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不想多想都不行啊。”孟彰失笑摇头,  却也果真将心思尽数收敛。

    他将这些资料一并封存,却转手拿出了一本《诗经》来仔细翻看。

    他当然得看仔细一些,再过不久他可是要回童子学里读书的。虽然不至于到担心先生问起他回答不了的程度,  但总还是要做好准备才是。

    说起来

    翻着《诗经》的孟彰眼底显出些许怀念。

    他前生年少读书上学时候,  好像也总是这样地担心?

    噙着这点笑意,孟彰将《诗经》多翻了三分之一。

    到一种亲近的感应自冥冥中传来,孟彰将手中的《诗经》合上,  转手从随身小阴域里找出一个灯笼来。

    苍白的灯光为他照亮了前面的道路,  亲近的感觉则为他指引方向,孟彰并没有走出孟府,  离开帝都洛阳,但他心神所化的形体却走过了阳世天地与阴世天地的交汇,直接出现在安阳郡孟府门外。

    没有什么禁制阻拦他,他很轻易便走入了孟府的大门,找到了正在内寝里熟睡的孟显。

    立在孟显床前,  孟彰不急着入梦。他转了头去,一一看过孟府各位主人。

    此时夜已深沉,但他的父亲孟珏、大兄孟昭却都还没有回府。他母亲谢娘子正在内室守一盏灯烛翻看面前的账簿,  他阿姐孟蕴也还没有睡,正在灯下看一本医书看得如痴如醉

    孟彰笑了起来。

    眉眼被笑意点亮,面上稚气挣脱了心境的镇压,  肆意彰显自己的存在。

    或许也是要到这种时候,  才会有人记起——孟彰他也不过是个还未长成的小郎君而已。

    谢娘子与孟蕴似乎也察觉到了孟彰的目光,她们不自觉地停下手上动作,从专注的状态中离开,抬眼看向孟彰所在的位置。

    不曾怀疑,不曾犹豫。

    她们直接找到了孟彰。

    孟彰将手中的灯笼往上提了提,  让那灯笼里照出来的苍白灯光在黑暗中映出他的面容,让遥遥往这边望来的谢娘子和孟蕴能够更清楚地看见他。

    谢娘子的手抖了抖,那捻着的纸页在她手指中脱了出来,在深夜薄凉的空气里惊喜地落下,回到它的同伴之中。

    孟蕴是下意识地抬手捂嘴,生怕自己惊扰了孟彰。

    迎着谢娘子和孟蕴殷切、惊喜却也还隐着担忧的目光,孟彰很认真地想了想。

    然后,他提着灯笼照定自己,在灯笼那苍白灯火里缓慢地转了几圈。

    待他停下来后,他看向谢娘子和孟蕴,无声说:看,我什么事都没有,你们尽可以放心。

    谢娘子和孟蕴一时不禁失笑,但等到那笑意退去,出现在谢娘子和孟蕴面上眼底的,却还是那深沉的忧虑。

    儿行千里母担忧,何况孟彰自己一个人落在阴世天地里,何况孟彰还要一个人应对那些诡谲的利益风云

    这一刻,孟彰甚至从谢娘子身上察觉到了几分恨意。

    不是冲着孟彰去的,是冲着那些盯着他不放、就是要将他拖入漩涡里去的人。

    更甚至,还有那么一部分,是冲着她自己去的。

    她恨

    恨自己在孟彰需要的时候,不在他的身边。

    孟彰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忽然,他像是终于想到了什么。

    笑了笑,他将灯笼往外递了递,然后打开双手,在谢娘子、孟蕴的注视中,团团转了一个圈。

    他身上穿着的那一件竹青色衣袍被丹红覆盖,又或者,是那竹青色终于退去,显出了原本的丹红。

    潋滟的血色穿在孟彰身上,连他苍白至极的面色都给镀上了一层艳丽。

    偏孟彰的眼太过清冽,这一层艳丽被生生压下,成为了鲜活。

    谢娘子看着看着,眼眶都红了。

    但不得不说,谢娘子心底眼里,都放松了许多。

    孟彰见得,这才满意地露出一个笑容来。

    搞定了阿母,孟彰的目光往侧旁一偏,看到了也很有些破涕而笑意味的孟蕴。

    孟蕴连忙板起面容。

    孟彰很有些想挠头。

    阿母是搞定了,但阿姐怎么办?

