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父……”司马慎喃喃开口。
“阿慎。”司马檐唤了他一声, 目光紧紧地捕捉着他,也囚锁着他, “从你降生开始, 我就一直在教你。”
“我教了你很多,走路,说话、读书、识人……”
司马檐每说道一件事, 司马慎眼前就闪过一幕幕过往。
是真的。
司马檐说的都是真的。
哪怕是走路、说话这样的小事,也都是由着他的父母亲自教导,轻易不假于他人之手。
“我知道往后也还会有很多事情需要教给你。”司马檐的目光没有任何波动,他只道, “而现在, 我就先再教你一些。”
“……什么?”司马慎下意识地开口。
司马檐笑了笑, 说:“掌控、选择和承负。”
掌控、选择和……承负?
司马慎像是想明白了什么, 又像是仍然没有想明白, 面上眼底的神色复杂且混沌。
司马檐一瞬不瞬地盯着面前少年郎君的眼, 说道:“阿慎,你是我大晋的太子, 是我的嫡长子, 这天下黎庶, 凡我大晋所属,便也是你的臣民牲畜。”
“他们的命运由你所掌控,他们的生死富贵由你决断。”
“你是他们的主君!”
“没有谁能够违逆你,这是我和你阿母, 所给予你的最高宠爱。”
司马慎已经是满脸空白, 全然不知道自己该做出什么样的应对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能怎么应对。
“……可是阿父,”直到过了不知多久,司马慎才又听到了他自己的声音, “在这世界,不论是阳世天地还是阴世天地,帝皇都不是至尊至贵的。”
“那些强大的大修士们……都有他们自己的意志,他们或许会承认我们对整个族群暂时的统治,但这统治不是永久的,到大晋皇庭衰落乃至败亡,它也就不属于我们了。而且……我们都知道,我们管不到那些大修士身上去的……”
司马檐哼了声。
“那又怎么样?”
司马慎大大瞪着的眼睛里终于又有了一丝神采,但看着却整个人都更茫然了些。
“什么……那又怎么样?”
司马檐有一点点失望。
“就算我们管不到那些人的身上去,那又怎么样?只要我们一日占据着国朝正朔,只要我们的后人一直坐在那个位置上,那些人承不承认的,有什么关系?他们真的能够随意插手国朝正朔的更迭吗?”
“阿慎,你到底没有在那张位置上坐过,所以你没有体验过那张椅子上的压力和威能。”
司马慎抿了抿唇。
“阿慎,从始皇帝开始,”司马檐告诉他,“各朝帝皇就有意一步步加深帝皇在族群之中的痕迹,抬高帝皇的影响力,让帝皇凌驾在万民之上。”
“那些修道士……”
司马檐哼笑着,神色奇异。
“若甘愿入朝,那便是臣,顶天不过是位置特殊一些的臣属;若不愿入朝,那便始终是山民。”
“山民……”司马慎重复着,面上更多的还是不明白。
他真的不能明白,更无法理解,他的阿父司马檐到底是哪儿来的底气,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阿慎,”司马檐看出了司马慎的问题,他笑,道,“我们拥有这天下,我们拥有整一个族群。”
“我们是这天下之主!”
“可是阿父,”司马慎还想要劝说些什么,“荀子曾有言,君者,舟也;庶民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我们纵然坐拥这天下,也并不完全是安稳的,这天下庶民能供养我们,自也能推翻我们,如果我们不……”
司马檐又盯紧了司马慎的眼。司马慎能清晰地看见他眼底渐渐集聚的失望。
司马慎的声音不由得哑了一瞬。
可饶是如此,他也还是想要将话说完。
“如果我们一直视百姓如牲畜牛马,那我们现在握在手里的这天下之主的位置,总有一天会被天下黎庶推翻抢走的。阿父,我们不能那样做!”
“推翻?”司马檐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他转身,大踏步往外走出几步,然后又豁然转过身来直直面对司马慎。
他手抬起,打开向往重重一扫,像是在指引着司马慎的目光去观望这一整个天地。
“你觉得,方今天下,有什么人能够推翻我司马氏?”
“是那琅琊王氏、是那陈留谢氏、还是那颍川庾氏、是龙亢桓氏?”
“不说这几年,便是接下来几十年乃至几百年,又有谁家有这个能耐可以将我司马氏给推倒?”
“谁家能?!”
