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武帝司马檐回眸看定他的嫡长子, 沉声问:“你记下了吗?”
司马慎并不想再因为这样一个问题跟晋武帝司马檐以及杨皇后争辩起来,他默默地点了点头。
这孩子。
杨皇后暗下叹了一声,却也帮着司马慎跟晋武帝司马檐周旋道:“阿慎他心里有数的。再不然,吃过几次亏之后他也能懂了, 别太逼着他。他毕竟还小呢……”
晋武帝司马檐听到几乎要直瞪眼, 但他看了看恳求地看着他的杨皇后, 又看了看低着头抿唇不说话的司马慎,到底是一拂衣袖,侧过身去不看这对母子。
杨皇后又是摇摇头, 却也不着急, 只对司马慎道:“你且先回去吧,趁着这段时间再多背一点卷宗, 莫要懈怠了。”
司马慎依言站起身来,但也只是握着那份卷宗不放手:“阿母,这个……”
杨皇后笑了一笑:“你想要就带回去吧。”
又不是什么紧要的东西,阿慎要带走就带走了, 值当这样小心?
司马慎欢喜地将那卷宗收起,就要告辞离去。但他才刚要转身,就想到了什么, 忽然停下脚步来。
杨皇后见得,就问:“是还有什么事情吗?”
晋武帝司马檐也悄然用眼角余光瞥着司马慎的方向。
司马慎纠结了一下, 还是又一次提醒杨皇后道:“阿母, 那份卷宗里的提议, 若是合适的话,还是吩咐下去叫人照着办吧。”
晋武帝司马檐在一旁都快要憋不住心头火气了。
杨皇后多看了司马慎一眼,略有些沉吟,半饷后她笑道:“阿母知道了。”
没有得到一个更明确的答复, 司马慎还是有些不放心:“阿母。”
杨皇后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行了行了,我会吩咐下边的人的,这样你放心了吧?”
司马慎终于缓和了脸上神色,露出一个笑容来。
他确实是能放心一些了。
有了阿母的允诺,纵然阿父心头还有些怒气,也总还是能将事情着落到实处去的。
对于司马慎来说,这就足够了。
他相信孟彰的手段,也相信这一份经过孟彰之手的计划能够在落到实处以后带来足够让人心动的利益和好处,而只要让他阿父、阿母看见其中的利益和便利,不用他再求着催着,他阿父阿母也会继续践行下去的。
而只要他阿父、阿母愿意践行,愿意坚持,他们就不会被这一波浪潮给冲击下去。
他们仍然能够在风浪中站立。
司马慎拱手一礼,再不逗留,转身离去。
待到司马慎的气机彻底远离这一处殿宇所在后,晋武帝司马檐原本还带着些怒气的脸一时就显得冷淡了。
“你怎么就答应阿慎了?不过是一个小儿胡闹出来的花架子罢了。你要陪着他们玩?”
杨皇后摇摇头,并不说话,而是招来了宫中的女官,让她再递呈一份散自孟彰之手的卷宗来。
女官束手听着,直到确定杨皇后再没有别的吩咐了,方才福身一礼退下。
杨皇后转眼回来看晋武帝司马檐的时候,一点也不意外地看见晋武帝司马檐浸润了寒意的脸色。
她摇摇头,说道:“不是陪着那小孩儿胡闹,而是要先替阿慎趟路。”
晋武帝司马檐听得一怔,随后脸色就缓和下来了。
“替阿慎趟路?!趟什么趟!就该让他自己去试,试过了才知道吃亏是什么滋味,吃了亏才知道就应该听我们两个的,而不是非得自己拿主意!”
况且……
晋武帝司马檐怒视着杨皇后,无声地指责她。
你刚才不是才说了阿慎年纪小,须得多吃一些亏才会长大吗?现在呢?现在就不说让人吃亏了,而是盘算着帮他趟路了?!
她这么宠着纵着,阿慎他得什么时候才能知道对错?
