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他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 停住脚步,回转目光遥遥看了孟府的位置一眼,扬唇轻松笑了笑, 才继续往前走。
徐徐摇曳的苍白灯火薄淡寒凉,却照亮了孟彰的近前,护着他走过一段又一段。
就似他这一生对他关心有余而亲近不足的血亲。
也是孟彰走得有些早, 所以他没有听到孟昭、孟显和孟蕴三人接下来的那一段情景。
“阿显。”孟昭唤了孟显一声。
孟显、孟蕴便都转了目光来看他。
孟昭神色有些凝重, 他沉默了半饷,才将自己心中的问题说道出来。
“阿显, 你一直是我们众手足间门负责看顾阿彰的那个。你有没有觉得”
“阿彰他性情似乎又有了些变化?”
孟蕴的目光也直接转到了孟显面上。
孟显沉沉点头。
“有。”
他先回答了孟昭, 然后又道:“阿彰他看到的人更多了, 对他所看见的那些人所遭逢的苦难也更不忍了”
孟蕴秀眉一点点地拧起。
这可不是一个好消息。
“怎么会这样?”她喃喃问。
孟昭暗自叹了一声,吐出了四个字:“梦道法域。”
梦道法域?
孟显、孟蕴各自看了看来,似乎有些明白但又似乎没有完全想明白。
孟昭从手边的卷宗里翻了翻,找出一份来,将它递给了孟显。
孟显接过来。
这一份卷宗里记载的内容也不是别的,正是孟彰走入各方视野以后第一次显化梦道法域的那件事。
明明先前就已经看过了, 这一回卷宗特意被孟昭挑出来送到他手上, 孟显却也没有丝毫懈怠。
他甚至看得更认真了。
待将这一份卷宗看完以后, 孟显沉默着, 又将它递给孟蕴。
孟蕴几乎是抢也似地接过来。
她也是极其灵敏的小娘子,很快就抓住了其中的关键。
“牵引沉积在阴世天地里的无尽情绪入梦道法域?”
孟蕴的声音都有些抖:“是因为这个?”
面对孟蕴的问题, 孟昭默然点头, 孟显则是只字未吭。
“阿彰他,阿彰他怎么敢他怎么敢的?!”
沉积在阴世天地里的无尽情绪到底有多少,没有人能够说得明白,甚至都没有人能有一个足够真切的认知, 但所有人都明白——如果真可以用某个度量来测量,那必定是一个极其极其庞大的数目。
孟显沉默了那么久,这会儿终究还是不能再安静下去。
“ 阿彰他确实是大胆了些,但现在看着,他的情况也还是不错的,虽然可能会有些隐患”
孟显极力帮孟彰开脱。
即便顶着孟昭、孟蕴两个越渐恐怖的眼神,他也顽强地坚持着。
阿彰,如果这次一兄我殉了,你可千万得收留我啊!
“他如今也就是对天下黎庶更多了几分悲悯不忍,并没有真的过份影响到他自己,显见这一切都还在阿彰自己的承受范围内。”
“而且,我们谁又能说得准阿彰的这份心情,不是出自他的本心呢?”
孟昭、孟蕴两人的眸光齐齐一顿。
孟显哪儿能错过这样的机会?
“阿彰他本来就是个天真的孩子,你们不是都知道的吗?何况,阿彰再如何折腾,后头也还有人兜着呢。”
“虽然不知道这人是我们中的谁”
说到这里,孟显的眼角余光瞥到了孟蕴,孟蕴张张嘴,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
孟显飞快地转了头过来看她:“阿蕴,你说你觉得是你这话就不用说了。我还觉得会是我呢!再说,你去问问大兄,看他又觉得会是谁来?”
孟蕴怒瞪了孟显一眼,却也是真的不说话了。
“既然如此,”孟显很有些获胜的感觉,只是当着孟蕴的面,他也没敢表现出来就是了,“由得阿彰自己来就是了。”
孟显一整面上表情,对孟蕴隐隐的退让倏然间门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毕竟是阿彰自己的修行路。”他道,“我们这些做手足的,只要在阿彰需要的时候帮着搭把手就行,其他的,都只能看阿彰自己。”
“没有谁可以仰仗着情分或是别的什么,去干涉阿彰。”
孟蕴犹自有些不满,但这不满并不是冲着孟彰那幼弟去的,而是对着身侧的孟显去的。
一兄他这话,是在特意跟她说的?
