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过?
可地府明明只隐在众阴神之中, 外人顶多只知晓“酆都”之名
孟彰若真是寻常阴灵,又打哪儿听说的地府?
郁垒笑得开怀,却未曾细问其中缘故,只问详情。
“那你现在所看见的地府, 跟你‘听说过’的地府有什么不同吗?”
神荼看了郁垒一眼。
郁垒回望他。
两位门神同时别开目光。
孟彰听得问题, 沉吟少顷, 再次看向那一方接一方的神域。
“有。”他道,“有很大的不同。”
郁垒、神荼齐齐看定他。
孟彰微顿, 笑着摇头道:“但我所闻说的地府, 不过都是道听途说得来的印象,未必就真与地府契合, 两位不必太放在心上。”
郁垒、神荼同时摇头。
“未必。”
孟彰有些诧异,他看向郁垒、神荼两位门神。
郁垒站起, 从座上转了出去, 往前走出几步方才站定。
“现在的地府”郁垒张目望了一阵, 回身看定孟彰,“其实还没有彻底成形。”
没有彻底成形?
孟彰心下一动, 却也有所迟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继续深问下去。
神荼完全没有在意,接着郁垒的话便跟孟彰说道:“你看我兄弟二人, 如何?”
孟彰明白了郁垒、神荼两位门神的态度,再想想今日里填饱肚子的青桃,他索性也抛开了那些顾虑。
人家以诚、以真待他,完全没有遮掩, 他却犹犹豫豫,想这想那的,未免太过拘谨。
“我修为浅薄, 看不出更多的东西,但是”
孟彰知晓神荼在问的是什么。
“两位身上,着实缺失了某些东西。”
郁垒、神荼齐齐开口:“缺失了什么呢?”
孟彰答道:“神威。”
是的,这两位门神足够神秘,足够强大,但他们身上,缺失了属于神灵的神威。
孟彰如果不是见过沉眠的银龙魂体,不是在银龙梦境中见过登临神位的银龙,他恐怕也不会看出来。
事先没有接触过神灵,又怎么知道神灵与寻常修士的不同呢?
郁垒、神荼尽皆颌首。
“因为我等阴神其实还没有归位。”郁垒说道。
孟彰思虑片刻,了解地点了点头。
神与道同。
神灵执掌权柄,行使神权,原本也是为了补全天地之缺。
现在这方阴世天地中,阴神散落天地各处,未能登临神位、执掌神权,天地的道则只能自行演化。地府是阴世天地的中枢所在,阴世天地道则不全,地府自然也多有缺陷。
当然,如果各位阴神能够正位天地,共同推动天地道则成长完满,地府也能更快成长、成熟。
那个时候的地府,就不会是孟彰如今所见到的模样了。
“其实我也有一个问题,不知当不当问。”孟彰迟疑着开口。
神荼将一枚青桃送入口:“有什么当问不当问的?你且只问便是。能回答你的,我们都不会敷衍。”
若不然,他们又何必特意引孟彰来这里呢?
就是因为这里绝对周密安全啊。
孟彰那孟府,虽然也不差,但到底是人族的地盘,他们总觉得拘束。在这里就不同了,这里是他们的神域,绝对不会有什么人能够在完全不惊动他们兄弟的前提下,旁听他们之间的对话。
孟彰便果真问了:“阴神正位,到底要怎么正位呢?”
他很有些苦恼。
“两位由阴世天地孕育,非是寻常阴灵出身。料想其他的阴神也是差不多的情况”
孟彰抬眼,看定对面一坐一站的两位门神。
“你们生来就带有天地权柄,有伴生神器在侧,是毋庸置疑的神灵之尊,又要怎么去正位?难道,各位阴神还需要接受各位阴灵的祭祀?”
“像阳世天地的那些图腾神一样?”
阳世天地的图腾神都是得天之精、地之灵以后,再受人之气才正式封神,阴世天地的各位阴神不会也需要这样来一套吧?
郁垒、神荼两位阴神对视得一眼,却是齐齐叹了口气。
孟彰坐正了身体,知晓两位阴神接下里跟他说的,必是极其重要的隐秘。
“阴神正位”
郁垒从那边走了过来,重又在他自己的坐席上坐下。
“若只用言语,怕是半日都未必能与你分说得明白。阿彰,你介意我们领你看一看吗?”郁垒问。
这样特意先问过他
难道两位门神引他去看的方式,有点特殊?
