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白游鱼所化的小孩儿回身左右打量了一阵他所在的这方梦境世界, 片刻后问道:“那你心里有,结果了吗?”
孟彰颌首:“算是有了一点。”
“只是一点吗?”
孟彰应一声:“嗯。”
银白游鱼所化的小孩儿认真地看着孟彰问:“只有一点的话,怕是不太够吧, 你还需要做些什么, 可以跟我说, 我们会帮你的。”
孟彰失笑,随后回以同样的认真:“我知道, 你们现在这样,其实就已经是在帮我了。”
“就现在这样?”银白游鱼所化的小孩儿回转目光, 循着感应团团看了他的兄弟姐妹一圈, 很有些不解,“但我们好像,也没有做什么啊。真的是只要这样就够了?”
孟彰原是想要给这小孩儿解释清楚的,但他一抬眼对上银白游鱼所化那小孩儿的双眼, 看见他眼睛中的纯稚与懵懂, 不由得一顿。
这些银白游鱼或许得到了早先那尊银龙神尊的传承,但其实他们在修行方面还是自己摸索得更多。毕竟银龙神尊的层次太高了, 很多修行基础方面的事情, 祂天然洞悉,根本就不需要去多留心注意。
而银白游鱼鱼群们却不是银龙神尊。
它们只是鱼,它们还是阴灵一类的存在, 比起银龙神尊来, 鱼群就多了很多忌惮。
偏偏银白游鱼们又只存活在月下湖这方属于孟彰独有的修行秘境以及银龙神尊遗留魂体所存在的那隐秘阴域里, 少与外人相交, 它们根本无从了解更多的修行常识。
作为毗邻而居、相互照应且也确实很收到一番银白游鱼鱼群看顾的友人,孟彰自当担负起这教导的责任。
想明白这一点,孟彰那原本已经到了嘴边的话语便都换了。
“你可知你们现在是在哪里?”孟彰引导般地询问。
银白游鱼所化的小孩儿颌首, 回答孟彰道:“梦境世界。这里亦真亦假、亦虚亦实,是梦境所在。”
孟彰点头,肯定了银白游鱼的说辞,但他又问:“你再看,这一方梦境界域里,到底是真实多一点,还是虚幻多一点?”
银白游鱼所化的小孩儿不假思索地答话:“虚幻更多一点。”
顿了一顿,他说得更直白一点:“它像雾一样,风一吹也就散了。”
“所以呢?这方梦境界域最需要的是什么?”孟彰问。
银白游鱼所化的小孩儿回答道:“是念。”
“来自生灵的念。”小孩儿看了孟彰一眼,继续道,“你的可以,旁人的也可以,只要是念、是意,就可以。不过相对来说,还是来自你之外的其他生灵,能给予这方梦境更多的好处。”
孟彰颌首,一点不避讳地问:“那如果旁人拿这样的手段来对付你,要将你引入幻境之中,你又该如何破开幻境,将自己解救出来呢?”
银白游鱼所化的小孩儿回答道:“要么用力,直接破开这样的幻境就出来了;要么用巧,或是寻找幻境、梦境之类的本源所在,削减其本源,又或者是收摄自己的意念,不漏一丝意念于外,没有了感应、气机的锁定,这样的幻境、梦境自然也就拦不住人了。”
“幻境、梦境俱是针对有情众生,对于无情无思无念的死物却是没法奈何。”
说到这里,银白游鱼所化的小孩儿蹙起他那短细的眉毛,看着孟彰忧心问:“阿彰,你走的是梦境一道,这样的弱点在你这里也同样存在,你亦要想办法补足这个缺陷才好。”
话语说得越发利索的小孩儿一本正经地叮嘱孟彰,说话的时候神态还极其郑重,唯恐孟彰不将这叮嘱放在心上。
孟彰眼中快速闪过一丝笑意,脸色却极其端正郑重:“你放心,我记下了,一定会注意的。”
银白游鱼所化的小孩儿盯着孟彰仔细看了两眼,确定孟彰真的没有敷衍他,这才点头,将事情揭过。
也恰在此时,星河发带所化的梦境世界到达了极限,一条又一条的恐怖裂缝出现在梦境世界的四方虚空。
上方天穹、下方厚土、中央人间,无一幸免。
“可还想要再看一看其他的梦境世界?”
抬眼看得那些快速扩张的恐怖裂缝,孟彰却是面色不变,甚至还绕有兴趣地询问银白游鱼所化的小孩儿。
明明自己所在的世界都在崩裂,如果不及时撤离,他以及他的一众兄弟姐妹们都有陷落在梦境世界的厄难,银白游鱼所化的小孩儿却很平静。
“就不去看了。”他先给出了答复,然后才觑了孟彰一眼,问,“你其实也已经到了承受的极限了吧?我们再要在这里待下去,你的损耗也将会很大。”
孟彰笑着点头,也不瞒他们:“确实是有一点,但就像我刚才跟你说的那样,你们来这一趟,我的收获也不少。”
银白游鱼所化的小孩儿老成地摇头:“但承担我们的代价,也超出了阿彰你最初时候的预期了吧?”