杨皇后听着这话,就知道晋武帝司马檐只是还有些气恼,但实际上话风却已经在松动了。
“就算要让阿慎吃亏,好令他知晓对错,也不该是这个时候啊。”迎着晋武帝司马檐指责一般的目光,杨皇后倒是理直气壮,“阿慎他再过不久就该转生阳世了,这会儿需要他准备的东西可不少,没有时间可以给他浪费。”
“所以,就算要教他,也该得是下一次才对。”杨皇后做出了结论。
“下一次?”晋武帝司马檐问道,“下一次是什么时候?”
杨皇后沉默地垂了垂眼:“该是什么时候就是什么时候吧。”
晋武帝司马檐腾地站起身来,指着仍自坐在那里的杨皇后怒道:“该是什么时候就是什么时候?那什么时候才是该是的时候?!啊?!你这妇人到底有没有想要好好地教导阿慎他的?!”
杨皇后秀眉一挑,就想要说话。
正是这个时候,内殿的侧门处却是传来了一阵轻悄的脚步声。还没待走近,那脚步声就停在了门帘之外。
却是才刚领了令旨的女官带着东西回来了。
晋武帝司马檐脸上神色一收,转身回到杨皇后身侧坐下。
杨皇后冲他笑了笑,曼声道:“进来吧。”
女官这才越过阻隔的门帘,垂眉低眼走到近前来,同时将托盘递送到杨皇后身前。
杨皇后伸出手去,将托盘上盛着的卷宗拿过来拉开看了一眼,确定就是这一份卷宗以后,她就随手将卷宗放回托盘里。
“你将它带下去,依着里头的内容调动人手,好生打理。”
女官先是应了一声,随后又请示道:“娘娘,这事情是打算圈画多大的范围呢?”
杨皇后也是一阵沉吟,少顷后道:“就三五个皇庄吧,只一点,得尽快办好,本宫需要在近期内看见效果。”
女官心里多少有些计较了,她垂眸恭顺应声:“娘娘放心。”
杨皇后摆摆手,说道:“下去吧。”
待到女官彻底退下去后,杨皇后眼波流转,对晋武帝司马檐探身道谢:“多谢陛下。”
杨皇后是谢晋武帝司马檐周全她的体面,不和她在女官面前争吵起来。
晋武帝司马檐哼了一声,轻易将这件事揭过去。
倘若是旁的人,晋武帝司马檐才懒得在意这些。但杨皇后是他的皇后,是与他一体同休的妻子。杨皇后失了她的体面,其实也是他自己失了体面。
他自然会多周全一些。
晋武帝司马檐不提这件事,只问她道:“你催叮嘱他们快些,是想要赶在阿慎转生以前得到结果?”
杨皇后轻笑着点头:“这事情本来就是为了让阿慎受教,那当然得抓紧时间了。”
晋武帝司马檐就又问道:“你那边准备的东西够用吗?可需要我这边帮着搭一把手?”
“那就劳烦陛下了。”杨皇后也没有推拒,她甚至还笑道,“如果阿慎知道了,他该能更踏实些。”
倘若就只有杨皇后这边动手而不见晋武帝司马檐有什么别的动作,怕是司马慎心里还会在意晋武帝司马檐的态度,惦记着怎么说服他,怎么给他消气。但若果晋武帝司马檐也在杨皇后这边动作的时候帮着做些什么,就代表着晋武帝司马檐其实也没有司马慎所料想的那样生气。
晋武帝司马檐哼哼了两声,说道:“他是能够放松下来了,但你我日后怕是连睡觉都得睁开一只眼睛看着。”
“睡觉都得睁开一只眼睛看着?”杨皇后笑着,很是配合地问道,“这又是为何啊?”
“因为不知道那小子到底什么时候又会做出些糊涂事来啊!”晋武帝司马檐没甚好气地道。
杨皇后一时失笑,摇头安抚晋武帝司马檐道:“倒也不必如此担心,阿慎他心里也是很明白的。”
晋武帝司马檐才不信杨皇后这安抚的话。
“你说他心里明白?我看他其实是糊涂,心软!”晋武帝司马檐道,“就拿这一次的事情来说吧,你真当他刚才那般作态,是觉得那份卷宗里的布置妙极?恨不能当即就知晓这份卷宗落到实处以后到底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杨皇后眉梢动了动,面上神色犹自温婉,明知故问道:“难道不是?”