孟彰心头有种种灵光闪过,不过最后他还是点了点头:“劳烦了。”
阴神正位,是接下来阴世天地里的大势。就目前种种痕迹来看,他显然是要被卷入这场大势里去的。他若不能看个清楚明白,回头糊里糊涂的,怕是会有很多问题。
能亲眼看清楚,还是亲眼看清楚的好。
至于这两位阴神是不是对他存了恶意,会不会借这个机会对他做什么,孟彰其实也不是太担心。
除了到目前为止,孟彰都还没在这两位门神身上察觉到任何恶意以外,还因为孟彰心头仍然稳当,他仍未察觉到任何危机。
神荼洗去沾染了桃汁的手,与郁垒同时伸手,在孟彰眉心处点了一点。
孟彰只觉心头落下一道明光。它照彻了整个天地。
孟彰眨了眨眼睛,下意识地往神域之外看去。
被一方方神域簇拥着的那片天地仍旧荒芜,但孟彰看见的却不再是天地,而是一道道独立又相互交错的道则锁链。
这些道则锁链贯穿内外,演化万象,玄之又玄,直叫人神魂沉醉。
哪怕孟彰曾与天地交感,修为较之早先更有进益,可倘若不是有郁垒、神荼两位门神护持,只这一眼,孟彰的神魂便要支撑不住,直接崩散消解了去。
孟彰心中也有所觉,他不敢细看那些道则锁链的玄妙,只守持一点心念,循着郁垒、神荼两位门神的指引,观察那些道则锁链的表象。
这一看,孟彰便也就都明白了。
那些道则锁链虽然至玄、至高、至妙,但孟彰却本能地觉得它们各有残缺。
道则锁链不全,便是天地道则不全,更是天地有缺。
这样的等式不必旁人来给他解说,孟彰自己便能够理解。
但在那些各有残缺的道则锁链之外,孟彰还从那些道则锁链上看见了某些灰蒙蒙的隔膜。
那些隔膜附着在天地诸多道则锁链上,如同附骨之俎。在那些隔膜的另一边厢,孟彰则看到了一片片的神光。
那些神光中,隐隐可见一尊尊神灵身影显化。
孟彰知晓,这些神光,应当就是神灵力量显化。
神光续接道则锁链,屡屡试图串联、发展道则锁链,却都被那些隔膜给阻拦断绝在外。
神光到底突破不了那些隔膜,只能勉强牵连道则锁链,而不能完全贯通道则锁链,执掌全部道则锁链。
孟彰下意识地皱紧了眉头。
在他承受到达极限之前,那一片落在孟彰心头引领他灵识的明光便黯淡下去。
却是郁垒、神荼两位门神收回了他们的力量。
孟彰闭着眼睛坐了一回,才算是重新适应了。
“是因为那些灰蒙蒙的隔膜?”孟彰问道。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点头。
孟彰又问:“它们是哪里来的?怎么能够阻隔神灵执掌道则?”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一时不答,只是沉默看孟彰。
在这样的沉默中,孟彰察觉到了什么,他久久没有说话。
“是人族?”
郁垒、神荼先是点了点头,然后又摇摇头。
“你知道”郁垒问,“人族的第一个王朝,是因为什么出现的吗?”
孟彰没有回答。
神荼却笑了:“看来你是知道了。”
郁垒也道:“就是你想的那样了。”
孟彰闭上了眼睛。
人族的第一个王朝,是怎么出现的呢?
因为人王起了私心,要让王位在自己的子嗣血脉中流传。
于是,原本部落时期的禅让制度,被变成了家天下。
人王在阳世天地时候,会想要让王位在自己的子嗣血脉中流传,到了阴世天地,又怎么会不想要让自己仍然是人王?又怎么会不想要让自己的子嗣血脉永远尊贵?
阴世天地原本就跟阳世天地很有些差别。
阳世天地没有与道伴生的神灵。阳世天地里的各位神灵都是图腾神,祂们并不需要耗费天地本源来孕育,所以阳世天地能用更多的天地本源来养育天地本身。
可阴世天地,却在耗费天地本源孕育阴神。
阴神与道并生,由天地孕育,自然需要花费相当数量的天地本源。
所以阴世天地与阳世天地就出现了一定的差距。
“当最早的那一批阳世天地里的亡魂落到阴世天地里时候,”郁垒道,“阴世天地里尽是荒芜。”
阴世天地还在孕育,荒芜、苍凉才是本质,怎么能比得上阳世天地的生活?