    他总不可能将阿姐给他的那个护命偶人给拿出来吧?

    那不是在宽慰她,那是在嘲笑她。

    毕竟就孟蕴在护命偶人上展示出来的手工

    孟蕴饶有趣味地看着另一个院子里正发愁的小郎君,看上去心情极好。

    但隐在明艳情绪之下的,却是那坚冰一样的悲痛。

    那不是孟彰费心表现就能够消减的,那是看到孟彰就会霸道占去一部分心力的顽固情绪。

    它因孟彰的过世而起。

    只要孟彰还只是一个阴灵,这种悲痛就一直扎根在那里,时不时地刺一刺她。

    她是那样地心疼自己的幼弟。

    孟彰似乎想到了什么,他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然后急急伸手,在随身小阴域里翻找一阵,拿出一个盒子来。

    一抹七彩流转的薄光从孟彰的手开始蔓延,不多时就在盒子表面镀上了一层。

    孟蕴很有些奇异。

    那是什么?

    她好奇,但她没有跟孟彰问起,只静静看着他。

    孟彰冲她笑了笑,然后很是流畅很是自然地将手中的盒子向孟蕴的方向推了一把。

    盒子直接出现在孟蕴面前。

    饶是孟蕴已经有所准备,看到这一幕的时候也不由得有些怔愣。

    她看得那个盒子一眼,又看了看被苍白烛光罩住的小郎君。

    披着苍白光芒的小郎君冲她笑了笑,对她无声张嘴。

    这是送阿姐的礼物,阿姐莫要伤心了

    孟蕴的泪水几乎没能压住。

    孟彰也不厚此薄彼,一个个镀着七彩薄光的盒子被送到了孟府各处。

    谢娘子近前就停了两个。

    那是谢娘子和孟珏两个人的。

    而现在不在孟府里的孟昭、还在梦境中等待着他的孟显也同样有一个木盒落在他们的内室里。

    但孟彰现下更关心的,却还是孟蕴。

    ——她的情绪很有些不稳定。

    孟蕴急急低头,避开孟彰的目光,一把拿起面前的那个木盒子。

    很是奇怪,明明不是什么能够勾连阴阳两方天地的材料,在孟蕴这个阳世生人伸手去拿木盒的时候,那木盒也果真被她拿在了手里,完全没有任何的意外。

    孟蕴是个识货的。她的目光直接就落在了盒子表面镀着的那一层七彩薄光上。

    到她再抬头看向孟彰的时候,孟彰却对她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

    看,你阿弟可厉害着了

    孟蕴是真控制不住了,泪光与笑意同时占满了眼睛。

    孟彰对她们两个开怀地笑了笑,又躬身对她们一拜,转身走入了孟显的梦境之中。

    孟显内室里陡然少了那一抹单薄的身影,都似乎变得空荡了许多许多。

    谢娘子的情绪一时低落下来,只看着摆放在面前的那两个木盒沉默不言。

    “阿母,你该高兴才对的”

    谢娘子抬眼看过去,却是孟蕴。

    孟蕴正拿着那盒子,看着她,跟她说话。

    “你看阿母,阿彰是阴灵,拿出来的东西也是阴世之物阴阳相隔从来不是虚话,生人要给阴灵送东西甚为简单,但阴灵给生人送东西,尤其还是阴世所出之物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但是,阿彰他给我们带了!”

    “阿母,你明白阿彰的意思了吗?”孟蕴问谢娘子。

    明白了吗?怎么可能不明白?!