司马慎看着这样豪气的司马檐,不觉得骄傲,只觉得无力。
那深深的无力拖着拽着,几乎要将他陷入深不见底的泥潭里。
是的,遍观天下,没有一方势力能取代他们司马氏。是的,纵观时代,接下来的数百年这天下、这炎黄人族,名义上都还在他们司马氏的掌控之中。
可是,那真的会是他们所乐见的吗?
换一句司马檐的话来说,真到那个时候,这天下、这万万黎庶,还在他们司马氏手里吗?
司马檐似乎还想要再说些什么,但他回过头来看见了司马慎的面色,竟然一时停住,半饷说不出话来。
司马慎也没能说话,只愣愣怔怔地睁着眼看他的阿父。
司马檐似乎是叹了一声,又似乎是没有。
司马慎没有听见,或者说,他没有听清楚。
“阿慎,”他只听到司马檐在问他,“你这些年来,到底一直都在担心些什么啊?每日里忐忑惊疑的,我和你阿母难道都不能给你足够的底气吗?”
司马慎张了张嘴。
他看着司马檐的眼,死死地盯着。
他盯得那样紧以至于他果真从司马檐的眼底里看出了些似是而非的探究。
那是这些年来司马慎一直能在他的阿父、阿母眼底看见的异色。
放在往常时候,司马慎怕还是会像以往的每一次一样将事情给糊弄过去。
他总都能成功,谁叫他的阿父阿母疼爱他,不愿意勉强他。
但这一次,不知是因为司马檐方才的“教导”让他失望,还是昨夜里不似前生轨迹、忽然从殷墟里冒出来的那位末代商王,亦或者是两者皆有的缘故,司马慎竟然生出了点破罐破摔的心思。
如果……
他是说,如果,他将他所知道的“未来”告知阿父,会怎么样?
这样的念头不过是一闪而过,也仍旧触动了那深深烙印在魂体之中的道痕。
隐没在道则法理之中的道痕无声浮现,开始撕扯着司马慎的魂体。
司马慎痛得整张脸都扭曲了,就连魂体也出现一丝丝崩解的迹象。
灰色的魂力从司马慎的魂体向四下溢散。
这动静吓傻了司马檐。
“……来人,快来人,去请太医!快请太医!!”
司马檐这么向外间嘶吼着,自己也跌跌撞撞地跨过两人之间的距离,抢到司马慎面前来。
可他又不敢伸手去触碰司马慎,生怕因为自己的动作导致司马慎身上未知的问题恶化,所以他的手只能虚虚地环在司马慎的周围,极力收拢那些溢散的魂力。
“稳住心神!阿慎,稳住心神!别管你方才想到的什么,都别想了,统统都别想了,忘了它们,快忘了它们……”
司马慎盯着慌乱失措的司马檐半饷,耳边除了司马檐前言不搭后语的凌乱话语外,就是外间宫婢、内监四下奔走忙活的声音,当然,还有刚刚才离开现如今又快速靠近的杨皇后的脚步声。
“阿父,”他扯着嘴角,那四下溢散的魂力果真在他的控制下停住了散溢的速度,“我知道你和阿母一直以来都很好奇。这一次也是你们顺势而为想要从我这里打听些什么……”
看见司马慎的状态好转,司马檐的神色才稍稍放松下来,只可惜他也还没有多放松,就又被司马慎说的话语弄得再次紧绷。
“那现在,”司马慎的目光越过他,看向从后殿处匆匆赶回来的杨皇后,“你们还想要听我的答案吗?”
司马檐都还没有回答,那边厢提着裙摆急急走过来的杨皇后就先开口了。
“不听了。我们不听了!阿慎,那些事情你自己知道就好,莫要再跟任何人提起。谁来问都别说,哪怕是我们!”
方才回过神来的司马檐连连点头,同样附和着杨皇后的话。
司马慎就笑了起来。
“可是,阿父、阿母,我想说……”怎么办?
司马檐和杨皇后似乎是被吓着了,司马檐直接就大声呵斥他:“不准说!”
