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门神的认真与郑重, 由不得任何人质疑。
孟彰亦不免为之动容。
但他也只是抿了抿唇,终究没有说话。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并未介怀,他们略停了停, 让出一小段时间来给孟彰仔细思量琢磨, 然后才继续。
“倘若你仍是在意的话”郁垒道, “阿彰,那你便当作我等阴神就是在特意拉拢你吧。”
神荼也点了点头,道:“阿彰你该也是知道的,我等阴神曾被人镇压, 好不容易才挣脱出来, 重获自由。我们吃过了大亏,所以会想要去收拢一切可以被收拢、可以亲近的力量。”
“而阿彰你”郁垒很自然地接过话头,“就是我们想要为酆都、为阴神收拢的力量之一。”
两位门神同时笑了起来。
“你尽可以放心接受我等的好意。”
反正都只是示好,反正日后都需要偿还, 也都可以还清,那还有什么需要犹豫的呢?世家子,本来就很习惯这些利益与人情的交换,不是吗?
孟彰更是沉默。
他并不愚钝, 不是旁人说什么就会信什么。恰恰相反,他极其的聪敏, 所以他知晓两位门神言语之下的真意。
他们并不真的图孟彰日后可能的回报, 更多的还是想要多给予孟彰这个被他们承认的“阿弟”几分便利。
默认良久,孟彰稽首作礼:“彰, 拜见两位兄长。”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大喜, 他们从座中站起,回了孟彰一个平辈礼。
“彰阿弟客气。”
待他们三人各自回到座席处坐下以后,郁垒往外看得一眼, 提点孟彰道:“眼下距离审判正式开始还有些时间,阿彰你该趁着这段空闲尽快收好这座‘酆都’,不然回头叫人看破了痕迹,可有得你烦心的。”
虽然方才那动静压根就瞒不过人,但这里是“酆都”宅邸,除了诸位阴神外,根本没有人能看破“酆都”的种种遮护,窥见到“酆都”宅邸这边厢的孟彰。
然而,这一切也有前提。
——孟彰在跟那些人照面时候,需得妥善遮掩收拾好,不能叫人给抓到了破绽。
今日这一场“酆都”审判,来的可不只有孟彰这等得到酆都及诸位阴神认同的阴灵,还有很多来自各方势力的人物。
他们的目的不一。
或是像孟庙三人一样,想要扩展眼界顺带捞取一二利益,如果这利益真的存在的话;又或是想要亲眼看一看酆都及诸位阴神的行事分寸,好确定他们日后的应对、处理方法;再或是看一看酆都会怎么影响现今帝都洛阳乃至是整个人族,以便他们混水摸鱼、火中取栗的……
这些人的身份、心思俱都复杂,还是莫要轻易让阿彰暴露在他们面前才好。否则,天知道那些人会怎样去搅扰阿彰!
孟彰凛然受教。
他一点也不拖沓,对郁垒、神荼两位门神略一致意后,便即开始收摄心神,锁定梦道法域,锁定梦道法域中的那一片建筑群。
随着孟彰心神汇聚,整个梦道法域似乎都震了震。
“酆都”建筑群更是直接出现在了孟彰的近前。
孟彰凝视着这一片建筑群,面上眼底渐渐生出几分明悟。
他闭上眼睛。
那凝如实质、固若金汤的建筑群在刹那间闪烁不定。
那不是光与暗的闪烁,而是虚与实、形与意的闪烁。
接连的闪烁过后,这一片建筑群才又算是稳定下来。
然而,也就是这个时候,闭眼静立的孟彰抬起右手,对他身前的那片建筑群一招。
建筑群上空,一缕无形无质的意抽出,落向孟彰打开的右手。
孟彰没有睁眼,他偏了偏头,似是在打量,也似是在思考。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含笑看着,并不打扰他。
孟彰原本自然垂落的左手也抬了起来。
他左手在右手处虚虚一捻,便像是抓住了什么。
也是这顷刻间,一股无比浓烈、无比纯粹的意直冲入孟彰的脑海。
“恨!恨!恨!”
“恨天公无眼,不见恶人遭劫!”
“恨地母无心,忍见我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恨我无智,轻信恶人,引狼入室!”
“恨我无力,不能报仇雪恨!”