    她的幼子这是在告诉她——

    不必担心他。

    他过得很好,他修行颇有进益。

    等他的修行再更精进几分,阴世跟阳世对他来说就不存在什么差别了。

    谢娘子失笑摇头。

    “这孩子”

    她看着孟显那院子,久久沉默。

    “看来,我的修行也不能落下了。”

    孟蕴的目光动了动。

    谢娘子回转目光笑看孟蕴:“我是个做阿母的,总不能你们这些孩子轻易就将我给越了过去吧。”

    孟蕴不答应:“阿母,有必要计较这个么?我们这一家子,谁个走得快些就走得快些,却绝对不会将落在身后的人给丢下,你”

    谢娘子脸色不变。

    “嗯,这话不假,但你阿母我觉得我现如今还是芳华正茂,未到需要你们这些孩子照看的时候呢。难不成,你觉得你阿母已经是个需要你们这些孩子看顾的老妇了?”

    孟蕴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后却也只能道:“阿母,没得你这样赖皮的。”

    她都这样说了,她这个做人女儿的,还能再说些什么?

    谢娘子笑了起来。她伸手,将两个盒子中的一个给拿了起来。

    她有感觉,这个是孟彰给她的。

    孟蕴见孟娘子不理会她了,她非但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反而还很松了口气。

    抱着自己的那个盒子,孟蕴摇摇头,也坐了下来。

    “竟是些阴世那边的灵药种子!”

    看着盒子里装着的东西,孟蕴很是欢喜。

    “不愧是阿彰,果真贴心!”

    谢娘子听得那一声欢呼,笑着摇了摇头,也伸出手去,打开那盒子看了看。

    不同于孟蕴那边的灵药种子,谢娘子这个盒子里装着的,是一片片墨玉也似的漆黑竹简。

    那竹简一片片整齐叠放在盒子里,很像是竹书。

    谢娘子脸色一肃。

    旁的人或许不会有多少感觉,但谢娘子走的是祭祀神祗的灵巫一道,她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这一片片竹简上散发着的神威。

    这些神威不似谢娘子平日里所见,它们有一种与此间天地格格不入的森寒。

    阴神。

    谢娘子脑海中跳出了一个答案。

    这一片片竹简便代表着阴世一尊尊神祗

    虽然这盒子里的竹简也不过只有寥寥四片,但也已经很了不得了。

    那些阴神如今弄出来的动静,谢娘子也听了一耳朵,知道祂们日后必然会将阴世天地里失落的权柄收回来。

    就因为这个,他们一众灵巫都坐不住了。谢娘子也很有些意动,只是还没来得及动作而已。

    看着这些竹简,谢娘子极力拉扯一个弧度来,希望能压住眼底快速涌上的泪意。

    “这孩子”谢娘子喃喃道,“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花费了多少心思才拿到这些的。”

    花费了多少心思?

    也就是孟彰已经进入了孟显的梦境,没能听到谢娘子的这个问题,不然他给出的答案只怕谢娘子都未必会相信。

    没有怎么花费心思,他只是寻着某个时机跟郁垒、神荼、谢必安、范无咎四个说了说,祂们就都答应了。

    事实上,如果不是时间上有些来不及,孟彰也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不只是郁垒、神荼、谢必安、范无咎这四个阴神,其他的一众已经站出来的酆都阴神的神力也都能到手。

