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众大小巫祭谁都没有说话, 直至远离了这一处地界,回到巫祭所属的那一片区域以后,他们的脸色才松动了些。
在自家巫祭大殿中分席入座以后, 大巫、大祭司们齐皆抬起目光,看着仍旧站立在殿中的那群小巫祭们。
尤其是小巫祭们中央的石喜。
“石喜。”并肩坐在上首的两位大巫、大祭司中, 有一人开口唤道。
侧旁有许多目光投来,石喜往前迈出一步, 拜得一礼,应道:“小巫在。”
上首的阴司大巫定睛看他一阵, 终于缓和了脸色。
“你做得很不错。”
石喜眼底微愣, 但很快明白了这一句夸赞从何而来。
孟彰殿下。
孟彰殿下将那份文书资料交给他,才是诸位殿下愿意将这件事交予他负责的根本原因, 也是各位大巫和大祭司夸赞他、愿意全力配合他处理这件事的根本原因。
半合双眼,石喜恍然明白了巫祭这条道路的修行。
不论巫师还是祭司,对于他们来说,己身的修行境界重要也不重要。
重要是因为,己身的修为支撑着他们联络自己所祭祀、所供奉的各位神祗。
越是高远的修为境界, 就越是能加深他们跟自己所祭祀、所供奉的各位神祗的联络, 也越是能够帮助他们侍奉、祭祀各位神祗,更能将他们从自己所侍奉、所祭祀的各位神祗那里所借来的力量发挥得淋漓尽致。
不重要则是因为......巫师和祭司很依赖他们所祭祀、所供奉的各位神祗。
他们所祭祀、所供奉的各位神祗强大,那么即便是修为弱小的巫祭,也仍旧能将其他修为高远的巫祭镇压、打败。
他们越是能讨得自己所祭祀、所供奉的神祗欢心, 得他们喜爱、看重, 他们能从自己所祭祀、所供奉的神祗那里借来的力量和手段就越多越强越无可匹敌。
就像现在的他。
即便他修为不高、地位低微、见识浅薄,但因为他得到孟彰殿下的少许青睐,他就得到了诸多阴神殿下的几分看重,他便能压过诸多修为、功绩、见识、贡献都远胜过他的巫祭!
有那么一会儿, 石喜只觉得自己洞察了万象,照见一切因与果、法与理。
他觉得......此刻徘徊在他心头的认知,就是这世间笃行不变、万世不易的真理。
然而,就是这睁眼闭眼的顷刻间,在那万象之下、在那因果与法理之外,他又看见了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倘若单只看轮廓,其实未曾真正长开,尚且带着几分稚嫩的圆润;但囫囵看过一眼,便会觉得它尤为清透,仿佛它所看见的,俱都遍照光明,天清气朗;可是如果再仔仔细细地凝望,那么所有人就都能明白,不是这双眼睛的主人只看见了光明、只沐浴在清朗之中,而是......
他将一切悲与喜、苦与乐、挣扎与沉溺尽数看在眼里,却选择让沉、暗、痛、苦沉下,令那喜、乐、光、清始终存留在那里。
‘殿下,孟彰殿下...... ’
石喜的心神陡然从一片迷蒙中醒来。
半饷,石喜忽然笑了起来。
是的,作为巫祭,他可以走捷径。但当那所谓的捷径,被他所择定的神主所否定的时候,那捷径还会是捷径吗?
不,不会了。
他真要还将他所以为的那捷径当“捷径”,那么,当他走到道路尽头的时候,就是他彻底万劫不复的时候。
隐隐带着些虚浮的气机沉淀下来,又在须臾间猛地一震,抖落更多的晦暗,然后才真正地沉凝下来。
到这个时候,坐在上首的两位大巫和大祭司才暗下松了口气,显出些许笑意来。
“你是想明白了?”大巫问他。
石喜站直身体,颌首应道:“想明白了。”
话语、姿态或许没有什么不同,但殿中的这些大小巫祭们如果足够熟悉孟彰,他们或许就能从石喜的身上,察觉到某些跟孟彰相类的东西。
大巫和大祭司也没有细问石喜到底都想明白了什么,而是另行询问了他一个问题。
“那你也想明白接下来到底该怎么做了?”
分坐在侧旁,俨然成了只能旁观的一众大小巫祭们听得这个问题,俱都心头一惊。
为什么大巫和大祭司会问这样的一个问题?
难道......大巫和大祭司是要将这次的事情全权交给石喜来负责吗?
这,这不会是真的吧?
石喜他也就是个小巫而已,还是个仍在童子学里进学的小巫师!他真的能担起这次的事情?
一众大小巫祭们目光惊异地打量了石喜一阵,随后那目光又若有似无地往上首飘去。
但要他们去发声质疑,又或者是去质问似乎已经拿定了主意的那两位,他们又......
不敢。
大巫和大祭司的往常行事他们都是熟知的,能确定这两位不会因为他们的这点动作而发下惩戒。真正的问题关键在于两位背后到底阴神殿下。
如果这一次的事情,不只是大巫和大祭司的意思,还是站在他们两位背后的阴神殿下的意志......