孟彰笑着,没有回答。
银白游鱼所化的小孩儿摇着头。
孟彰就明白他的意思了,他心念一动,星河发带的梦境世界当即便生出一股沛然巨力,将银白游鱼所化的小孩儿连同他的一众兄弟姐妹们尽数送出星河发带之外。
银白游鱼鱼群离开以后,从星河发带中延伸出来的几乎星光铺砌而成的通道直接崩散,化作星屑碎尘消失在幽暗的月下湖修行阴域中。
那氤氲在星河发带表面的星光也渐渐沉寂,大星隐去,复归发带的形相飘落在孟彰顺势打开的手掌中。
握住星河发带,孟彰往前探身,看向那些重新出现在湖水中的银白游鱼鱼群。
鱼群里的一尾尾银白游鱼像是梦醒一般睁着大眼睛看了孟彰一阵,随后就舍了孟彰,三三两两簇拥成一团,或是尾巴碰碰尾巴,或是脑袋撞撞脑袋,不知是在交谈还是在玩闹。
为首的那尾银白游鱼倒是安静,他自己一尾鱼停在湖水半饷,才猛地一甩尾巴,掀起一大片激流。
这片激流像是号令,在湖水中荡起的那顷刻间,原本相互碰撞着的一尾尾银白游鱼们便都停下自己的动作和交流,转过身体来面向他们自家首领的位置。
为首的那尾银白游鱼也回身,一尾一尾地看过他的这些兄弟姐妹们。
似是交流过了,为首的那尾银白游鱼才又回转身来,直面孟彰。
抓着星河发带的孟彰直愣愣地跟他对视,却再不似早先时候在星河发带的梦境世界中那样能够自如交流,他仍然不太能看懂银白游鱼们的意思。
为首那尾银白游鱼轻轻甩了甩尾巴,始终大大睁着的鱼目里似乎也有些怀念。
但最后,为首那尾银白游鱼却是轻甩着尾巴,来到孟彰近前,用鱼头碰了碰孟彰那仍然抓着星河发带的手。
孟彰隐隐明白了些,他向着银白游鱼抬了抬那只手,问:“你的意思是,往后再有需要的话,就用在这法器的梦境世界中交流?”
银白游鱼点头也似地上下摆动鱼身。
孟彰想了想,点头答应了下来:“那行。那下一次有紧要的事情,我们就这样办。”
面前这尾为首的银白游鱼自然听出了孟彰的限定,他想了想,最后也没多说什么。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
就在孟彰想要进入梦境世界,亲自再探查星河发带中的变化时候,为首那尾银白游鱼又往前靠了靠。
孟彰停下了动作:“还有事?”
为首那尾银白游鱼的目光紧紧盯在星河发带上。
孟彰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沉默一阵,没有说话。
为首那尾银白游鱼的目光便从星河发带上挪回来,盯了孟彰一阵后再回到星河发带处。
他的视线如此来回往返过几次以后,孟彰是真的不能再装作不理解了。
他叹了一声:“我明白你的好意,但是……”
他很认真地对为首的这尾银白游鱼说话。当然,他想要说服的,还是这月下湖里的整个鱼群。
“我这法器中的诸多梦境世界,其实只有寥寥几方梦境世界是能被我特意关注,引导着发展的,剩余的那些……”
“对,就是方才你们在进入和离开的时候,所窥见到的更多梦境界域,其实都只是由我的一点认知、一点揣度、一些念想为根基,汲取梦道道炁自行演化的梦境世界。”
“它们有根,但太过虚淡,不真实。纵然是梦境世界,也似那蜉蝣一样朝生暮死。”
“当然,这些梦境世界湮灭以后,也还会以它们存在的节点为锚点开始重启,然后在一遍一遍的诞生、发展、湮灭循环中积累着属于它们自己的本源,等待着蜕变的契机来临。”
“到未来我神通渐深时候,这些梦境世界或许会一个个扎下根基,成为更名副其实的梦境世界,但那是未来。不是现在。”
“现在的话……”孟彰很诚实地将星河发带中那些梦境世界,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梦境种子的境况告知银白游鱼鱼群,“它们中的绝大多数,都远远未到能够承载你们的地步。”
“所以,”他叹了口气,“不论你们是想要在那些梦境世界中玩耍,还是学习,又或是修行,都办不到。”
尽管鱼群没有更多的动作和表情,但孟彰就是能够感觉到鱼群那渐渐低落的情绪。
可是就像孟彰所说的那样,现下的星河发带,还支撑不起银白鱼群们在其中活动。
星河发带里的诸多梦境世界,除了灌注孟彰更多心力、资粮和修行成果的《酆都万象图》和交付出去作为童子学诸位同窗学习舆图相关知识的那方《天下堪舆图》以外,剩余的真的就是虚幻的影子,压根就用不了。
今日在青衣棋社里见过殷寿那位殷商末代商王以后,孟彰确实也在交谈中自然而然地摄取了部分属于这位末代商王的气机,甚至将它引入星河发带中和《封神演义》相关的一类梦境世界中,希望能推动这一类梦境世界的自发演变和积累。