    孟彰早前也确实是这样想的,但到他参悟了一点三才道则、自身道基显化以后,他却有些犹豫了。

    灵巫所以只是祭祀某一个神祗,不是因为他们自己愿意,而是因为他们的能力就只到这里了。

    灵巫的修行其实很讲究巫与神的缘法,仰仗神祗的位格与权柄。

    可谢娘子不同

    她有选择。

    只要她想,如今阴世天地里的一众阴神神祗,都会看在孟彰的份上给予她某种程度的回应。这些酆都阴神,也不会因为谢娘子又供奉了其他的酆都阴神而感觉自己受到了冒犯。

    也就是说,谢娘子其实是有机会供奉酆都所有阴神的。

    就像孟彰曾经所明白的一样,酆都所有阴神合在一起,其实某种程度上等同于阴世天地本身。

    所以,在层层迷雾之后,其实还隐藏了一条属于谢娘子的更广阔的道路——供奉阴世天地。

    灵巫灵巫

    巫在远古时候,原本就是祭祀天地万象的祭师。

    谢娘子供奉阴世天地,看似前方无路、一切需要她自己摸索,但实际上,她不过是走上上古灵巫的道路而已。

    孟彰的这些想法,哪怕因为时间紧迫,很有些仓促,并不算完善周全没有任何漏洞,可他还是将这些想法化作一页纸张,留在盒子里送到谢娘子手上。

    简单看过那四片竹简的谢娘子,也很快留意到了那一页纸张。

    她将那页纸张拿了过来细看,越看脸色越是古怪。

    孟蕴察觉,抬起目光看了过来。

    “阿母,怎么了吗?”

    谢娘子摇摇头,一点不介意地将那一页书纸送到了孟蕴身前。

    “也没有,就是觉得现在连你幼弟都在帮我思虑我的道途的,我有那样的无能吗?”

    孟蕴低头看手中的纸张。

    时间线下游的某一段,守着炉子熬汤的娘子抬眼遥遥递了一个目光过来,旋即又失笑摇头,继续熬住汤水。

    “阿母,”这个时间节点里的孟蕴对谢娘子道,“我觉得阿弟这想法确实很不错诶,你要不真的考虑一下?”

    “反正酆都阴神是必定要重掌天地权柄的,而等到他们正位,应该就是阴世天地开始干涉阳世天地众生的时候了。”

    “阿母,阿彰推算的这条道路确实很不错诶”

    谢娘子叹气道:“我当然也知道,但就是觉得自己有些无用。”

    孟蕴抬手捂嘴小小笑了起来。

    谢娘子睨了她一眼。

    孟蕴连忙憋住笑容,将手放下来,端端正正地看向谢娘子。

    “所以,阿母你到底要不要试一试这条道路?”顿了顿,她又小心地觑了谢娘子一眼,“当然,如果阿母你不愿意的话,只管拒绝就是了,阿彰他也就是提出一个可能,绝没有真要阿母你选择的意思。”

    谢娘子抬手轻招。

    孟蕴手中那一页纸张便脱开了她的手指,飞向谢娘子。

    谢娘子将纸张折叠起来,小心放回到盒子里。

    “我自然知道。”

    她怎么可能会误解她的幼子?

    孟蕴笑了起来:“那?”

    谢娘子目光转过那页纸张,落到那四片竹简上。

    “再看看吧,我需要再看一看。”

    诚如孟蕴所言,孟彰留下那一页书纸,不过是提供一个思路,并没有要谢娘子选择的意思,所以将礼物送出去以后,他也就一身轻松地走入了孟显的梦境里。

    他在孟府小花苑里找到的孟显,就像上一次一样。

    但和上一次不同,孟显很有些着急,甚至不住地抬头往外间张望。

    见到孟彰的身形,他先是松了一口气,然后才定睛去打量他。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对了,你怎地这么晚才来?是又遇上什么事情了吗?”

    孟彰在孟显对面坐下。

    听得孟显这个问题,他摇了摇头:“没有啊。”

    顿了顿,他又道:“前面那些人的结果他们都是看在眼里的,短时间内,不会有人胆敢再来一次。就是他们背后的那些人,也不会有这个意思。”

