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郎君深深凝视着对面的青年文士, 耐心而执拗地等待一个答案。哪怕,他知晓对面给出的答案不会似他所想。
青年文士几乎脱口而出的反问硬生生被这个眼神给镇压了回去。
他竟然不能将话给说出来!
青年文士自己也很是震惊,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开始反照自己的耐心。
最后, 他不得不承认,尽管这小郎君提出的说法与这世道的俗情人伦甚有差异,但他的话是对的, 没有任何的差错。
正因为他是阴世天地里孕育而生的阴神判官, 他才会犹豫, 才会沉默。
但是……
他作为阴世判官,只要诸位阴神正位, 似这样人情与道理各自翻搅不清的情况,还会有。
而且会有更多、更为难、更错乱复杂的事情等待他的审判。
他必须得拿出一个说法来。
青年文士心中念定,快速梳理过诸般前提,终于开口。
“那郎君确实也能有自己的主意, 但他这一世所以落得壮年而终的结局, 追根究底,还是他自己的原因更多。”
“对高堂老父, 他未能让老父看见自己的决心,未能说服老父退让松手,此是其一。”
“对己身, 他未能坚守本意, 在老父的强硬下退让, 折损己心本性本意, 是对自己的辜负, 此乃其二。”
“对家族,他承接家族奉养,却壮年而亡, 亏欠家族,而这一切的亏欠,终将由他老父代为偿还,此又是其三……”
青年文士一一列举着,最后道:“如此种种,便是他的罪因了。”
孟彰微微颌首。
青年文士很明白,对面小郎君的点头,并不意味着他就赞同了他所列举的罪因,而单纯只是礼貌性的示意。
他还在等待着他的下文。
尽管他还未开口,但这小郎君却已经在等着了。
青年文士心下一笑。
“老父亦不是全无过错。”陆判先道。
“他为人父亲,有教导劝引他孩儿的职责,但他手段过于强硬,失了柔和,终至酿成惨剧,其子之事他当背负三成责任,但因为他另替其子偿还部分家族奉养因果,算作偿还,能抵去部分责任……”
孟彰听着,面上神色不显,无人能看清他的思绪。
陆判只能往下继续。
“待他再将剩余的那部分责任偿去,他这老父就不亏欠那郎君的了,而是那郎君亏欠他老父,该那郎君偿还老父。……”
孟彰早也已清楚,不论从世情还是人伦,这事情的判论大抵也是个差不离的结果,但是……
孟彰无声沉默。
他还在期待着什么呢?
是了,他想要期待另一种公平。
“待彼此双方因果尽数清算了结,若由酆都来遣送他们各自轮回往生,会是什么情况呢?”
听得孟彰的问题,孟庙、罗先生、甄先生先是看了他一眼,随后眼角余光不住地瞥向对面的那几位酆都使者。
阿彰的意思是,酆都如果真的能顺利完成膨胀扩张,将整个阴世天地都变成他们所辖制的地域,那么他们的权柄不会只是审判一众阴灵,显然还将会包括轮回往生。
孟庙这三人心中的震动,陆判他们却全未放在心上。他们细细琢磨着孟彰的问题,以此来揣摩他的真正意图。
“……小郎君是什么意思?”陆判索性直接问道。
孟彰笑一笑,平和道:“我也没什么意思,只是觉得这一世既然是郎君亏欠了他的老父,那么下一世换郎君来做他父亲,那老父来当郎君的儿子,不就正好让郎君将他老父的一腔情义也给还回去?”
“如此,”他问,“这才算是相互偿还,不是吗?”
谢必安和范无咎对视一眼,都看见了对方眼眸中的意味。
是啊,相互偿还了,不独独让那郎君尝一尝老父为自家孩儿辗转反侧、忧心忡忡的滋味,也让那郎君能有机会拿捏、掌控他老父的命运,试试血缘、世情、人伦一并赋予他的绝对高度。
这还是对于郎君而言的。
对于那老父,这样的安排也能让他真切地去理解他的孩子。理解他的痛苦、无力和绝望……
陆判也是聪明人。谢必安与范无咎都能想得明白的事情,他自己也能够想得到。
“这得看他们父子之间的因果与渊源,倘若他们父子渊源仍在,天地自会成全。”陆判答道。
孟彰笑着问:“陆判是说……天地成全?”
陆判点头:“自然是天地成全。”
不是天地成全,还能是哪个?
