什么
说到底,这事,是他这个长兄没能做周全。
是他事前没有明白提点过他,而是放任他随意而为。
不过,这未必就不是好事。
王璇又举起杯盏,啜饮一口茶水。
他家幼弟因自己胡闹的缘故,带着家族中好几个小郎君一同落入阴世天地的事情,在家族里着实闹起了一场小风波。
即便阿父已经将事情平息下去了,他自己却仍然留了些痕迹在心底,始终不能释怀。
这一次他会想着为家族去接触那孟氏小郎君,也是被那点执念驱使,想要借着那孟氏小郎君,为族里立下些许功劳的意思。
他早先注意到了,却对着遮掩得极好的幼弟无从下手。但现在不同了,现在,阿绅自己注意到了其中的问题,他可以着手处理了。
这样想着,王璇又唤了王绅一声:“阿绅。”
王绅发散的目光有焦点再次凝聚。
“你还需要想明白,你到底是想要为自己,结交那个孟氏小郎君;还是为的家族,所以想要跟那小郎君交好。”
“如果我没能想明白呢?”许久以后,王绅喃喃问道。
王璇唇角扬起一个弧度。
他没有答话,但一切的反应也已经足够让王绅自己明白了。
王绅怔怔看着,发愣。
王璇有些心软,但到底稳住了。
他慢悠悠开口,将王绅知道但不太了解的那些事情,一一与他说道出来。
“昨日里,你们童子学休沐,那孟氏子去拜访了陈留谢氏的谢诚谢郎中。”
王绅凝了凝神。
王璇就知道他在听了。
“你在童子学里的另一位同窗,谢氏的谢礼,也出现在谢诚谢郎中府上,同其他的谢氏旁支一道,等来了那孟氏小郎君”
“但彼时在谢氏园林中的诸多谢氏郎君中,孟彰只看中了一个谢远。”
“谢远”王绅道。
王璇点头:“那也是谢氏旁支的郎君,他学识不差,但更擅琴,以琴曲名传帝都。你应也是听过他的名声的。”
王绅缓慢点头。
“那谢远谢郎君其实也没有多做什么,他只弹奏了一首琴曲”
王绅猜到了什么,他眸光微动,更看定了王璇。
王璇颌首,肯定了他的猜测。
“就像你曾经听到的一言半语那样,谢远视孟彰为知音。”
王绅一时沉默,只垂着眼睛看自己的手指。
王璇总结道:“所以,你想要与他结交,必得先与他赔罪,表明了态度,然后端正心思与他相处。”
他觑了王绅一眼:“这原本也是正经与旁人结交的办法。”
王绅低头在那里坐了好一阵,忽然嘟哝一句。
王璇不回答,只做没有听见。
王绅等了一阵,没等到王璇的回答,抬眼小心瞥着王璇的神色。
“好好说话。”王璇道。
王绅清了清嗓音:“如果我真与他赔罪了,然后端正了心思跟他相处,我与他是不是就能成为知交的友人了?”
王璇沉吟不答:“唔”
王绅掐着手指,紧紧盯着对面的青年郎君,等一个答案。
王璇抬起眼看过去,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大兄,你怎么能不知道呢?!”王绅急了,几乎要伸出手去抓王璇的袖角。
“可我是真不知道啊。”王璇回答道,“我又不是那孟氏小郎君,又怎么知道他对你赔罪会是个什么反应呢?”
王绅不答应:“但大兄你那么聪明!你”
王璇摇头:“人要与人相交,除了真与诚以外,也是需要讲究缘法的。合得来便是合得来,合不来就是合不来,半点强求不得。”
末了,他还叮嘱王绅道:“阿绅,这一点你需要先记明白。”
王绅面上尽是忐忑与犹豫,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将王璇的这话听进去。
不知坐了多久,王绅忽然抬起眼睛,看定王璇。
望入王绅的眼底,王璇笑了。
“大兄,我还是应该去试一试的,是不是?”他问。
王璇半点不遮掩自己的笑意,他也没有给出一个准确的答案,只反问王绅道:“你觉得呢?”
王绅认真想了想,既是回答王璇,也是在告诉自己:“如果我不试,那就完全没有可能,但我要是试了,就还有些机会。”
王绅嘴里说着,面上也带出了一点笑意。
“那孟彰是个很温和的郎君,只要我做了,哪怕他不愿意接受,也再不会像现下这样待我”
王璇仍是笑着,但眼底却也有些心疼。
成长,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磋磨。
就像这一次,不论那孟氏小郎君是个什么反应,但他阿弟,却是真的要弯下身来了
可他也不可能去阻止。
这是王绅自己的成长,是他自己的决断,更是他自己的所愿。
他只是要在重回坦途之前,先从那崎岖小路中走出来而已。
“大兄,”王绅看着王璇,“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顿了顿后,他想起了什么,强自压下心头汹涌的思绪,极力做出一副端肃的模样来。
“大兄,有一件事我要先问清楚。”
王璇给了他一个眼神,示意他说道来。
王绅深吸一口气,道:“族里对那孟氏阿彰,到底是个什么态度呢?”
虽然已经有所猜测,但等真的听到王绅这个问题时候,王璇面上还是显出了几分奇异。
迎着王璇的目光,王绅再故作严肃,道:“大兄你也好,谢氏、庾氏、桓氏的这一代嫡长也好,全都仍在观望,未有任何动作。不,不独独是你们”
“除了我们这些在童子学里进学的小郎君小女郎以外,各家的嫡支郎君、女郎,对孟氏阿彰都还没有个明白的态度。”
“你们只看着”
“旁的人我不太清楚,也不想去在意,我就问一问大兄你,”王绅道,“你对孟彰的态度,可有确定下来了?家族里呢?家族里又是个什么主意?”
王璇定定看着王绅,笑着慨叹道:“阿绅你是真的长大了啊,居然想起先来问一问我了。”
王绅轻咳一声,催着王璇道:“所以大兄你的答案呢?”
王璇收敛了面上笑意,端正与他道:“你且去做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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