    才刚刚组织了一次袭杀,如果再来一次

    孟彰也好,安阳孟氏也好,都不会再轻易放过的。

    到时候一定会爆发家族间的厮杀,必定是那种不伤到哪一方元气、叫哪一方真的痛了绝对不会停手的厮杀。

    但现下,不论是阳世天地,还是阴世天地,所有明眼的人都知道,正是需要小心谨慎的时候,稍一个错步,祸乱的也是整个家族的三五代。

    一个家族的三五代被耽误,最好的情况,都是跌落一个层阶。最坏的那种情况

    整个家族都得填进去。

    没有人胆敢轻易冒险。

    哪怕是世家中最顶尖的那一批。

    孟显这分明就是关心则乱了。

    又看了孟显一眼,孟彰才跟他解释道:“方才见到阿母和阿姐了。她们也很担心我,我就在外头停了停。”

    孟显脸色一喜:“所以我明早醒来,就不必另行想法子安抚她们了?”

    孟彰眼神奇异地看着他。

    孟显自个乐了一阵,转眼瞥见孟彰的那小眼神,叹了一口气,竟很有些沧桑地跟他道:“你是没经历过,她们两个也不会在这些事情上耗费你本就不多的心力,但我不同。”

    “她们”

    孟显摇了摇头:“女郎们,不论是大的还是小的,只要她们愿意,她们有的是法子能折腾人。”

    说着,孟显又重重地叹了一声。

    孟彰看着他,忽然道:“但她们愿意折腾你,也是因为她们觉得二兄你能够包容她们不是吗?从这件事上来说,我倒也是有些羡慕二兄你了。”

    孟显呵呵一笑,适才他面上那不堪回首、沧桑尽数散去。

    “那倒也确实是。”他一点不谦虚,还很赞同地点了点头。

    “还没说清楚呢,你现在在阴世天地那边,到底如何了?”孟显陡然回神,抓住孟彰细问。

    孟彰捡起一块小食放入嘴里。

    “这一次的事情过去了,我这边应该能够清静一点了吧。”将小食咽下后,孟彰道,“他们想看的已经看过了,能从这次的事情里摸到多少,那就得看他们自家的能耐了。”

    略停一停,孟彰又道:“眼下这环境,其实也没有多少时间能够留给他们用来关注我的事情。”

    孟显听出了什么,直接问孟彰:“所以阴世天地里,又有些事情发生了?”

    孟彰并不瞒着孟显。

    “我才刚拿到的消息,阴世大晋帝城里那几位,如今已经在彼此试探了。”

    孟显皱了皱眉头:“那几位?是都出手了,还是只有两三个动手,另还有人在外旁观?”

    “都出手了。”孟彰先回答孟显的问题,随后思忖一阵,又跟孟显说得更详细一些,“高原宫和峻平宫在相互试探,然后因为某些原因,东宫的人手被牵扯了进去。”

    孟显耐心听着。

    “东宫的那位”孟彰没有太多的情绪,平平淡淡道,“他似乎没觉得自己还能藏得住,索性要借这个机会站出来,但被崇阳宫的那位阻止了。”

    “崇阳宫那位甚至还出手帮他扫清了痕迹。”

    “而既然东宫那位被牵扯了进去,峻平宫显然也不能置身事外。”孟显接过孟彰的话头,也是若有所思,“看来,还真是帝城里所有能搅弄风云的人都出手了。”

    “不过这事情,也很有些不对啊”他忽然转了头来,凝望着孟彰道。

    孟彰很是配合他:“有哪里不对了?”

    孟显道:“当然不对。那一家子的事情,都到这会儿了,还有哪几个留心着他们家的聪明人没看明白的?”

    “可是他们那家子的动作不都是还算隐蔽?怎么这一次高原宫与峻平宫的小小动作,就将东宫给牵扯了进去?”

    “这里头,真的没有人插手吗?”

    孟彰没说什么,只反问了孟显一个问题。

    “你觉得,在那个帝城里,真的有人能够算计他们一大家子而不被他们一大家子给协力揪出来的吗?”

    孟显一点不为难。

    “那倒确实是没有。”他很快又道,“但谁知道会不会是他们那一大家子中的谁,私底下为某些人做了遮掩呢?”

