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木然站立在原地,  维持着作揖深拜的姿势,木然地感受着那道目光的无尽压力。

    这股压力不是只落在他的魂体之上,也不是只压在他的法力里,  而是从里到外、从上到下、从过去到未来、从

    一切存在与虚无的因果里。

    直到那道声音再次传过来时候,  司马慎才再次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

    “我以为你会记得”祂在说,“祂答应祂们送你回来,不是为了让你给阿彰平添麻烦的。”

    那声音始终是平和的,  似乎没有太多的怒气,  但司马慎却只觉得自己的所有一切都是被这位存在拿捏在掌心中。

    只要祂愿意

    不需要祂多做些什么,只轻轻一抹,他就会彻底消失。

    “是,是我没有思虑周全,  过于冒失”

    他声音不是在发抖,而是每一个字词都吐露得过于艰难。

    幸而这位孟婆还算是有些耐心,  一直在听着。

    又或者说,这天地会将祂所想要听到的声音、知道的事情尽数送到祂的面前。

    这就是大能者。

    司马慎本能地确定,  却仍旧不敢多想,  快速收摄心神。

    “稍后以及日后我一定会出手将那些事情拦下来”

    耳边听着司马慎的话,眼睛始终柔和注视着孟彰的孟婆没有任何动作。

    孟彰原本就是盘膝坐在马车里的,有一张矮几。今日这一场酆都梦道法域的铺开与演化所消耗的精神,  有些超出了他的承受范围。

    有阴世天地诸多阴神及银鱼鱼群帮助支撑,孟彰不是不能够支撑。

    可问题是,酆都梦道法域的铺开与演化,  触动了他深藏记忆中的某些痕迹,引来了一直在担心他这边情况的孟婆的目光。

    似这位孟婆的境界,哪怕祂已经尽力在收敛,哪怕祂这会儿送过来的只是一道目光,  这份消耗也绝不是现在的孟彰所能够承担得起来的。

    若不是孟彰和祂的特殊身份,若不是这里是阴世天地,若不是孟婆出现在孟彰以梦境道炁配合记忆炼制出来的星河发带

    只怕孟彰整个都得给搭进去。

    更重要的是,哪怕将孟彰搭进去了,也还远远不够。

    “你的事情,阿彰自有决断。”孟婆的话语直接落在了司马慎的心头,“但你该知道,阿彰到底有多厌烦你们司马家。”

    司马慎只觉出了无尽的寒意。

    孟彰在孟婆、在那些阴神神祗中的份量,司马慎这些日子也是眼见的。

    而,孟彰很厌烦司马氏

    他们司马氏,真的还能有生机吗?他真的能够完成他归来时候的那个愿景吗?

    司马慎周身,不知什么时候,缠绕上了一丝丝的死气。

    这死气不是单纯的死气,而是夹杂了无边怨怼、憎恨、绝望的死气。

    被这样的死气缠绕乃至是吞没,司马慎就算能继续存活下来,也绝对不好过。

    孟婆甚至都没有往司马慎那边厢分去一点目光。

    “你真的知道”孟婆的声音直直落在了司马慎耳边,“你想要护持下来的,到底是司马氏一族,还是这一个奉养你司马氏一族、又因你司马氏一族深陷苦难的族群?”

    司马慎整个人愣怔在原地。

    只因孟婆存在本身而镇落于他周身的压力,已经完全无法被他所察知。

    他耳边心中,只有这个问题在一遍遍地回响。

    你想要护持下来的,到底是司马氏一族,还是这一个奉养你司马氏一族、又因你司马氏一族深陷苦难的族群?