孟昭看了孟蕴一眼。
孟蕴垂落目光。
“阿显说得很是。”孟昭看过孟显、孟蕴,“不独独是阿彰,我们中的哪一个都是一样的。”
“修行道路上,可以相互扶持,但一定不能干涉。可明白?”
孟显和孟蕴齐齐抬头,直视着孟昭,应声道:“明白。”
孟昭定定地看了他们两人一眼,方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作为一母同胞的四人中独独缺了的那一个,孟彰这个时候还在阳世与阴世的隅隙中快速行进。
没有惊动太多的人,他便回到了阴世帝都里的孟府。
灯笼被仔细收起,孟彰坐在案前,继续翻看着手中的《诗经》。
到时辰差不多了,孟彰从书房中走出,去往偏厅处。
孟丁守在书房门外,见得他出来,连忙走到孟彰身侧。
孟彰见得他,对他吩咐了两句,孟丁听完,转身离去。
偏厅那边厢,早膳已经摆好了。
孟彰看得一眼,却不近桌,只在稍远的主位上坐了。
青萝垂手,沉默站在侧旁。
并没有让他等太久,孟庙就从外间门走了进来。
见得他到了,孟彰才起身,在桌旁坐下。
用过早膳,孟庙坐到了孟彰对面,细看他一阵,忽然问道:“阿彰你今日要出门了?”
孟彰颌首:“需要处理的事情都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何况就现如今的时局”
他略停一停,说道:“他们短时间门内应该也顾不上我。”
孟庙皱了皱眉,问:“是又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吗?”
既然孟彰都主动提起了,那这件事便是他可以细问的。而且这偏厅里,除了他们两个以外就再没有别的人了,孟庙也不担心会被谁听了去。
孟彰没有说话,只是往帝城的方向看了一眼。
孟庙顺着孟彰的目光看过去,细想一阵,也是有些明白了。
“先前都是司马氏的各地封王在四下联络做准备,帝城里不见有太多的反应,有点像是冷眼静观的样子,现在”孟庙喃喃道,“是连帝城里都要出手了么?”
孟彰没有说话。
孟庙默然许久,却在陡然间门,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阿彰的这个消息,是打哪里来的?
安阳孟氏一族绝对没有递送相关的消息过来,他无比确定。可孟彰偏偏就知道,而且还很是相信
察觉到这一点,孟庙不由得连连去看孟彰。
孟彰回了他一个平静的目光。但随即,他便站起身来,对孟庙拱了拱手,便要往外走。
“阿彰,你要去哪里?”孟庙下意识地问,一时都顾不上方才正在细想的那个问题了。
“时辰差不多了,我该准备去太学。”孟彰理所当然地回答他。
孟庙看着孟彰只停了一停,便继续往外走,连忙又叮嘱他道:“那你记得跟甄先生一起走。”
“甄先生今日也是要去往太学的。”
虽然孟彰已经说了,基本上这段时间门都不会再有人对他出手,但事情余波尚在,还是得有人跟在侧旁才好。
孟彰停住脚步,回头对孟庙笑。
“庙伯父不必担心,在早膳以前,我已经让丁管家往甄先生那边去一趟了。”
孟庙这才不说话了。
到孟彰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他的视野里,孟庙也仍然站在那里,久久没有动静。
自昨日孟彰跟他点破到今日晨早,他想了很多很多,有些事情他想明白了,也拿定了主意,但还有些事情,他自己到现在也还没能下定决心。
虽然阿彰告诉过他,说他阿祖没有跟他分说明白,是为了让他自己去发现,让他自己去思考,然后才能更好地反照自身
但孟庙却不全信。
不是怀疑阿彰的用心,而纯粹是因为孟庙自己对他阿祖的信任在动摇。
很讽刺,不是吗?