那他们的这动作岂不就是冒犯?
不独独是这些大小巫祭们,就连石喜自己,也有片刻的惊疑。
他快速地抬起眼睑往上首扫了一眼,随后才定了定心神,道:“确实是有了一点想法,但是......”
还没等石喜将话说完,上首端坐的大巫就先笑了起来:“好,既然你已经有了想法,那这件事情就......”
“巫首!”
陡然拔高的声音打断了上方巫首的声音,一时激得满堂哗然。
是哪个胆子大到不知天高地厚,竟然在这个当口直接出声打断巫首的话?!
难道他还真敢冒着触怒两位首领乃至是诸位阴神殿下的意思,当场将事情给拦截下来不成?
就在一众大小巫祭这般暗下嘀咕着去寻找那位胆大之人的时候,映入他们眼帘的的身影却叫他们原本发散的思绪都直接凝固。
怎么回事?
打断巫首决断的,怎么会是石喜本人?
石喜他......
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在一众见证的大小巫祭近乎呆滞的视线中,石喜却挺直了他的背梁,半步不退地迎上上方两位首领忽然变得幽深的目光。
巫首凝视他一阵,忽然轻笑一声,问:“哦?难道你有别的主意?”
无形却有质的威慑从四周汇聚而来,覆压在石喜的身上。
“是。”石喜甚至都没有低头,仍旧固执地抬起视线,凝望着上方的巫首,“小巫以为,这件事情不该交到小巫的手上。”
“哦?”巫首似乎是笑了笑,又似乎没有,石喜无从感知,因为他这会儿也没有闲暇和余力去感知。
他的所有心力都集中在抵挡那股无形压力之上。
“怎么说?”
不知过了多久,大祭司的话从上方飘落下来,方才将石喜从那股莫大压力中解救了出来。
石喜稳住不停打摆的魂体,将那不知不觉中显露出来的死相收归回去。
“.......小巫以为,我等这样的安排,非但不会让孟彰殿下满意,反倒还会令祂失望。”
左近坐着旁观的一众大小巫祭尽管没有发出一点声响,但那顷刻间动荡的气机却显露无遗。
上方的大巫和大祭司对视一眼。
“你说的......可是真的?”大祭司问。
石喜不答,只是咧开嘴露出一个夹杂着苦涩意味的笑。
“相比起我们来,你毕竟距离孟彰殿下更近,我们轻易不会质疑你的判断。”巫首先道,然后他停得一停,给出石喜思考的时间,接着才道,“但你还是要给我们一个相对合理的解释,用来......”
巫首往前半探身,死死盯紧了石喜。
“说服我等相信——那真的是孟彰殿下的本意,而不是你自己的意思。”
石喜站得笔直,明明承受着再次覆压过来的莫大压力,却像是那在狂风暴雨中静默的大山,连一点点动摇都不曾出现。
“很简单。”石喜道,“比起将所有事情尽数接到自己手上来,孟彰殿下更愿意只做一个引路者。”
一众大小巫祭都有些默然。
“至于证据.......”
石喜道:“也没有那么复杂。”
“孟彰殿下将文书通过我递交过来的这一动作本身,就是最大、也最明显的证据。”
偌大一个殿宇中再没有了其他的动静,安静得此间的所有存在都不过是死物。
“孟彰殿下......”
巫首看向了侧旁的祭首,目光中带了点询问的意味。
石喜垂落目光,不曾细看。
可饶是如此,他也仍然能猜到此刻巫首在问祭首些什么。
他这是在问......要不要再请一尊阴神殿下来验证一二。
祭首思量片刻,对巫首摇了摇头。
巫首沉吟少顷,也终于拿定了主意。
他冲祭首微一点头,又转回目光看向立在那里的石喜。
“那便就这般定下吧。此事由我巫院和祭院共同接手。”
石喜一直紧绷的肩背到这个时候,才稍稍放松下来。
“多谢巫首和祭首。”
上方那两位首领对视得一眼,还是忍不住询问石喜。
“孟彰殿下那里......”
“你真的还是没有成功吗?”
侧旁那一众始终都在旁观的大小巫祭也都各自收敛发散去的心神,转眼看过来。
沐浴着一众巫祭的目光,感受着他们那未言的期待,石喜却只能摇头,回答:“还没有。”
巫首、祭首几乎同时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
“你知道原因么?”巫首问。
那一众投落在他身上的各色目光中,石喜明显感觉到某道夹杂在其中的担忧目光。
他不必转眼去看,都能想见那道目光的主人到底是谁。
不过这会儿石喜也没空顾及这些。
他迎着巫首的目光,点头:“小巫知道。”
巫首并不着急着从石喜这里要答案。恰恰相反,他凝神细细打量了石喜好一阵。
“是什么?”
是什么原因?
石喜有些晃神。
“因为,”石喜迟疑片刻,才用一种莫名空无偏又带着些许笃定的话语,给了在场所有巫祭一个从未想过的答案,“孟彰殿下似乎......并没有想要承接神位的意思。”
孟彰殿下似乎......并没有想要承接神位的意思?
