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到了……”
是小娘子乍听似是无奈实则同样欢快的声音在回答。
“你们放心, 倘若真有那么一日,”小娘子道,“你们且看我的。”
两个青年郎君也都被逗笑,再次畅笑出声。
“那行, 那我们两个做兄长的, 就等着阿蕴你的援手了……”
时间门长河的下游里,桥头上守炉熬汤的娘子没有抬眼, 就似不曾听见那些抖落回忆尘埃的对话, 只默默地又给锅里添了几瓢水。
待她将锅盖扣上的时候, 那炉锅里一圈圈激荡的涟漪也都被遮掩了去, 再不复为人所知。
就似她当年因自己的后知后觉而生出的无穷痛苦、无尽悔恨一样,都被淹没在岁月里。
文明,那是一个无比璀璨、无比厚重又无比令人向往的词汇。
成为文明的一部分,融入文明之中、与文明共生, 更是天下士人莫大的野望。
有很多很多的士人甚至都没敢生出那样的奢望, 最终退而求其次, 选择追逐那“名留青史”。
毕竟“名留青史”只需要让自己成为朝堂中的一部分, 立下一笔功业、积攒一份名望, 便多少有些希望。可是成为文明的一部分,融入文明之中、与文明共生却没有那么的简单。
它很难。
因为要想让自己的某些理念、某些规矩成为文明的一部分,就必得要让这些理念、规矩被文明接受。
换而言之,这些理念、这些规矩,需要被族群中的绝大部分人乃至是整个族群群体接受、认同甚至是自发地代代传承下去。
这其中,又有两个重点。
族群中的绝大多数人乃至是整个族群群体,代代传承。
说得更明白一点,亦即是两个关键——人数与时间门。
当然,这两个关键其实也可以合成一个。
亦即民心。
而真正能够代表民心的, 绝不是如今占据族群绝大多数资源、站在族群头顶位置的各家世族。
这一点,各家世族的执掌郎君或许不会明说、也不会承认,但他们自己心里却都很明白。
若不然,他们为什么那么多在意名望呢?
不就是借这些交口称赞堆砌出来的名望引导天下族人么?
所以,倘若孟昭真的择定了他的方向,且不曾再想过要更易的话,那他最后的立场便只有、也只会是那真正代表着天下民心的黎庶。
他会需要让天下安定、需要让天下黎庶饱食。
若不然,天下动荡不安,祸乱层出不穷,天下黎庶日日提心吊胆、惶恐不安,又怎么顾得上葬丧之事,怎么顾得上照看落入阴世天地里的亲人?
到底总是……仓廪实,方能知礼节。
就算孟昭一时将自己的目光以及布置投落在尘世之外,到得他走到某一处位置时候,他也还是得调转目光来,重新看向这尘世之中。
这中间门的弯弯绕绕,孟蕴小娘子一时半会儿还没想明白,但不代表这里、这个时候就真的谁都没看明白。
送走先行离开的孟蕴以后,孟昭很自然地转过身去,笑问还留在原地的孟显:“阿蕴已经走了。阿显,你还不回去?你今日也是有很多事情要忙的吧?”
“莫要躲懒地堆着、积着,非得拖到最后才来处理,那会挤压抢占你休憩时间门的。到时候你真要熬得太累……”
孟昭停住话语,脸色很有几分僵硬,细看的话,还能从中看出些畏惧来。
显然,他也是真的有点怕这个,并不完全是在在理由搪塞孟显。
“我可经受不住阿父、阿母的责问。”
孟显摇头,不为所动。
“大兄不必担心这个。”他道,“真要是阿父、阿母责问,我自会跟阿父、阿母分说清楚。”
这次他停了停,却是赶在孟昭之前开口说话。
“大兄,你且回答我,你是真的拿定主意,往后都不改了?”
看着面前异常认真郑重的青年郎君,孟昭沉默着,少顷没有说话。
他的脸色也在一点点变得平静。
孟显见得,非但没有惊惧,反倒还松了口气。
回过神来的孟昭见他这情状,也是笑了笑。
“所以大兄,你是打算告诉我了吗?”孟显抓住机会问。
孟昭叹一声,先自转了身回去,重新在那席案处坐下了。他甚至还招呼了孟显。
孟显没有多犹豫,当即就回到座席处坐下,端正了神色认真听孟昭说话。
“阿显,你该知道这些天我都是在忙着什么的。”孟昭先道。
孟显点头,没有否认。
他确实知道。
约莫是大晋乱象将起的境况已经落入了所有明白人的眼里,不独独是皇族司马氏的各支藩王,就连各处世家望族都开始蠢蠢欲动。
这其中,包括了安阳郡里的那几家,也包括了临近郡县的那些。
安阳郡这边厢毕竟是他们孟氏的地盘,有他们孟氏镇压着,一时倒也还算稳定,没什么人敢真的做些什么。哪怕是试探,他们的动作也比较隐蔽。
毕竟,连与孟氏宗支这一代嫡长子结有齐晋之好的温氏,都没真能让孟氏高抬一手放过,反而还成了那个杀鸡儆猴的鸡。
其他几个世族不论是本身的家底、根基,还是跟孟氏的情分、联络,都要多有不如。有温氏这个前车之鉴在,哪家还敢胆大的想要去试一试孟氏的决心和手段?