孟庙每每思虑至此,都想要对自己笑。
他早年间门为安阳孟氏族里、为宗房嫡支血脉兢兢业业的时候,他没觉出任何问题,近乎死心塌地,可当他离开了安阳郡,放开了那部分曾经握在他手里的族务,暂时远离了他阿祖,他反倒是在动摇了。
他怀疑
他阿祖确实有几分要让他自己去看自己去思考的意思,但在同时,这应该也是一个考验。
在宗长一房嫡长子被阿祖隐隐放弃的当下,阿祖需要有人站出来扛起嫡支宗房。
他是阿祖考虑的人。
更准确地说,该是之一。
如果算上阿彰的影响的话,他在阿祖选出来的人中,最被他看好的那一个。
但这一切,都有一个前提。
那就是孟庙需要自己清去宗长一方嫡长子对他的影响。
若不能脱去这一层影响,他谈何跟嫡长子相争?谈何分庭抗礼甚至是自立门户?
可在这件事情上,阿祖大概也是不看好他的。
也是,作为安阳孟氏宗长房的嫡次子,为了防止手足相争,他的父母、师长从小就在教导他恭顺,教导他臣服。
他是作为长兄的副手而长大的。
哪怕他已经从阳世落到了阴世,这层烙印仍旧深深地刻印在他的身上。
而现在,却需要他将这一层深入灵魂的烙印洗去
哪儿有那么的容易!
孟庙越是细想,越是想笑。
不容易,很不容易。但偏偏,他却又是宗长房最适合站出来抗衡嫡长子一脉的那个。
孟庙想笑孟椿,想笑他的大兄,但他也想笑自己。
明明孟椿的态度已经表现得那么的明显了,可他还是到了这个时候才后知后觉地真正想明白。
想明白以后,一个问题就又出现在了孟庙面前。
他要顺从阿祖的心意,站出来跟他的长兄相争吗?
孟庙想了很久很久,都没有个答案。
“我不够聪明,不够决断,这是很明显的。所以,我既然自己一时拿不定主意,那”
“为什么不向别人讨教呢?”
“阿彰”
“阿彰应该能帮得到我。”
孟庙抓住了救命的稻草,整个人也安定了不少。
“那就等阿彰从太学里归来,再说。”他抬眼,看向那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紧紧闭合的大门。
孟庙这时就已经开始想孟彰从太学归来的事情了,明明孟彰坐着的马车这会儿才刚刚驶过长街,都还没有抵达太学呢。
有纷纷议论从街道各处传来,落入孟彰的耳中。
“你听说了吗?西河街那边已经能走了”
“真的?!”
“这还能是假的?你要不信,现在去西河街外头转一转!我骗你做甚?还是拿这事情来骗你?”
“西河街那边能走了是不是就意味着孟氏的小郎君已经离开那里了?他没什么事吧?”
“这个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没有几个人看见那孟氏小郎君,谁知道孟氏小郎君如今是个什么样的境况?”
“ 我说!你既然没看见那孟氏小郎君,不知道人孟氏小郎君现如今到底是个什么境况,那你来跟我提这个干什么呢?快快闭嘴吧你!”
“我干什么了我?需要我闭嘴?!我明明什么都没说啊”
“你是没说什么,但你敢保证你提起这件事没有任何其他的意思吗?!”
“我,我”
“你这人怎么这样的?!明明那安阳孟氏的小郎君一人封了整条街,而且还一封就接连封了超过两日!他那样的霸道、骄妄性情,值当你这样维护他吗?”
“你得他什么好了?要将他这样护着?!”
“霸道?骄妄?我得他什么好?”
“你怕是还不知道吧,青山村里如今拿着的那些行雨符,就是从它附近的孟家庄里购得的!”
“这,这又跟那孟氏小郎君有”没等那人将一句话说完,也未等到有人来呵斥,那人便自己收住了声音。
“孟氏,孟家庄;孟氏,孟家庄”
“你是说,那安阳孟氏的小郎君,跟那孟家庄有莫大的关联?”