“恨……”
也就是孟彰早有准备,心湖宽广而平缓,纵偶有巨石从山巅砸落,也很快就被心湖吞没。即便涟漪荡开,亦同样被一圈圈卸去力道,保住孟彰心湖的平和安稳。
否则,孟彰怕是得吃一个大亏。
孟彰默认体悟片刻,便自松开了手上的力道。
于是,那被孟彰拿住的意也飘飘荡荡地重新回到了酆都这一片建筑群中,汇入酆都建筑群的某一片瓦石消失不见。
见过这一道意,孟彰心中已经有了一点猜测。
可只有这一点证据还不够。
孟彰他还需要更多。
他抬起手,再招。
“阿父,大兄是家中嫡长子,自然该得阿父你的爱重,儿能理解;幼弟是幼子,年岁少,懵懂无知,你多照看些,儿也能理解;可是阿父,儿已是不求阿父的爱重和疼爱,为什么大兄与幼弟在污蔑我盗嫂时候,明知道真相的你竟是只沉默?!”
“阿父,你真的有将儿当亲儿看待吗?”
“阿父,我不恨你,我只怨。”
“怨!”
孟彰又抬手,再一招。
“阿弟,你我父母早亡,仰仗祖父母教导,依傍祖父母生活,祖父母膝下孙儿尤多,你我资质俱都平平,在祖父母院子未得多少看重,但我自问,凡我有的,我必也给你备一份;我没有的,只要旁人有了,我必也想方设法为你备妥……”
“我自问不曾辜负于你。”
“可你呢?你是怎么做的?为了能得到张氏族学的入读名额,你将我送给了那个恶鬼!”
“阿弟啊阿弟,阿姐到底是哪里做错了?竟让你那般怨毒我?”
孟彰的动作停了停。
不只是为了这些意中透漏出来的信息,还有另一件事情。
孟彰睁开了眼睛。
停在他面前的,仍旧是那一方属于他的梦道法域,也仍旧是那一片得诸位阴神加持、阴天子玉玺盖章的建筑群。
这一片伫立在梦道法域中的酆都建筑群,内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其实都是无数年岁月里被阴世天地浸润、洗涤得至纯至坚也至韧的意。
这一缕缕意的主人、来源者绝大多数都已经被岁月的尘埃埋葬,唯有寥寥几个存在于这天地各处。然而,这些至今仍然存活的相关人事,早已踏过岁月的浪潮走到了更高、更远的位置。
这些意无从消解,终日飘荡在阴世天地各处,成为堵塞天地的绝对垃圾。
这阴世天地里真正的酆都,也是以这些至浓至烈、至坚至韧的意搭建、构筑成形的。
孟彰面前梦道法域中的这一片建筑群,其实不能完全算是真正酆都的伪物,而完全可以说是真正酆都的至简版本。
循着这一片建筑群传递过来的莫名感应,孟彰转了转头,循着这种感应看过去。
他当然什么都看不出来。但在他的心湖之上,却有一方阴域福地显化。
那就是真正的酆都了……
孟彰无言慨叹一阵,又自抬手,对那方梦道法域招了招,梦道法域抖了抖,又抖了抖,旋即便利索地把自己卷了卷,卷成一个卷轴。
原本伫立在梦道法域中央的酆都建筑群,也就自然而然成为了卷轴中的一个图像。
卷轴径直落向了孟彰,被孟彰正正拿住。
再打量得这复卷轴一阵,孟彰直接将它收了起来。
“两位兄长。”他唤了一声。
郁垒、神荼两位门神抬眼看了过来。
“酆都的审判……”孟彰问,“可是为了消解筑就酆都阴域福地、堵塞天地的意?”
郁垒笑着点头:“不错。”
神荼也接着道:“所以,阿彰,等会儿你可要记得好好看看,日后处理起事情来,也就能轻松利索很多了。”
孟彰思量一阵,缓慢点头。
三人正说话间,忽然就听见酆都宅邸的某个方向传来一声激昂的擂鼓声。
三人停住话头,侧耳静听,一面听还一面数着。
待擂鼓声停下,郁垒、神荼两位门神便从座席间站起,招呼孟彰一道往外走。
“差不多该开始了,我们走吧。”
孟彰也站起身往外走,但他脚步甚为缓慢。
“两位兄长,他们呢?”孟彰问,“怎么带他们走?”
郁垒摇头:“不必担心他们,宅邸里的惊神鼓都已经响了,这些小手段自然很快就会消解。”
何况,孟庙他们三人毕竟是孟彰带来的,他们总得给几分情面,不能把人给弄愚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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