然而,维持了表面平静的安阳郡,并不是真的就完全没有风浪。
安阳郡中那几家大动作没有,小动作频频;阳世帝都洛阳里的朝廷中枢、皇族司马氏的几支封王也是各各将目光往这边看过来……
孟昭这段时间门处理的事情,着实是不少。
回想着那些曾被总结着递送到他案头上来的文书,孟显更有几分咋舌。
“可是有什么问题?”孟显问。
但是没道理啊……
孟昭作为孟珏这一房的嫡长子,还在锤炼之中,族里等闲不会将太过严重的事情交给他来处理的吧。
要让他来经手,那通常也得等孟昭磨练得差不多再说。
孟显皱起了眉头。
莫不是……
在这些看似正常、不曾越过一定界限的事情,另有玄机?
“你想的是什么呢?”孟昭的问题将孟显都心思给带了回来。
孟显回神,看了看孟昭的脸色,也很有几分哂然。
“所以,是有什么事情,使得大兄你定下主意的?”
孟昭沉默一阵,忽然低低长叹一声。
他更将目光抬起,长长淡淡地落在某个方向。
“族里近来安排给我的事情,其实都已经处理得差不多了,真正说来,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孟显认真地听着。
孟昭没有看他,自己继续。
“罪名清晰、证据确凿、结果审判合理,任谁来,都没有置喙的余地。”孟昭的脸色显出了些许阴沉,“但正是如此,我才更觉得心惊。”
孟显心神微颤。
大兄觉得……更为心惊?
“一人落罪,轻则波及一房一支一脉,重则连累整个世族……”
孟昭声音不自觉地压低下去。
“不论其他人事先是不是知情,也不论他们对于自家族中做下恶事的郎君女郎到底认不认同,更不论他们是不是曾经掺和进这些事情中……”
“那些人也得一同接受这事情败露的结果,谁都逃不出去。”
孟显皱了眉头,面上有几分犹疑,但他仍是没有插话,只先听孟昭分说。
“我并不真的觉得他们有多无辜,也并不是为了那些被牵连的人打抱不平,我就是觉得我自己明白了一件事。”
没有觉得他们有多无辜、不是为那些被牵连的人打抱不平就行。
那些人此前共享着一支世族的荣耀、荣华,到该清算的时候,自然也该一起清算,没什么无辜的。
何况孟显本就是安阳孟氏的郎君,孟氏这些时日以来的手段和处理或许遮瞒了外人,却没有避着他。
孟氏族中到底怎么处理的这些事情、这些波及的人,孟显基本也都是浏览过的。他并不觉得那些处理什么问题。
听着孟昭道话,孟显都脸色先是放松了些,随后又重新沉凝下来。
孟昭的目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转,正带着一点笑意看他。
孟显别开目光不看孟昭,还自岔开话题地追问孟昭。
“大兄,你想明白了什么?”
“我想明白了……”孟昭不在意孟显的这点小闪躲,认真回答他道,“在这即将到来的乱世里,我们没有退让、闪避的余地。”
“想要不让自己的家族、血亲落个身败名裂的下场,我们就只能入局去争。”
孟显又是一阵沉默。
这一阵子里针对安阳郡、针对孟氏出手的世家望族中,真就都是所有人都生出了野心,迫不及待地抓着机会出手吗?
当然不是。
也有些人、也有些支脉不愿掺和这趟浑水,笃志自保处处避让隐忍。但最后的结果呢?
最后他们仍是谁都没有逃得过去,不得不落入棋局中,成为一枚枚无望地搅弄风云的棋子。
“我不愿意让我的家族、让我的家人落到那种的境况。”孟昭的声音传了过来,“为此,我需要力量、需要势力。”
孟显定睛看得孟昭一阵,缓慢道:“何况我等几个手足先前就有所感觉……”
不知道到底是谁在他们背后庇佑着他们,但结果总是一样的——他们并不曾察觉到绝对的危险。
有存在在背后撑腰庇佑,他们没了后顾之忧,如何就不能……放下一切顾虑去拼杀一场?
孟显默然良久,才问孟昭:“大兄,你也变得跟阿彰一样大胆了么?”
孟昭哈哈一笑,连连摆手:“比不上,比不上。阿彰可比我大胆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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