“昨日里我经过西河街的时候,无意间门在那些封街的孟氏人手中,看见了一张不陌生的脸。”另一个声音压了又压才说道出口。
显然,说话的那人不想要让消息轻易泄露出去,所以极力将声量控制在他们几人的附近。
“我没有记错的话,那个人该就是我们附近的那个孟家庄的。”
“你问我到底承了他什么好?我可以答复你,就是这个了!”
“你可莫要恩将仇报!”
正如孟显昨日梦境中询问他的那样,才落入阴世短短数月时间门的孟彰,身上或主动或被动地搅缠上了很多事情。
这些事情通常都没能得到一个结果,甚至还没有完成一个阶段的布置,但确确实实是给予了某些人一份助力。
这就很好
坐在马车里的孟彰无声笑了笑。
五胡所以能够乱华,除了历史的前因以外,更紧要的,其实还是在于华夏族群内部。
是华夏族群内部出现了问题,才让那场乱战一发不可收拾的。
如果华夏族群内部的种种问题没有那么严重,甚至是被彻彻底底地解决了,不说五胡能不能撼动华夏,就说他们有没有这个胆子,都是一个未知数。
华夏族群内部的问题繁多,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够解决得了的,也不是所有出现的问题都有解决的办法的。
但细细梳理下来,再一一分类,便能得到被迷雾遮掩的真相。
一个族群是否兴盛强大,其实看的是族群的人口,也是族群内部的□□体系,更是族群内部合力所能爆发出来的力量。
后两个关键,孟彰暂时是没有办法的,但前面的那一个,却是孟彰能够去尝试的。
让华夏更多的同胞存活下来。
每一个存活下来的同胞,就是一个影响大势的变数。
哪怕单个的他们,在无可悖逆的大势面前,几乎就像那江河上飘飞的火星。
但当这些火星汇聚,演化成火海。它便是能击破大势的矛。
因为每一个生人、阴魂都在天地间门为自己为重要的人争命。
他们的挣扎终将汇聚成巨大的风暴,粉碎天地间门所存在的“大势”。
马车转过长街,和其他搭载着各家太学生员的马车一同,轻快地越过太学外头的那座牌坊,走向各家马车惯常驻留的位置。
马车外间门刻印的族徽向所有留心观察着什么人昭示马车主人的身份。
低低碎碎的声音又从各处传来过来。
“那个是安阳孟氏的马车?安阳孟氏那位孟氏子不是昨日夜里才从西河街里出来的吗?这么快就坐上马车回太学来了?”
“别不是孟氏的其他什么人吧?那孟彰这段时间门以来他的事情我都听了一耳朵了,应该没那么快就回太学里的吧?”
“这个,还真说不准”
“什么?”
“你看见了没有?在那辆马车的后头,还又另外跟着一辆同样刻印孟氏族徽的马车了?”
“你是说”
“最前头的那一辆马车里,坐着的真的是孟氏孟彰?”
马车在树荫处停下。
孟彰掀开车帘走出马车。
从各处投来的目光见得孟彰堪称单薄细幼的身形,顿时像受到了莫大惊吓一般,须臾间门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剩下相当隐蔽的视线在孟彰左近徘徊不去。
甄先生也从停在旁边的另一辆马车走了下来。
“阿彰。”甄先生唤了一声,说道,“可需要我陪你往张学监那里走一趟?”
孟彰不在意那些仍自徘徊的目光。
“不必了。”他摇摇头,“先生放心,我一个人可以的。”
不说那些人还有没有想要继续对他出手的,就算有,太学这里也一定会拦下来。
就似现在,孟彰能清晰地感觉道,在那些窥探孟彰的视线更远处,还有一群人锁定了他们。
甄先生原本还想要劝一劝孟彰,但在下一瞬他对上孟彰的目光以后,他到嘴边的话语却又都给收了回去。
“那行,你自去吧。”
孟彰对甄先生拱手一礼,果真就先走了。
甄先生落在孟彰后头,静默看着孟彰远去的背影,直到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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