    你想要护持下来的,到底是司马氏一族,还是

    你想要护持下来的

    孟婆不搭理那座宫城中木怔发愣的司马慎。

    司马慎是就此疯魔,还是继续沉沦,又或是找到真正的自己,全都不是孟婆在意的事情。

    似司马慎这样的人,甚至是比司马慎更疯魔更浑噩的人,孟婆在奈何桥上不知见过了多少。

    众生皆有所执,又所念,又都各有自己的迷障。

    孟婆愿意在他们生命的一个结点送出一碗汤,然后看着他们洗去魂体中余留的记忆走入下一个生命结点。

    祂是众生一段段生命历程的最后见证,也是众生在一段段生命历程中所记下的最后一个存在。

    但是,就像众生在见过祂之后,就会在孟婆汤的力量下洗去记忆,又忘掉祂一样,孟婆见证众生的生命历程,也能在众生饮下孟婆汤之后,再去见证下一个了结一段生命历程的生灵。

    孟婆一直在见证,一直在记忆,也一直在遗忘。

    但孟婆不仅仅只是孟婆,祂也有自己的过往,有自己的曾经。

    孟蕴记挂着自己的血亲,念念不忘。

    岁月流转,奈何桥下的忘川河水时刻流淌,祂的炉子前更是始终热闹。

    如斯冷寂、如斯热闹,却都未能洗去属于过往孟蕴的惦念与眷恋。

    也所以,孟婆在意孟彰。

    很在意。

    所以,司马慎暂且还不能出现太大的问题。

    阿彰还没有长成。

    他需要时间。

    修行的事情,或许确实讲究缘法,但却是绝对不能急的。

    每一步,都得稳稳当当地走过去,才能走到最后。

    也只有阿彰稳稳走过来,他才能再走到祂面前

    孟婆垂落目光,看着孟彰趴伏在矮几上熟睡的模样,又是笑了笑。

    祂伸出手,在前方轻拂而过。

    无形的力量将孟彰抱起,让他平躺在马车车厢里。

    马车车厢的温度自然而然地调整,停在最适合睡觉的那个状态。

    这是安阳孟氏为孟彰特意准备的马车。

    车厢里的空间自然是宽敞,布置自然也很是合符孟彰的喜好。

    但,如今孟彰那小小的身体躺在这样宽敞的马车车厢里,却将这种反差展现得淋漓尽致。

    太小了

    孟婆的手往前又探出了一小段距离,可也仅仅只是一小段距离。

    祂停了下来,向前探出的手再未能往前送出一丁点空间。

    不是这方天地在阻拦,不是这条星河发带支撑不了祂的动作,而是,孟婆自己。

    是祂自己,在畏怯。

    “阿彰”马车车厢里,只有祂的声音在回响。

    不过祂的声音也只在这车厢里回响,其他人,哪怕是将力量印记留在这马车车厢厢壁里的那些阴神们,都没能听见这些话。

    “阿彰,那几年的磨难,是果,也是因”

    “但这些因与果之中,确实有几分,是因为我的缘故。”

    “你”

    “会恨我吗?”

    没有人应答。

    因为没有人能听见,而能听见这句话的人,又正在沉睡中。

    这些话语落在他的耳边,刻在岁月里

    或许,待到孟彰修为足够,再回首往昔,该是能破开岁月的迷雾,在潮水中拾起这一段过往,听见他阿姐在这一刻间流露出的脆弱。

    孟婆毕竟是孟婆,哪怕祂曾经是那个欢快聪敏的小娘子,祂如今也已经成为了祂。

    不过少顷,那些流露而出的情绪便已经隐去。祂的手自然而然地又往前递送出一点空间。

    只是这一点空间,就越过了星河发带与阴世天地的阻隔,直接出现在阴世天地之中。

    然而,孟婆的手指没有直接触碰到孟彰的眉心。

    它停在了孟彰眉心前。

    略停一停后,那手指方才再次轻拂而过。

    或许是道则,或许是法理,在这一片小小的车厢空间中,不为任何人所知地崩解、调整又重塑。

    终于,有一片薄薄的无形网络出现在孟彰左近。

    孟婆将手指收了回来。

    那一片薄薄的无形网络便陡然扩散,将整个车厢空间都给占据了。

    孟彰眉眼再次舒展。

    他睡得更沉了。

    孟婆看着熟睡的孟彰片刻,收敛起那自然而然出现在面上的笑容。

    祂偏转过目光,看向车厢厢壁里的那个酆都梦道法域。

    有些事情,该从最开始的时候,就要做好准备。

    祂抬手向孟彰招了招。

    一缕孟彰的气机脱了出来,落向孟婆张开的手。

    孟婆将这缕气机拿住,细看一阵。

    在祂的目光注视下,那缕气机不住颤抖。

    有什么东西从气机中抖出,又有什么东西从这方阴世天地中被抽取,填入到这一缕气机之中。

    待到这缕气机彻底安静下来时候,停在孟婆掌心处的它简直变换了一个样子。

    更纯净,更透亮,也更广博。

    它仍旧有着一个绝对的根基,却似乎能够包容万象,涵盖天地。

    看到这缕大变样子的气机,孟婆满意地点了点头。

    祂松开手,轻轻一推。

    那缕气机便从祂手掌中脱出,飘飘荡荡地向着车厢厢壁而去。

    气机落入车厢厢壁,投入酆都梦道法域中,轻而易举地占据了酆都梦道法域的绝对中枢所在。

    原也该是这样轻易的。

    毕竟这缕气机哪怕是被纯化、被补足、被升华,它也仍旧是归属于孟彰的,而这一个车厢厢壁里的酆都梦道法域

    尽管内中支撑整个梦道法域框架力量的,是诸位阴神盖在车厢里的神印,但各位阴神所以愿意盖下神印,目的就是为了护持孟彰的出行,为他添加一道防护。

    此刻的祂们没有恶意,自然不会阻拦孟彰的气机入驻,也不会阻拦这气机将酆都梦道法域提炼成一份异宝。

    收取了各自阴德清醒过来的各位阴神察觉到力量的变化,先是一怔,随后就笑了起来。

    “我还以为阿弟能将那些力量用梦道法域统合起来,以调动力量为他所用已经是他现在所能够做到的极限了,万没想到,他那酆都梦道法域还能再提炼出来”

    “是我输了。我小觑了我们这位阿弟了”

    “谁又不是呢?”