晋武帝司马檐瞥她一眼:“你就装糊涂吧!阿慎分明就是替那孟彰周全来的。”
“周全……”杨皇后喃喃重复着。
“难道不是么?”晋武帝司马檐道,“就方才那一份卷宗,孟彰那小儿往安阳孟氏里送了、往太学学府里送了、也往童子学中的各个小子手里送了,就是没有往朝廷上送。”
杨皇后一时无言。
虽然说这事情单单如此看来,是安阳孟氏那小孩儿做得不妥当了。不论东西是好是坏、有用没用,要么你就好好地一个人收着,能不能藏得住、会不会被人偷走,那是各家的本事,但你既然都已经将它往外散了,而且还散给了很多很多人,那就该散得更广一些,该得不该得的人,都得有一份。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轮数下来……
孟家小儿手里的那份卷宗,太学学府有了一份,等同于太学学府里的祭酒、监生、先生、大先生手里都有一份;童子学学舍里各位生员人手一份,也相当于各家有点份量的世族、高门乃至道门各家法脉都得了。
哦,据说就连没有家族郎君待在童子学学舍里的龙亢桓氏也得了这样一份卷宗。
如此数落下来,竟是只有他们司马氏一份都没有。
晋武帝司马檐可记得清楚,原本在他手里现在已经被司马慎带走的那一份以及刚刚杨皇后着令女官带下去的那一份,都不是孟氏那小儿特意敬送到他们面前来的,而是他们知道这件事、知道有这一份卷宗存在后,下头人敬送上来的。
原本就是由孟家小儿张罗着整理出来的这一份卷宗,由孟家小儿亲自敬送上来的和由旁人敬送到他们面前来的,意味能一样吗?
能一样吗啊?!
当然不一样!
尤其那孟家小儿还是个聪慧颖绝之人,他不会不知道这其中的意味。但偏偏他就是这样做了……
杨皇后很能理解这会儿晋武帝司马檐的心情,但她还是尝试着安抚。
“陛下,这事情,真也怪不得那孟彰小儿……”
晋武帝司马檐腾地转了目光来看定她。
杨皇后笑了笑,继续道:“陛下啊,你莫不是忘了吧,那孟彰小儿再是聪颖慧达,他如今也不过是一个稚龄小郎君,他没有入仕,不是朝中官员,不能上疏奏报的。”
晋武帝司马檐心头勃发的怒火顿了顿。
“他这个岁数……”杨皇后摇摇头,“诚然,他在帝都中颇有些声名,但这些声名都只是虚名,轻飘飘的,风一吹也就散了,都没有根,便是他真的以世家子的身份上疏递送卷宗,也不会有人愿意相信的。”
“更甚至,他只会成为一个笑话。”
晋武帝司马檐心头的怒火势头又是一消。
杨皇后看他一眼,继续说道:“倒不如就像现在这样,当做一个好玩的尝试上报太学学府,请太学学府里的各位先生、大先生评鉴,然后将评鉴过后的卷宗散给他的那些小同窗,邀这些小同窗一道尝试着动手。”
“如此一来,这事情真成了,不会有太大的阻挠,要是不成,空耗了人力,也不过就是小儿的一场玩闹而已,伤不到什么的。”
晋武帝司马檐抿了抿唇,一时看定了杨皇后:“梓潼,如果我没听错的话……你现在是在替那孟彰小儿说话?”
迎着晋武帝司马檐的目光,杨皇后幽幽地叹了一声:“其实我也不是很想,但是……”
“但是?”晋武帝司马檐扬起声调,问。
杨皇后声音更是幽怨:“但是阿慎他还是想要跟那孟彰交好啊。阿慎他心思不改,我能有什么办法?”
晋武帝司马檐的脸色又一次冷淡下来。
杨皇后也不说话了,只陪着晋武帝司马檐在大榻上安坐。
“那孟彰小儿到底有什么好的,能叫阿慎这样惦记着?”