但孟彰的这层布置,显然需要时间。
哪怕是在孟彰将银白游鱼鱼群引入其中,借他们的意、念、气填充相关梦境世界的框架,更深一步推动这些梦境世界的积累与发展,那也只是相对地缩减了其中所需要的时间罢了,它并不能完全抹去这一部分必须的发展时间。
孟彰不由得低了低视线,惭愧地避让过银白游鱼鱼群的目光。
“我,很抱歉。”他道,“但这法器中的梦境世界,真的还没有办法支撑你们长久地在其中活动。”
身体沉在月下湖湖水里的银白游鱼鱼群似是有一些躁动。
孟彰能通过强大的感知将这一切动静全数捕捉。也正是因为如此,所以孟彰同样明白,银白游鱼鱼群的这一番躁动并不是在责问他,而是想要开解他。
一尾一尾的银白游鱼上前,靠近他们的首领,无声地催促他去做些什么。
为首的那尾银白游鱼甩了甩尾巴。
鱼尾拍打在湖水里,又激荡起一片潮流。
那些银白游鱼见得如此,似是终于安心了,俱都往外退出一点位置,将更多的腾挪空间还给他们的首领。
为首的那尾银白游鱼就往前去,到得靠近了孟彰一点以后,他拨弄水浪的尾巴忽然用力,于是他整个身体就破开了水流,腾空向孟彰的方向飞了过去。
孟彰抬起眼睛看了过去。
“啪嗒。”
微凉的鱼尾裹夹着气流,拍打在孟彰的手背上,不重,甚至很轻柔。
银白游鱼重新落到湖水里,又在湖水里转了个身,重新直面孟彰。
孟彰看了这尾银白游鱼一阵,目光又往他侧旁落下,将湖水里的银白游鱼一尾一尾地看过去。最后,他笑了起来。
“我知道了。”他道,“既然你们都不着急,那我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他直接允诺。
“待我腾出闲暇来的时候,一定优先给你们催生一方用以活动的梦境世界。”
“对了,”孟彰扫了一眼星河发带内部那绵绵一片、汪洋也似的梦境世界种子,饶有兴趣地问这些银白游鱼,“你们想要一方什么样的梦境世界呢?”
银白游鱼鱼群睁着眼睛看孟彰,似乎不太能理解孟彰这快速恢复过来的情绪,一时看着竟然有些木然。
“我这法器里的梦境世界种子其实很多,像刚才你们刚才所见的那方梦境世界,尽管基础概念是能容纳你们的存在,但更适合的是仙和神,当然,还有人。而对于你们来说,总还是差了一点什么。”
以《封神演义》为基础框架发展起来的梦境世界,真的不太适合这些银白游鱼。
孟彰很认真地帮着银白游鱼鱼群挑选。
“真正适合你们的……”他道,“其实还是《山海经》一类梦境世界。哦,当然,《龙道》、《神道》这些相关类型大概也可以。”
“端看你们以后各自的道途了。”
银白游鱼鱼群不太能想象孟彰为他们所挑选出来的所谓比较适合他们的《山海经》、《龙道》、《神道》梦境世界,但他们信任孟彰。
孟彰的话停下时候,那些银白游鱼就深深地看他一眼,又各自转身散去了。
或是和同伴凑做一群相互嬉闹,或是独自寻一个地方吞吐气机修行。
尽管他们的去处各不一样,但姿态却都是一色的闲散惬意。
鱼群一哄而散,最后留在孟彰近前的,就只剩下了为首的那一尾。
为首的那尾银白游鱼瞪着大大的、黑亮的眼睛看孟彰,似乎很有些无奈。
“只剩你在了。”孟彰不意外地低声说了一句,又伸出另一只手去探入湖水之中碰了碰那尾银白游鱼的鱼头,“我相信你们不着急了,我也知道你们将事情托付给我了。”
“我会帮着你们好好选的,绝不会让你们凑合。”
“好了,你也可以去玩了。”
那尾银白游鱼将他自己的身体往前拱,蹭了蹭孟彰的手指。
还没等孟彰神色有什么变化,这尾银白游鱼就利索地抛下了孟彰,直接转身也往他的那些兄弟姐妹游去了。
孟彰的脸色一时僵滞,少顷才轻笑出声。
那尾刚刚游走的银白游鱼忽然又回过身来,大眼睛看着孟彰,即便夜色深深、薄雾霭霭,那眼睛中的笑意也是清晰可辨。
孟彰也是想到了什么,他对着那尾银白游鱼一招手。
那尾银白游鱼就转了身游回来。
“我其实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一问你,但又怕平白扰乱了你们的道路,便犹豫到了现在。”
银白游鱼在湖水里直直看着孟彰,身体在水浪中自如舒展,姿态无比的自然与闲逸,显然没有将孟彰的顾虑放在心上。
“你这般……”孟彰叹了一声,“倒是显得我太过拘谨了。”
他摇了摇头,也不再继续犹豫了,直接将他心里的问题问来。
“银龙神尊所在的时代太过久远,所以尽管祂的传承珍贵,和同出一源的你们也很是契合,但你们毕竟不是那位尊神,日后也未必会像祂一样走上尊神的道路……”
孟彰慢慢道:“祂的那份传承,你们现在消化得怎么样?”