殿中的大小巫祭都没反应过来。
什么叫没有想要承接神位的意思?在现如今的阴世天地里,诸位殿下连同这一方天地,都在联合推动阴神正位的大势吗?
怎么......
怎么在诸位殿下之中,偏就出现了这样一个异类?
孟彰殿下他到底是怎么想的?
再有,诸位阴神殿下到底知不知道孟彰殿下的这一份心思?知晓了,诸位阴神殿下又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态度?
默认放任,还是想尽办法要将孟彰殿下带回正规?
作为侍奉诸位阴神殿下的巫祭,他们在面对孟彰殿下时候,又到底该是个怎么样的态度?
这一个个问题,不过是转瞬之间,似乎就已直接将那份文书以及因它而起的种种事宜,都给挤到后头去了。
到最后,还是巫首和祭首两位巫祭直接拍板,拿出个决断来。
“不论孟彰殿下是怎样选择他自己道路的,我们都只要守住巫祭的本份,做好巫祭该做的事就行了。”
守好巫祭的本份,做好巫祭......该做的事情?
殿中各位巫祭似乎各有所思。
巫首和祭首并不着急。
这些话说来简单,但却是巫祭所修持、所践行的道。既是道,自然需要行走在这条道路上的生灵自己想明白。
他们想明白了,前方自然一片坦途。倘若想不明白了、想岔了,那就什么都不必多说了。因为,说了也是无用,平白花费口舌。
“行了,今日的事情便到这里,你等都回去吧,回去好好想清楚。”看了侧旁的巫首一眼,祭首发话道。
殿中各位巫祭不敢怠慢,俱各收摄心神,一一行礼退出殿中,只留下巫首、祭首两位。
巫首一直留心着石喜的动静,直到石喜的身影随同其他人一道,彻底消失在他们的视野之中。
“你说,石喜......他还有没有机会?”巫首问。
他仍自看着那大大敞开的殿门,声音也近乎自语,但祭首却也知道一点——巫首就是在问他。
祭首沉默一阵,摇头:“我不知道。”
巫首终于转了目光回来,他定定地、定定地看着他。
祭首低叹一声,不满嘟哝:“我都还没亲眼见过孟彰殿下,不知道不是很正常的吗?”
巫首撇了撇嘴角,将那垂落的胡子吹起:“是啊,换了个人来说,‘不知道’这个答案确实才是正常的。但......你是正常人吗?”
祭首一阵无言。
“......你还是死了那条心吧。”祭首终于道,“这可是你自己要的答案,再不满意也不能怪我。”
巫首瞪他一眼:“我又岂是那等会因为事情不如人意便迁怒于人的无赖?你便是这般看我的!”
好大的声势,好坦荡率直的口风,但......
大家都是这么多年的相互扶持又相互较劲的对手,谁还不知道谁。你拿出这副声势来,也得要看他信不信。
祭首也明晃晃地冲巫首撇了撇嘴。
对照着前一刻巫首那动作来看,虽不说一模一样,但也是十二分的神似。往常时候这十二分的神似就够让巫首憋气的了,放在现下这个情景里,那嘲讽、挑衅意味自然就陡然更高涨了一倍有余。
巫首几乎是立即开始镇压心神。
祭首呵笑一声,低头呷饮茶水。
待巫首将那搅动的心绪平复下来,他才又问道:“真的......没有机会?”
听出巫首声音里隐藏着的不甘、犹豫,祭首脸上的神色倏然收敛,又似往日一样平和冲淡。
但祭首还是没有说话。
他知道,这会儿其实并不需要他来多言。
“我看石喜对孟彰殿下还是比较了解的。这样也还是......没有机会吗?”
祭首默然。
“你也都说石喜对孟彰殿下还是比较了解的,”他道,“那你看,石喜他觉得自己有机会了吗?”
这回,沉默无言的,就变成巫首了。
祭首等了一阵,没等到巫首的反驳。他无声笑了笑,只那笑容里......其实就没有几分笑意。
“那是孟彰殿下所修持、践行的道路。你也是走在自己道路上的人,你该很明白才是。”
巫首终于出声:“我只是有一点不甘。”
“明明,明明石喜就是有机会的......”
祭首又何尝没有这样的惋惜呢?
“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修行者,本就都是这样的固执......”
那可不是其他什么可以随便妥协的事情。
那是道。
而孟彰殿下,是一个修行者。
“别想了,想也没有用。”祭首声音清晰入耳,像是在告诫巫首,又像是在警醒他自己,“想多了,说不得就平白生出些执念来。”
“真出现那样的情况,可就不太好了。”
巫首听着祭首的话,目光定定盯着手中的杯盏。忽然,他将杯盏举起抵到唇边,三两口直接将一盏茶水饮尽。
“砰。”
茶盏不轻不重地磕在几案上。
“你说得对。”巫首将石喜呈送上来的文书拿起,“我们还是来干正事吧。”
祭首看了巫首一阵,目光很有些奇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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