    孟彰沉默一阵。

    孟显的气焰也跟着跌落下来。

    他总是没有办法真的跟他幼弟大小声的。

    “阿彰。”他唤了孟彰一声。

    孟彰应得一声,还抬起眼睑给他一个眼神:“嗯?”

    “在这件事情上,你有不同的猜测?”孟显问,看着孟彰的眼里还带着满满的鼓励?

    孟彰一时笑了起来。

    孟显有些不明所以,但孟彰既然笑了,他也就跟着放松地笑了起来。

    “二兄,你知不知道,就刚才,你很像阿父啊。”

    孟显不以为意,他晃了晃脑袋:“长兄如父嘛。虽然我只是你二兄,但现在大兄不在,我这个二兄自然就该给顶上。”

    “操心这么多,二兄,你当心自己有一日要未老先衰。”

    孟显很想得开。

    “未老先衰?”他问,“你是说满头鹤发的那种吗?嗯”

    他自个儿想象了一下,居然觉得还很不错。

    “真要是变成那个样子的话那正好,我收着的鹤氅、拂尘、莲华冠也可以拿出来穿戴了。阿彰,你说,那样子的我是不是会很有仙风道骨的模样?”

    他这样说着,还觉得不够,仗着他们这会儿其实是在他的梦境世界里,竟然还直接尝试着要给他自己换一副模样。

    他一身墨黑的头发从发根开始快速变白,身上的宽袖大袍变成了道袍,外头披一件鹤氅。

    头上莲花冠,脚下山河靴,手中持一柄拂尘

    这一身的装扮,再搭配上孟显明显拿捏起来的表情,确实很有那么几分出世逍遥的气度。

    但孟彰看着,却只觉得好笑。

    他憋了一阵,又憋了一阵,到底在孟显越渐幽怨的目光中放弃坚持,直接笑了出来。

    “哈哈哈”

    “很好笑么?”孟显幽幽问。

    孟彰都没顾得上回答他。

    孟显看了孟彰一阵,默然长叹,雪白的长发再次恢复成浓黑,身上的道袍鹤氅也都恢复成他惯常穿着的锦衣大袍,手上的拂尘更是直接没有了影踪。

    孟彰抬手揉了揉面上的皮肉,才觉得不那么抽搐。

    “真有那么的好笑?”

    见孟彰稍稍恢复过来,孟显抓紧机会问道。

    “确实就是那样的好笑啊。”孟彰一点不犹豫地回答他。

    孟显竖起眉头板起脸,做出十分凶恶的表情。

    但孟彰才不怕他,他话语中还饱浸着笑意。

    “明明二兄你什么事都惦记着,时常还得为我们的心情,这样的性子,”孟彰将“贤惠”这个形容词含混过去,“又怎么还能有那什么仙风道骨的真意?”

    “装得再像也没有人愿意信啊。”孟彰最后道。

    孟显一时竟找不到话语来反驳孟彰。

    他长叹一声,说道:“罢了罢了,看来我跟所谓的‘仙风道骨’还真没有什么缘法。”

    他性子就是这样,如果真要他完全契合出世逍遥的所谓‘仙风道骨’,旁的都可以另说,但前提的一点却一定要有。

    那就是能让他一直惦念、体贴周到地看顾着的人,全都没了。

    孟显只想一想,便觉得毛骨悚然。

    他还更宁愿自己永远都没有贴合“仙风道骨”这种出世逍遥状态的机会。

    “所以呢?”孟显将不知飘飞到哪里去的话题带了回来,“阿彰你觉得那是个什么原因呢?”

    孟彰脸上的笑意慢慢敛去。

    “我觉得”孟彰道,“这里头确实是有人插手了。而这个人,阴世帝城里东宫那位慎太子殿下心里可能有数。”

    孟显认真听着。

    孟彰点了点:“我收到的那些消息中,那位慎太子的应对,似乎有些问题。”

    孟显斟酌一阵,问:“你是说他想要借这个机会站出来的那个做法?”