杨皇后比司马檐慢一拍,但也赶在了他的后头,语气缓和地安抚司马慎。
“阿慎,你心里要真有什么为难的、什么想不明白的,你只管告诉我们要怎么去做,旁的缘故谁都别说……”
杨皇后一步步走过来,缓慢缩短她和司马慎之间的距离。她给予司马慎足够的时间接受她的靠近,就像是生怕她吓着了他一样。
司马慎只是漠然地看着,神色一动不动。
走到司马慎近前,杨皇后张开双臂,将司马慎拢在怀里。
“阿慎,”她声音柔和至极,“你是我和陛下的爱子,这天底下,除了你们兄弟,再没有谁能比你们更重要。”
“所以,你有什么想要做的事、想要拿到手的东西,你只管告诉你阿父和我,但是,别伤害你自己。”
司马檐也走了过来,打开怀抱将杨皇后和司马慎拢在怀里。
“你阿母说的没错。”司马檐话语中难得地显出了几分后悔,“这天底下,再没有什么东西比你们兄弟更重要了。莫要为了些不打紧的事情,轻易折损自身。”
司马慎闭了闭眼睛。
随着他那一点心念彻底湮灭,激荡的道痕再次平静下来,乃至重新隐没在他的魂体至深处。
“……阿父,阿母,我没事了,你们别担心。”
司马檐和杨皇后对视得一眼,还想要再问些什么,就听见外间有脚步声在快速靠近。
“陛下。”是这峻阳宫的近侍内官,“太医来了。”
司马檐放开杨皇后和司马慎,让杨皇后带着司马慎往侧旁的席案那边去。
“快过来看看太子殿下。”司马檐招呼道。
司马慎坐在席案后头,看一个又一个的太医连番走近,查看他的情况。
他自己的情况他最清楚不过了。这些太医……
不可能得到什么结果的。
果不其然,等到那些太医都检查过司马慎的魂体后,面上都只有困惑和奇异。
司马檐和杨皇后看着这些太医,也明白了些什么。
他们紧拧着眉关,周身气息低沉森寒。
“太子到底是什么情况?”
“这……”
那些个躬身站立的太医无声地交换着视线,却是谁都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臣等无能。”
面对着上首越渐可怖的压力,一众太医也没能坚持太久,各自跪下,将头深深埋起,跟司马檐和杨皇后请罪。
“你们!!”
司马檐气得手指直发抖,就连环着司马慎的杨皇后脸色也都是森冷得叫人心底发寒。
那些太医更是将心高高提起,不敢有一丝动作。
到最后还是司马慎解救了他们。
“阿父、阿母,我这事情怨不得诸位太医,便让他们散了吧。”
司马檐和杨皇后对视得一眼,又齐齐看向坐在那里的司马慎。
杨皇后点了点头。
司马檐便抬手一挥。
“既有太子为你们求情,这一次便暂且饶你们一命。”司马檐道,“所有人等,扣免三月供奉。”
“退下吧。”
没有人敢再在这峻阳宫正殿里逗留,很快就都退了出去。
直到这峻阳宫正殿里只剩下了他们三人以后,司马檐也才踏步走了过来,在司马慎的另一侧落座。
“阿慎……”
杨皇后唤了司马慎一声,拉回司马慎的心神。
司马慎抬起目光看过去,撞入杨皇后关切的眼睛里。
他不由得生出了些愧疚来。
“阿慎,”杨皇后看得清楚,却也只叹了一声,问他道,“你是真的想好了吗?”
司马慎没有避让杨皇后的目光。
“阿母,我一定要去做。”
杨皇后和另一边厢同样看过来的司马檐对视得一眼,又问司马慎:“为了谁?”
为了谁?
司马慎沉默了一阵。
原本,他以为是为了这天下的黎庶,为了司马家的,但到现在,他才恍然明白……
“为了你们。”司马慎回答道。
听着这个出乎他们意料的答案,杨皇后和司马檐都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为了他们?
他们难道不都是好好的吗?为了他们什么?
但司马檐和杨皇后心里也都很明白,方才那一个问题已经是他们所能够询问道极限了,再要是深入一点、接近一点,恐怕方才的情景就要重现了。
“……你打算怎么做?”司马檐只问道,“难道就像你先前所做的那样,一个个抹除那些叔伯所能做出的选择,逼着他们走上某一条路?”
司马慎苦笑摇头。
“孩儿倒是想,但是……”他看着司马檐问,“莫说是孩儿我出手,就算是阿父你,难道就能够做到吗?”
司马檐沉默了。
杨皇后适时地问道:“所以,阿慎,你是想要让他们安分下来吗?”