不知过了多久,晋武帝司马檐慢慢问出声来。这一时半会儿的,竟是连方才还在讨论着的、关于孟彰那小儿对他们司马氏一族的疏淡、不恭顺都给忽略过去了。
杨皇后也很愁这个:“其实若只是阿慎觉得孟彰小儿高才,总惦记着收拢他倒是还好,但我这阵子看着,却又觉出了几分别的意味。”
“别的意味?”晋武帝司马檐又将目光转了回来看杨皇后,“什么意味?”
杨皇后沉吟一阵,终于挑选出了比较合适的用词:“畏惧。”
看着晋武帝司马檐陡然皱眉,杨皇后却还是重复着说出她自己心里的判断。
“我总觉得,阿慎对那孟彰小儿似乎很有些畏惧。就是那种……”杨皇后尽力将话语说得更明白、更准确一些,“好奇地远远观望着,想要靠近又担心会招惹到什么的那种感觉。”
杨皇后的目光不知怎么地看见了摆在宫殿角落处的几柱宫灯。
“就像对火焰一样……”
“对!阿慎对那孟彰小儿的态度,就像是寻常人对待火焰一样的感觉。”
“像寻常人对待火焰……”
晋武帝司马檐的视线追着杨皇后目光落点而去,也看见了那几柱宫灯。
宫灯有薄薄的铜叶遮挡,晋武帝司马檐只感觉到了宫灯的光亮,却没有看见那熏人眼的火烟。
定定看了一阵后,晋武帝司马檐再想起杨皇后的说辞,竟然意外地没有生出什么火气。
杨皇后转眼看他,片刻笑了起来:“果真,陛下你也是有感觉到的……”
杨皇后是真的高兴。
不是只有她将司马慎这个嫡长子放在心上仔细、认真照看着的。贵为帝皇之尊的司马檐,也同她一样时刻留意着他们的嫡长子。
“但是,这没有道理。”晋武帝司马檐道。
杨皇后就叹了一声,偏转了目光看向东宫所在:“陛下,我一个人或许是会想错了,但陛下你也是一样的感觉,那就由不得我们了。”
晋武帝司马檐沉默少顷后,喃喃道:“那孟彰小儿,真的只是跟那些阴神有牵扯吗?甚至,他真的就只是一介未孕育完全却转生人世的阴神吗?”
单单只是跟阴神有牵扯,单单只是一介未孕育完全却转生人世的阴神,再如何也不该会让另有奇遇的嫡长子这般小心地啊……
杨皇后摇头:“谁知道呢?”
晋武帝司马檐沉默了下来。
杨皇后就趁机道:“所以陛下,我们还是退一退吧。”
“退一退?”晋武帝司马檐重复着低声说道,眼中似乎有什么在闪烁。
“对,退一退。”杨皇后道,“如今局势,不,该说往后的局势怕是会越发的混乱,我们已经无法把握住这局势的风向了,就且退一退。为了我们的孩儿……”
“为了我们的孩儿,要退一退?”晋武帝司马檐自语一般说着,目光也渐渐抬起,对上了杨皇后的视线。
杨皇后一瞬不瞬地迎着晋武帝司马檐的视线,柔和却也坚定。
晋武帝司马檐却是陡然摇头:“不,正是为了我们的孩儿,所以我们才更不能退!”
“陛下……”杨皇后不解地唤道。
“现如今,朕是大晋阴世皇庭里的皇帝,”晋武帝司马檐豁然站起身来,大踏步往前走出几步,然后才转身来俯视着仍自坐在那里的杨皇后,“朕在这大晋阴世皇庭龙椅之上,还有百余年的时间。在这一段时间里,不论整个大晋阴世皇庭乃至整个阴世天地发声什么,朕都躲不开。”
“阴世天地如此,阳世天地也同样躲不过。莫要忘了……”
“阿钟是如今阳世天地那边厢大晋的皇帝,阿慎如今也预备着转生阳世争龙夺位!”
“这般境况,你我怎么能退?!朕怎么能退i?!”
