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室中烛火原就薄淡, 如今被内帐一遮,床榻内更是不见多少光影。
孟彰抬了抬手,让手中擎着的红灯笼照亮床榻中熟睡的孟显。
红灯笼是谢娘子为了孟彰用心血亲手染就的袍衫所变化而成, 内中蕴含谢娘子一腔护持心意, 并不是什么寻常灯盏。
孟显可是孟彰的手足, 也是谢娘子的嫡亲血脉子嗣,又怎么会随意惊扰孟显?
故此,尽管红灯笼的烛火洒了孟显一脸, 将他整个人照得明亮,孟显也仍旧睡得踏实。
更准确地说, 他还睡得更安稳了几分呢。
就着灯烛看清孟显眉眼处笼着的倦怠,孟彰不觉皱了皱眉。
……这么累的吗?
细看过孟显现下的状况,孟彰略一沉吟,最终还是没打扰正在好睡的孟显。
他站起身来, 提着灯笼往外走。
站在孟显的院门边上,孟彰往左右看了看。
在孟府如今剩下的三个年青儿郎中, 孟显行二,居中。且孟珏与谢娘子作为父母, 除了孟彰这个幼子因为自小病弱多得三分看顾以外, 在寻常事情上对兄弟几人却都尽力做到了公平。
正似他们所居住的院子的布局一样。
孟昭、孟显、孟蕴的院子都在这一处, 且一字排开,大体上的布局都很是相似, 只在细节处由孟昭、孟显、孟蕴自己安排调整。
也所以,就孟彰当前所在的位置来说, 往左一侧那个院子住的是孟昭,往右那一侧的院子住的便是孟蕴,甚为分明。
孟彰犹豫一阵, 再往左侧的院子看得一眼后,直接便转身往右侧方向走去。
孟显作为他们几位手足中行二的那一个,日常事务也仅仅只是在阿父孟珏和大兄孟昭无暇他顾的情况下,帮着分理家中、族中的一应事务而已。
可就是原本不需要背负太多责任的孟显都在这段时日累成方才孟彰所见的样子,孟昭这个大兄如今是个什么情况,孟彰哪里还需要跑一趟去做个确认?
想都能想得到了。
孟昭、孟显都不好被打扰,孟彰在这阳世安阳郡孟府宅邸里还能找谁不是也很清楚了么?
只不过考虑到孟蕴是阿姐,又是个女郎,孟彰便更稳妥些,直接走大门。
孟蕴的院子门户也是紧闭,不过这都妨碍不了孟彰。
他很轻松地就走入了院子,更是穿过中庭寻到了寝屋。
“咚,咚,咚,咚……”孟彰抬手,叩响门扉。
没有惊扰仆婢,这敲门声只传入内室,单独落在孟蕴的耳朵里。
孟蕴心神被这敲门声从手中《药典》里拉出,初初有些不悦,下一刻反应过来当即便舒展了眉眼,显出一个甚为惊喜的笑容来。
“门外是谁个?”孟蕴问,目光也看住了那隐在暗沉夜幕里的门扉。
孟彰也是笑了起来。
“阿姐,是我。”他先回答道,随后又问,“我可以进来吗?”
孟蕴放下手中的《药典》,急急起身,三两步从书案后头走出,伸手便拉开了房门。
“果真是阿彰你!”孟蕴面上的欢喜压根就收不住,“快进来快进来。莫要在外头站着了,外头风大……”
她一面说话,一面伸手就去拉孟彰。
孟彰才刚迈过门槛,就被孟蕴动作轻柔地牵引着走入屋里。
待走入到烛火里以后,孟蕴才想起了一件事。
她低下头,很有些紧张地盯着自己幼弟的脸,问:“啊,对!我听二兄说过,见你时是要入梦的是不是?现在我这是在梦境里吗?还是说我现在其实还是清醒着的?”
“如果我是醒着的话,那我现在要不要先去睡一觉,等衍生出了梦境世界,我们再来说话?”
孟彰抬起头看着近在侧旁的眼睛。从灯笼中辉映出来的薄薄红光将那隐藏得很好的忐忑照得分明。
他失笑摇头。
“哪里就一定要在梦境世界里?”他道,“现下这样子也是可以的。阿姐不用担心我。”
孟蕴不是很相信,又仔细盯了他一阵,见他面上眼底确实没有什么不适,方才悄然松了口气。
“那你见二兄的时候,为什么总就是在梦境里?”
孟彰将孟蕴的这问题听得清楚,默然一阵后,无奈道:“还不是二兄。”
“嗯?”孟蕴带着孟彰在桌子边上坐下,问他,“怎么说?”