司马慎犹疑着点头,他偏转过目光,看定杨皇后,问:“阿母觉得……这事情可以做到吗?”
杨皇后和武帝司马檐俱都哑然。
那些藩王的野心是一日日点燃起来的,而支撑他们野心燃烧的,却是这局势,是他们手中渐渐庞大的力量。
“让他们完全安分下来确实做不到,”司马檐清醒道,“但让他们知道控制、镇压住他们的一些动作,却还是可以做到的。”
司马慎眨了眨眼睛。
他是知道自家阿父、阿母手中握有更多的力量,也远比他来得心狠,但他还真不知道会从司马檐口中听得这样一句话。
再有,如果真似阿父所说的那样,他和阿母联手,可以让宗室里的诸位伯祖、叔祖知道控制自己的动作,镇压住他们的野心于手段,那么……为什么先前阿父和阿母没有出手?
现在阳世天地里那张皇座上坐着的,可是他阿弟,阿父同阿母的亲子!
一旦宗师里发生动乱,头一个备受冲击的可就是他阿弟。
阿父和阿母怎么能肯定那动乱不会为阿弟招惹祸患?
杨皇后看出了司马慎心头的疑问,她笑着叹了一声,说道:“因为我们需要宗室里的诸位藩王为阿钟镇压贾氏。”
司马慎沉默了。
为阿钟镇压贾氏?
是了,他竟忘了他这位弟妹。
他这位弟妹……可也是一个祸患,而且还是一个破坏力远胜于其他任何人的祸患。
司马慎想到了什么,他低了低头,却是询问杨皇后道:“阿母,贾氏她是不是……已经不能孕育子嗣了?”
和武帝司马檐对视了一眼,杨皇后问道:“你知道了?”
司马慎猛地抬起头来:“所以,这是真的?”
不等杨皇后说些什么,武帝司马檐就已经接过话头了。
他的语气尤为的平淡。
“阿钟的情况如此,贾氏绝不能有所出。”
司马慎沉默着,片刻没有说话。
“我知道对于女子来说,这确实是一个遗憾,但是,”杨皇后道,“这是不得已而为之。”
听着武帝司马檐和杨皇后冷静到冷漠的话语,司马慎耳边竟然响起了当日贾南风近乎癫狂的质问。
“我在深宫里守着一个痴儿,尽力为他打理朝政,管理后宫,甚至为他看顾子嗣……”
“……作为一个妻子,我能为他做的我都已经做了,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若说顶戴凤冠的代价,是嫁给一个痴儿,那我认了;若说为他打理朝政、监管天下,是我执掌权柄的代价,我也认了;可是……为什么要绝了我的子嗣?!”
“为什么我不能像其他女子一样,做一个母亲?!为什么我不能有自己的孩子?!”
“为什么这样对我?!”
“我嫁为人妻,为他打理后宅、看顾子嗣,是我作为正室的责任,可是他呢?!”
“他司马钟呢?!他可曾为我做了什么?!”
“作为我的夫郎,他为我做过什么吗?哈哈哈……”
“……所以,你们能怪我?怪我过分逼迫诸王,引动藩王反乱?你们能怪我苛待诸皇子?……你们竟然还有脸面来怪我?……”
司马慎抬起手重重按在额角,希望能消减去几分疼痛。
“阿母,”司马慎靠在了杨皇后的身上,“如果贾南风知道这件事……”
剩下的话语,司马慎说不出来了。
但这不打紧,杨皇后和武帝司马檐都知道司马慎要问的是什么。
“不必担心,”杨皇后平静地安抚司马慎,她轻易察觉到了司马慎的不适,便也抬起手来轻缓地按在司马慎的额角处,“贾氏一族会说服她的。”
司马慎无声苦笑。
是啊,贾氏一族会说服贾南风,贾南风也确实算是“安分”,一直没有更过分的动作。可是,哪怕是贾南风那稍稍过火的动作,也已经足够挑动司马氏一族各支藩王的心思了。
“阿慎,你真的担心贾南风?”另一边厢静静看了好一会儿的武帝司马檐问道。
司马慎听出武帝司马檐话语中的寒意,连忙摇头。
“贾南风不是真正的问题关键。”他顿了一顿,将话题转了回来,“阿父、阿母,我们还是得要做好准备。”
武帝司马檐和杨皇后对视得一眼,悄然点头。
“这是自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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