“最开始的时候,那些阴灵其实并没有想太多。他们来了这天地,就落在这天地里扎根,偶尔寻了机会,就回返阳世天地里看一看自己的子嗣”
“但后来,等这些阴灵们渐渐认识阴世天地,探寻阴世天地,发现阴世天地的状况后,他们便生出了野心”
阳世天地里的神灵绝大多数都是图腾神,是庇护他们人族生存发展的神灵,虽然得他们供奉,高高在上,但也还算与他们亲近。可阴世天地里的这些阴神
祂们由天地孕育,执掌天地权柄,并不需要他们的供奉。
日后出世,怕是未必会跟他们人族亲近。
还有一点很重要,一旦阴世天地里的阴神出世,祂们将执掌神权,运转道则,审判天地万灵,辖管众生。
这就很不对了。
他们这些人族贵胄,生来便尊贵一等,生来便享受他人奉养,谁敢说自己身上只有善因善果而没有恶果业力?谁敢说自己身上的功德一定能压过业力?
便是他们自己可以,那他们的子嗣血脉呢?
“他们镇压了阴神。”孟彰缓慢说道。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对视一眼,默默点头。
“一直到如今。”郁垒补充道。
孟彰久久沉默,直到即将归去,他才又问道:“阴神正位,是不是还要清算一番昔日的镇压因果?”
郁垒、神荼齐齐点头。
“天地有道,阴司有律。昔日因果,不能不昭彰。”
孟彰一点心念回归孟府魂体时候,盯着手掌上的那一片翠绿桃叶看了很久很久。
到阴月的月光从窗外照入,将孟彰的面容蒙上一片薄光时候,孟彰才眨了眨眼睛,将那片翠绿桃叶收了起来。
阴神正位,清算昔日镇压因果
孟彰站起身,走到窗前,却是抬头,遥遥看定天穹上的那一轮阴月。
昔日动手镇压阴神的那些人族先人,有想过如今这一场大劫吗?还是说
他们觉得这些都是后人的事情,他们为后人尽了他们能做到的一切,此后的因果就只能由后人自己承负?
孟彰久久站在窗前,一动未动。
阴月沉落下去,阴日升起,玉润院的书房里仍然并不见任何动静,等在外头的孟庙很有些着急。
他转身,盯紧了侧旁守着的青萝,问:“阿彰自入了书房后,真就再没有任何吩咐了?”
青萝压落视线,再一次恭顺回答道:“郎主再无其他的吩咐了。”
孟庙收回目光,仍自坐在原地干等。
罗甄两位先生联袂而来,见得气息焦躁的孟庙,对视得一眼,走到孟庙近前坐下。
“庙郎君且安心,”罗先生道,“阿彰此前既然没有说话,那应是没有什么大事,你且耐心等着就是了。”
甄先生也点头:“你看,今日外头不是比起昨日来还要更平静了么?庙郎君,你该信阿彰才对。”
孟庙强撑着露出一个笑容来。
“我何尝不知呢?”他道,“可我这心,就是安定不下来啊。”
罗甄两位先生齐齐笑了开来。
“关心则乱,关心则乱”
罗先生道:“说起来,庙郎君你要实在坐不住,不若寻些事情来做,也能稍稍分散一下心神不是?”
孟庙到这个时候,倘若还听不出罗先生的意思,那就真的太蠢笨了。
他站起身,对罗先生一礼:“请先生教我。”
罗先生摇摇头,道:“前日里帝宫中那位慎太子殿下身边的近侍来我们这里走了一趟,昨日里阿彰也出门转了一圈”
孟庙想到了什么。
下一瞬,他果真就听见了罗先生的话。
“你觉得这帝都里,还有哪家不知道阿彰成功破境出关了呢?”
甄先生在侧旁补充道:“今日里府上怕是会很热闹,庙郎君还是早做准备吧。”
罗先生、甄先生对视得一眼,然后齐齐转眼看向书房紧闭的门扉。
“阿彰今日里怕也是不会出来了,但孟府里却还得有人出面来接待。”
孟庙站起身,对罗甄两位先生深深一礼。
“多谢两位先生提醒。”他道,“庙愚钝,差一点就误了阿彰的事了。”
他说完,又对罗甄两位先生道:“庙先出去做准备了,这里就烦劳两位先生守着,莫要让人随意打扰了阿彰才好。”
罗甄两位先生各自点头。
“庙郎君放心就是。”
孟庙再看得书房紧闭的门扉,站起身来往外走。
罗甄两位先生坐定,各自拿了一本书在手上慢慢翻着。
就像是罗甄两位先生提点孟庙的那样,自阴日升起以后,孟府门前就彻底热闹起来了。
孟氏自家的族人、其他与安阳孟氏联络有亲的名门望族,都有人来敲门道喜。
孟庙少不得一一招待了,忙得脚不沾地。
其中很有一部分来送礼道贺的人家,还是孟庙知晓的要联络针对阿彰出手的人呢,到今日里,却也是面带笑容,热切又欢喜地来上门道贺。
孟庙也不上面,来人笑着道贺,他也笑着道谢,熟络又亲近,全不见一点阴霾。
孟庙也确实很习惯。
这本来就是世家望族惯常的做派。
再是私底下针锋相对,恨不得亲手拿了对方的性命,在明面上,大家也还是能做到言笑晏晏、和乐融融,只似兄弟。
“怎不见阿彰?”