孟彰快速瞟了她一眼,慢吞吞回答道:“二兄太过小心,总觉得我是个孱弱的小阴灵,经受了阳世气机吹折会不舒服,便每每都惦记着给我一个梦境,让我出现在他的梦境力量。”
这就是“天气凉了,你妈妈觉得你会冷,非要你多穿两件衣服”的异变版本——你哥哥觉得你难受。
孟彰话语里的小小抱怨,孟蕴听出来了,但她却不在意。恰恰相反,比起孟彰的心意来,孟蕴更认同孟显的判断。
“那倒是。”她先是点头,然后叮嘱孟彰道,“你先在这里等一等。”
孟彰想要阻拦:“阿姐,倒不必如此……”
可这边厢他话音都还没有落地呢,那边厢孟蕴已经将案头上的书典给清理到一旁去,自己往案桌上一趴,径自睡了过去。
她呼吸很快变得绵长。
同时,在她的位置上,还隐隐有一点牵系投向孟彰。
她在邀请他入梦。
孟彰还能说些什么呢?
他摇了摇头,站起身来带着那盏红灯笼走入了孟蕴的梦境世界里。
跟孟显用来招待孟彰的、那个总是孟府宅邸小花园的梦境世界不同,孟蕴这一个梦境世界更像是一处药圃。
砖石堆砌,将这一片地界给整个圈了出来。在砖石内围,一株株药草扎根,轻曼生长。
这其实不算什么,但真正叫孟彰侧目的,却是另一样妙思。
在孟蕴这一方梦境世界里,堆砌圈划着药圃地界的那些砖石,其实是撑天巨柱;那些生活在药圃中的药草,也都是巨大的、足以遮蔽天日的巨木。
比起这些巨异化的砖石、药株来,孟彰、孟蕴这两个人就像是那些生活在草木之中的虫蚁。
弱小又单薄。
孟彰看了看那些巨大的药株,又看了看更远处那支撑起一整个空间来的砖石,很有些无奈。
“阿姐……”他斟酌着用词,“你果真是别有妙想啊。”
孟蕴全当自己没听出来,很是得意地跟孟彰夸耀道:“是吧,我也觉得很好呢。”
她这样说着,又引着孟彰在药株的根部空隙中行走。
“往常时候,对于这些药株来说,我们都太过强大了……这好,也不好。”
孟彰跟着孟蕴的脚步走。此刻听孟蕴这话,他不禁又抬起头来看着她。
“作为药圃主人,我打理药草时候几乎可以完全掌控它们都生存环境。不论这些药株到底是喜水还是喜干,不管它们是什么样的来历、什么样的药性,似乎我们都可以通过改变药圃的布置和装设,帮着它们构筑……”
“只要这些药株能够更好、更快地长成,我们这些药圃主人似乎没什么不能帮它们做成的。”
孟蕴的声音低了低,似乎隐了些叹息。
“何其的傲慢。”
孟彰将目光从孟蕴身上挪开,再一次去细看这一处药圃。
“所以你打算在梦境里反着来?好消减那种傲慢感觉?”他问。
孟蕴先是点了点头,随后也看向那些药圃。
“我觉得这样不错。”
作为世家女郎,孟蕴很得家中疼宠。很多时候哪怕她不是真的喜欢,只是觉得有些意思多看两眼,也会有人特意帮着她将东西送过来。
这没什么不好。
先不说这都是家中长辈、阿父阿母和兄弟手足的好意,只说得到东西这样的事情,本来就会让人满足、开怀。
但这也不是很好。
不论什么东西得来得太过容易,总会给人一种随意地感觉。
孟蕴纵然屡屡告诫自己,也时常会有这样的轻娇心思生出。
她察觉以后,思来想去很久,终于想出了这样一个法子。
她也有自己试过,效果还算不错。
不过往常时候,孟蕴都只是在心里这样推算演化,并没雨太多旁的动作。如今这样将此中情景在梦境世界中具现出来……
说实话,孟蕴她这也是第一次。
是以就连孟蕴自己见了这方梦境世界的真容,也很有些吃惊。
不过这些话就不必跟幼弟说起了……
孟蕴这样想着,只问孟彰道:“怎么样,阿弟,是不是很有意思?”
孟彰打量着这方奇异的梦境世界,又回转目光细看了孟蕴一阵。
孟蕴知道孟彰看出了什么,但她不觉得惊讶,反而还更欢喜了些。
“药株是天地生气之所钟,可以补益生气,壮大本源,如此珍贵之物,哪儿是我等这些受用之人所能够轻慢的?”
孟蕴面上很是认真,完全没有一点勉强。
孟彰思量一阵,也是点头:“阿姐,你说得很对。”
在这件事情上,哪怕是孟蕴,也绝没有孟彰的体悟深刻。
毕竟早些年里,孟彰一直缠绵病榻,靠的就是各式各样珍贵药株保存生机、维系住那一点命元的。他才是那个领受药株好处和庇护的人。
孟蕴无比欣悦。
“是吧,是吧。我觉得这样不单能调整我的心境,还能给我的修行带来不少好处呢。”
孟彰点头:“恭喜阿姐,阿姐这是又找到了修行的窍门了呢。”
停了一停,孟彰还夸赞道:“阿姐可真是厉害啊。”
孟蕴笑得眉眼俱弯,却还不忘道:“哪里哪里。不过是小聪明而已,不值一提,不值一提,呵呵……”
孟彰摇头,还待要说些什么,却见孟蕴如梦初醒半轻咳一声。
“还是来说一说正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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