    孟彰点了点头。

    孟显沉默得一阵,缓慢道:“要真是这样的话,那位从中插手的少说也是个大修士啊。”

    能在大晋阴世帝城里动手,还不被更多的人知晓的,怎么也不可能是寻常人。

    孟彰轻轻颌首。

    “但是那等境界的人,祂为何还要插手司马氏一族内部的暗斗呢?”孟显很不解。

    孟彰认真想了想,没有开口。

    孟显看了一眼过来,却是问孟彰:“阿彰,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孟彰并不惊讶孟显的敏锐,也没有想过要在这个时候对孟显说谎。

    他斟酌着整理了话语,将他自己发现的那些事情以及他身上发生的那些事情,挑着跟孟显说了。

    孟显也是到得这个时候,才从孟彰这里得到了真实度最高的第一手资料。

    等孟彰说完,孟显都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了。

    “如果真的有这样一位存在的话”

    到好不容易找到了话音,孟显却是说道:“那祂对你倒是够宽容的。”

    孟彰扬着唇角笑。

    孟显看得他一眼,暗自又叹了口气。

    “你也多警醒着些,莫要因为人家对你还算不错,你就真信了祂”

    孟显教他:“你得多长个心眼。”

    “毕竟,你也不知道祂到底是谁。”

    “又不是我们这些血亲。”

    时间线下游里正在熬汤的娘子眉梢动了动,往时间线上游分去一眼。

    孟显陡然觉出了什么,沉沉睡着的身体几乎是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

    只他自己不知道,咋了咋嘴,又继续睡了。

    与熬汤娘子同在一个时间点上的孟显察觉到了什么,讨好地冲奈何桥上的娘子笑了笑。

    娘子轻哼一声,却也是收回了目光。

    这边厢时间线上游还在跟孟彰絮絮叨叨的孟显不知道自己逃过了一劫,仍自在梦中苦口婆心地教导孟彰,务必要让他小心防范。

    孟彰听着,脸色只是寻常,但眸底隐着的什么东西却总给人一种奇异的感觉。

    好容易暂告一段落,孟显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灌下,问孟彰:“阿彰,你到底记下了没有?”

    孟彰连忙点头:“记下了,我真的记下了。”

    孟显狐疑地看了看他,将手中空了的杯盏放下,他很认真地跟孟彰道:“你又有别的想法了?”

    迎着孟显询问的目光,孟彰沉默一阵,诚实地点了点头。

    “是什么?”孟显问,一点不觉得生气。

    阿彰也是郎君,自当该有他自己的想法。没有,那才叫孟显真担心呢。

    孟彰快速抬眼,看了看孟显。

    “你看我干什么?”孟显心头狐疑更甚。

    孟彰别开目光,不忍看孟显。

    “二兄。”他唤了一声。

    孟显应道:“嗯。”

    孟彰道:“其实我觉得那位应该、可能、或许、大概,还真是我们的血亲。”

    最后那半句话,孟彰说得飞快,也不在意孟显能不能听清楚。

    孟显整个人都僵愣住了。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你在说的什么啊?”

    孟彰知道孟显并不是真的要他再重复一遍,他便安静地,等待着孟显梳理好自己的情绪。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孟显干笑一阵,不知是要糊弄他自己,还是准备去糊弄那位可能是他们血亲的强大存在。

    他不能不这样做。

    如果事情真如孟彰所说的那样的话,这一刻孟显就已经想见了自己的下场了。

    死是不会死的。

    这个他很有信心。

    他的这些血亲们,哪怕是历经岁月洗礼、世事磨砺,也始终还是他们的血亲。不论是哪一个,都绝不会因为今日这样的小事就真对他下狠手。

    他真正担心的是

    他很有可能会被折腾。

    怎么叫他哭笑不得怎么来。

    “那,那倒是一件大好事。”孟显无比正经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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