孟彰一时静默,没有说陆判的答案是否能说服他。他坐在主座位置上,目光低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陆判、谢必安和范无咎不自觉凝神,也跟着沉默下来。
他们莫名地知道,面前这个年不满十岁的小郎君正在思考着什么,就跟这方天地有关,也跟他们这些阴神有关,更跟这繁杂众生所约定俗成的俗情有关。
而这些东西,无一不庞大,无一不纷纭,无一不细致。
即便是他们这些阴神,也不敢轻易涉入。这个小郎君,委实是……胆大。
但这却是令他们这些阴神也要肃然起敬的胆大。
孟彰其实没有继续思量这些有的没的。
它们或许都很重要,影响着未来正式接掌阴世天地的酆都冥府,影响万万千阴灵鬼物,影响现在乃至未来更久远的时代,他也只是简单地想一想,便将它们尽数搁下了。
时机远未成熟,甚至可以说是还没有正式开始,他能做什么?是改变这天地的规则,还是变换这世间万灵的普遍共识?
都不能。
他还什么都做不了!
既然如此,他想那些干什么?想也尽是空想,不如先只专注自身,先壮大自身,然后再来言说其他。
而且,真要到了那个万类共俯首的程度,那也不需要他再做什么,一切也就会自然而然地发生了。
那才是最理想的发展,也是最合适的发展。现在的话……
“陆判今日便将他们提走吧。”孟彰道。
陆判、谢必安和范无咎三人仍然不觉得欢喜。只从孟彰这一句简单的话语里,他们就听出了几分索味。
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他们过分揣度而生出的错觉,但他们就是品出了这样的味道。
“小郎君……”陆判唤了一声,见孟彰目光看来,他便一整脸色,认真对孟彰道,“小郎君心里可是还觉得不妥?”
孟彰心神微动,原本隐而不显的些许沉闷散去。
“没有什么不妥的,”他道,“判官不必顾谅我,且自行以天地阴律行事便可。”
陆判官乃至更多阴神的审判准线在他看来,确实有很多扭曲怪异之处。但对于现下这方世界来说,即便这些错漏扭曲真的存在,也始终比他的那些是非观念更合适。
既然如此,陆判这些阴神何必要改?
天底下没有绝对合适的律章与标准,更重要的,从来都只是合适。
合适,就是最好的。
等到世事变易、人心觉醒,这天地的律章与标准便是不想改、不想变,也只能改,只能变。
不会有例外。
陆判、谢必安和范无咎奇异地打量了孟彰一阵,终于将事情放下。
小郎君说的该是真的,他的心情已经不似先前那样沉闷了,不是吗?
陆判终于点头,又跟孟彰道:“如果一切顺利,过得几日,我酆都将会正式审判这些道人。小郎君想要去看一看吗?”
乍一听见陆判答这个问题的时候,孟彰心里是想要拒绝的。
再过几日是个很微妙的时间节点。
早了,未必能让那些仍然隐匿在这帝都洛阳各处的山野散人们彻底撕破脸面;迟了,只怕那些更强大一些更狠戾一些的人,就该将另起心思、退缩不前的人给清洗干净了。
是以,再过得几日,才是孟彰估量中真正合适出手再度撩拨那些有心人的时机。
但就在孟彰生出拒绝这样的念头那一瞬,一个更强烈更莫名的预兆似惊雷一样在他心湖上炸响。
不应拒绝。
不必拒绝……
这样的预兆不断搅扰着孟彰道心湖,要令他改变主意,动摇决意。
孟彰眼睛一沉,随后更是闭上了眼睛,脸面紧绷。
陆判、孟庙这些人都被惊住,一面细细打量着孟彰的状况,一面反复琢磨着方才陆判的邀请有什么不妥之处。
只可惜,不论他们如何翻来覆去地咀嚼,他们仍然找不到那一句平常问话背后的异常。
是……他们错会了吗?
陆判、谢必安这些聪明人只犹豫少顷,便将这样的念头推翻。甚至都不必他们再去费心确定孟彰的状况。
一定是有什么事情隐在背后的,只是他们这些人只觉得平常,并未察觉而已。
但是,到底是什么呢?
不等陆判这些聪明人想明白,孟彰便已经再睁开眼睛来了。
他神色平静和缓,不见方才时候的奇异。
“陆判,”他唤了陆判官一声,“审判这些道人的事情,不知可否再提前些时日?”
正堂里的这些人齐齐愣住。
所以,真正的关键是时间吗?只是这样简单吗?
这样的想法才刚刚挣扎着萌芽,就被辗压破灭。
不应该是这么简单才对。最起码,也不该只是这么的简单。
孟彰仍自看着陆判,问他:“可否?”
陆判笑着阖首:“不过小事而已,自然是可以的。”
孟彰少少地缓和了面色。
陆判又问道:“不知小郎君觉得什么时候合适呢?”
孟庙、罗先生、甄先生定定看着他。
陆判只将这些奇异目光当做那拂面的春风。
“这些道人因果尽皆明晰,便是直接开始审判,也是极容易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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