送上一份礼单后,一个郎君问道。
孟庙笑着接过礼单,看得一眼后将它递给身侧亦步亦趋的孟府管家孟丁。
“阿彰在修行呢。”
“哦?”那郎君很有些稀奇,笑问,“阿彰不是才刚破境吗?又在修行?”
孟庙感受着从各处投来的目光,面色非但不改,甚至还更添了几分笑意。
“可不是。我也觉得阿彰他太过于勤勉,有将自己逼迫过甚的嫌疑,时常想要劝他放松一些,但阿彰总是不听”
“说来,若不是阿彰那般的勤勉,也不能这般顺利就晋入炼气境界,成为道士不是?”
孟庙叹了口气:“自阿彰成功破境以后,我也明白了一件事。”
那郎君很有些好奇:“明白了什么啊?”
“阿彰人虽小,却也是实实在在的修士。”孟庙认真道,“旁的人或许不清楚他自己的情况,但他自己却总是了解的。他心里有分寸,我等这些旁人,还是莫要随便插手的好。”
不管是现下就站在孟庙面前的那位张氏郎君,还是其他同来道贺的各位著姓郎君,也都在一瞬间,沉眸深深看了孟庙一眼。
你这话,确定是在说你自己,而不是将他们都给捎带上了?
孟庙仍然平平常常,不见任何异色。
那位张姓郎君笑了笑:“孟兄这话说得不对。”
孟庙面上笑意微顿,很有些不解地问:“这话从何说起?”
那位张姓郎君道:“阿彰已经是修士了不假,可他毕竟才刚从阳世天地里落到阴世天地没多久,这阴世天地里的很多事情,他都不熟悉。”
“我等这些年长的通家之交,便该多提点着阿彰才好。”
另有一位沈姓郎君也道:“张兄这话说得很对,阿彰毕竟年纪太小了,孟兄你们得多看着点才好。”
孟庙很认真地想了想,随后便重重摇头。
“还是不了,”他道,“阿彰天资远胜我等,在他面前,我等俱是庸俗蠢笨之人,又要拿什么来提点阿彰呢?”
“没得反让我们这些庸人耽误了阿彰。”
孟庙连声道:“不了不了。”
沈姓郎君看了张姓郎君一眼,张姓郎君还待要说些什么,谢尚却是从外头走了进来。
孟庙见得他,连忙跟身前的张、沈两位郎君说道了一句,便迎上前去。
“谢郎君,你也来了。”
谢尚先自笑开,也从袖袋里摸出一张礼单来递过去。
“阿彰毕竟是我的师弟,他顺利破境出关,我自该来贺一贺他。”
他的目光往各处瞥了一眼,收回来时候在张、沈两位郎君身上顿了顿。
“可是我打扰你了?”
孟庙笑着摇头:“没有没有。”
“只是今日里人多,我怕怠慢了你。”孟庙辩解一句道。
谢尚笑着摇头:“哪里会?”
顿了顿,他问:“阿彰呢?怎不见他?”
孟庙同样回答他:“阿彰如今还在修行呢。”
在侧旁分了一点心神过来的各家郎君听得这一模一样的答案,悄然对视了一眼。
看来,孟彰果真是还在修行啊
谢尚感叹道:“阿彰果然勤勉,我不如他。”
顿了顿后,他就道:“今日人多,你必定忙碌,我就不拉着你了,你且去,放我一个人就好。”
孟庙很有些心动:“真只你一个人就行?”
谢尚笑着颌首。
孟庙爽快道:“那行,你先自个儿坐着,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叫人便是。”
谢尚自无不应。
恰好这时候,外头又有人走了进来,孟庙对谢尚点头致意,便又带着孟丁迎上去招呼客人。
谢尚转眼看过一圈,很快找到了熟悉的人,他走了过去,不多时就很自然地混入了人群之中。
前院里的热闹并没有传到正院里去,但正院书房外头守着的罗甄两位先生对于外头的盛况,却似是亲见。
“看来,”甄先生对侧旁的先生道,“阿彰这事情,又要有些变化了。”
罗先生头也不抬,只看着手上的书页。
“这不是理所应当的么?”罗先生一点不意外。
帝都里的各姓各家,除了那些真正担心安阳孟氏崛起、要抢先出手镇压安阳孟氏的世家望族之外,原本就很有些还在犹豫,未曾拿定主意。
现在阿彰显出了一些东西,他们看见,自然也该有个主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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