“日后不论你们是要入世,还是继续待在我这月下湖里,总也是要在修行道途上步步攀登的,而修行,不能只困守一地。你们需要更多的见识开开拓自己的视野,你们也需要更多的经历来打磨自己的道心……”
“你们总是要往外走一走的。”
“所以我还想问一问,”孟彰问,“你们要开始学习人族的相关修行常识吗?”
徘徊在孟彰手边的那尾银白游鱼似乎明白了孟彰的顾虑。他绕着孟彰游走了一阵,最后又回到孟彰近前,用他自己的身体轻轻蹭着孟彰的手指。
“不着急?”
孟彰看着银白游鱼的目光都有些无奈了。
“那关乎你和你兄弟姐妹们的修行,你也好,你的兄弟姐妹也罢,总要有些定论。这定论不该我来,它得你们自己拿注意!”
银白游鱼还是惬意地摆着鱼尾巴拨弄水流,只睁着眼睛看孟彰。
孟彰很快明白过来。
“是了,你们是龙裔,你们的成长周期比起我,可是要来得更为漫长,确实不必急在一时,慢慢来,也行……”
孟彰盯了他一阵,隐去一声叹息。
“那行吧,你们既是跟着我,我总不会让你们没个着落的。”
孟彰的手指一动,将银白游鱼往他的兄弟姐妹的方向小小地推送过去。
“没事了,你也去玩吧。”
银白游鱼借着孟彰的力道往前蹿出一段距离,但他稳住身形以后,当即就回转身体看向孟彰。
孟彰抬眼,带了点疑问看他。
银白游鱼在原地停了一阵,再次游近孟彰近前,用他自己的鱼头轻碰孟彰还没有收回到手指。
孟彰怔了一怔,确认也似地再感受了一下从银白游鱼处传递过来的模糊情绪。
少顷后,他失笑着摇头:“这都什么啊?”
“我哪儿就需要你来担心我?”孟彰问,“我竟不知道在你这里,我还是那样需要人操心的呢。”
“你且按着自己的脚步来就行,不用为了我强自做些什么。”孟彰很认真地对手边的银白游鱼道,“我真的还不到需要你来担心我的地步呢。”
他想了想,给银白游鱼一一列数。
“要论帮手,要说起愿意看顾我的,我背后是真的有不少。”
“太学、安阳孟氏、阴世天地里的诸位阴神、我兄姐父母……”
“只要我需要,他们都愿意给予我庇护。”
提起这事情,孟彰的面色一顿,他低头又看了银白游鱼一眼,才道:“我有护持,只是我不愿领受这些护持罢了。”
“道途艰难险阻,世道混乱,人心险恶,有人护持确实比没有人护持要来得安全妥当,但是……”
孟彰道:“修道的路上总有劫难和妨碍,它从来不会因为修道者的身份、来历而改变。”
“今日我因为亲近友人、亲善长辈的看护而避过某些劫难,来日不是因为避过这些劫难而欠缺了某些磨砺和沉淀而生出变故,就是因为这些亲近友人、亲善长辈的看护而落入另一些劫难和磨砺之中去。”
“大体上,也没什么差别。”
银白游鱼的尾巴动了动。
在他的眼中,这一刻跟他低声说话的孟彰,纵然周身隐在薄雾与夜色之中,也仍旧沐浴在满身道光之中,清华悠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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