    听得这句话,郁垒、神荼两位门神对视一眼,齐齐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来。

    “你们认输归认输,可别将我一人也给带了进去。我们可不是你们,我们对阿彰可是很有信心的呢”郁垒道。

    神荼也重重点头。

    其他阴神瞧见,齐齐笑骂出声。

    “你们方才真是这样想的?那为何你们不明说,非要等现在阿彰那边动作变化了,你们两个才来说这话?”

    “就是,就是”

    “你们两个莫不是来诓我们的吧?都是自家兄弟,这样就没意思了”

    一众阴神笑闹片刻,气氛可谓是热闹至极。

    没有多少阴神能够察觉,此刻诸位阴神心头满溢的轻松宽快,并不只是因为祂们先前一番布置完满落幕,也不全是因为那一幅由孟彰梦境统合、给予祂们这些阴神不少灵机触动的酆都梦道法域,还因为此刻的阴世天地。

    此刻的阴世天地,正因为某位降临的存在而欢欣喜乐。

    这位降临的存在,不为除司马慎之外的任何存在所察知。

    而即便是司马慎,得此荣幸,也绝不是因为他自己本身。

    现在,这位降临的存在再看得马车车厢一眼,抬手轻招。

    “来。”

    马车的车厢似乎抖了抖,又似乎没有。

    但在马车内部,却有一幅《酆都万象图》从车厢厢壁中脱出,悬停在星河发带的近前。

    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悬停在星河发带中某一颗星辰里显化的孟婆影像面前。

    孟婆看过一眼:“倒也还算合适。”

    作为镇守阴世、为众生熬汤的大能,孟婆什么好东西没有见过。尤其是在这方天地里,只要祂愿意,什么样的好东西都能被祂取来送给孟彰。

    但孟婆没有这样做。

    一来,祂深知,只有合适的,才是最好的。

    而那所谓最好的,如果不合适,拿到也是搁着生灰的东西,而且说不得还会因此而跟那灵宝的天命主人产生因果,招来祸患。

    有祂在背后镇压,阿彰确实不会怎么样。可问题是,阿彰需要吗?

    何况,阿彰他有自己想要去做的事,有自己想要达成的愿景。

    祂这个做阿姐的,没得平白给他招惹麻烦的道理。

    而那最合适阿彰的东西

    祂不是早就给了他么?

    一来阿彰心中也是自有沟壑。

    早前祂的那些动作,已经让阿彰察觉到祂的存在了。再多做更多,对阿彰的修行,未必就没有妨碍。

    孟婆垂了垂眼睑,伸手往前一引。

    那幅《酆都万象图》落向了矮几,无声等待着。

    孟婆回头,再看得熟睡的孟彰一眼,又转了目光,看向外间。

    祂的视线越过阴世天地,穿过阴世天地与阳世天地的边界,直接看到了阳世天地安阳郡那一座合乎规制的宅邸。

    宅邸里,谢娘子正在内书房里梳理账簿;在正院的后方不远处,一个相对雅致的院子里,小娘子出了房舍,蹲在院子辟出的小药圃中小心地观察着什么;在这一个院子往左再看,孟显正端坐在书房里,严肃听着下仆回禀的事情

    孟婆的眼底有微澜掀起。

    没有见到阿父和大兄

    祂的目光在这个宅邸中流连一阵,便往某个方向落去。

    那也是一个宅邸,但却不是民宅,而是官衙。

    在那官衙里,孟珏在听孟昭细说着什么事情。

    两个人的表情很有些严肃,但不算沉重,看来事情不是太糟糕

    孟婆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最后笑了笑,回转目光来看侧近睡得正香的孟彰。

    孟珏、谢娘子、孟昭、孟显

    他们确实也都是祂的血亲,但也不是祂的血亲。

    他们只是祂血亲们的同位体而已。

    就像孟蕴,是祂的同位体一样。

    这一方天地里,唯有阿彰,才是祂真正的幼弟。

    孟珏、谢娘子、孟昭、孟显,祂看看便可,不必太过于插手。毕竟,哪怕真出了什么事,也还有那个孟蕴来处理,不是吗?

    孟婆的目光再次拔起。

    这一次,祂的视线不仅仅越过了空间,更越过了时间,落向那遥远的未来,在未来某一个时间点上停下。

    在这一个时间节点里,涛涛忘川冲刷奈何桥,那桥上,有人守炉等待。

    “看见了?”桥上的娘子问。

    星河发带中的娘子笑着点点头:“看见了。”

    “怎么样?”那桥上的娘子再问。

    “仍是放心不下”星河发带中的娘子回答道。

    那桥上的娘子沉默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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