杨皇后摇着头,更尽力地去分说她自己的想法。
“陛下,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她说的“退一退”,单单是指他们在面对孟彰的态度上“退一退”,更宽和一些,不是说要让晋武帝司马檐在各方混乱的局势争夺中退让。
晋武帝司马檐就在那个位置上,他们一大家子就在这些位置上,又怎么可能退?
纵是晋武帝司马檐想退,她也不可能答应的!
“没什么不同!”晋武帝司马檐猛地一挥手,截断了杨皇后的话头。
“其实都一样的。”他仍自盯着杨皇后。
他盯得那样用力,以至于双眼甚至都显出了几分血色,“孟彰那小儿本人或许没有威逼我们的意思,但他出现、站在那里,就已经给予了某些有心人活动的余地。”
“这一点,你我不是最明白不过的吗?梓潼。”晋武帝司马檐问道。
杨皇后又是一阵沉默了。
不错,似这样以一子撬动全场局势的手段,晋武帝司马檐和杨皇后都很是熟悉。因为这就是他们惯常用来平衡各处的手段。
“但孟彰小儿就在那里……”杨皇后喃喃道,“他已经在那里了,而我们又不能抹去他。”
因为做不到,因为不敢。
是的,胆大猖狂如她、如晋武帝司马檐,他们竟然不敢抹去一个才刚刚站稳脚跟的小小阴灵。
晋武帝司马檐缓缓地、缓缓地将前探出去盯紧杨皇后的身体扳正。
他站直了身体。
“是的,你说得对……”他道,“他已经在那里了,而我们不能抹去他。”
听着晋武帝司马檐的话,看着他眸底深沉的神色,杨皇后不由得从心底生出了几分恐惧。
“……陛下,你想要做什么?”
晋武帝司马檐盯了她一阵,忽然扬起唇角露出一个真切不虚的笑容来。
“朕现在固然是大晋阴世皇庭里的皇帝,但在司马氏族中有各支叔伯蠢蠢欲动,已经是盯紧了朕;在朝堂上又有各大世族掣肘,朕就算要做事也得转圜着来,并不能一言决事。阿慎和阿钟也还需要朕来帮他们谋划、周全……”
他数了这么一遍,忽然就问杨皇后:“朕处境如此,梓潼说,朕即便是有心,又能做些什么呢?”
杨皇后听着这些话,非但没有放松下来,反倒还更凝重了。
“陛下……”
这回就轮到晋武帝司马檐来安抚杨皇后了。
“梓潼放心,朕心里明白的,朕什么都不会做。”
迎着杨皇后担心的目光,晋武帝司马檐就笑道:“纵然要做,朕也绝不是要为难他,恰恰相反,朕只会给孟彰小儿更多的好处。”
杨皇后抿了抿唇,试探着问道:“给那孟彰小儿更多的好处?陛下说这话,是心里已经有计较了吗?”
晋武帝司马檐笑着颌首:“梓潼你且看着就是了。”
看着晋武帝司马檐面上的笑容,杨皇后心头的忧虑却是越发的沉重了。
许久以后,她将心底长长的叹息隐去,站起身来端正一拜:“遵陛下谕令。”
晋武帝司马檐已经彻底拿定主意了,她固然可以丢下晋武帝司马檐一人,自己遵循自己的判断做事。可是这样一来,晋武帝司马檐就没有助力了,他会更艰难。
不论是为了他们这一段夫妻情分,还是为了他们的孩子,她也得在旁边把控着,不能真让晋武帝司马檐失去控制,越做越错。
她得在旁边看着。
只希望,晋武帝司马檐真似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是有分寸的吧……
杨皇后压下眼底浮起的忧色,低头做恭顺模样。
晋武帝司马檐朗声长笑,一步越过他们两人之间的距离,伸手将杨皇后搀扶起。
“梓潼快起,快起。”他道,“梓潼的心意朕都明白,梓潼放心,朕一定不会冲动的。”
杨皇后温婉一笑。
两位帝后复又在长榻上坐下。
这一次,晋武帝司马檐的手一直牢牢握住杨皇后的手,久久没有放开。
“所以关于这一份卷宗的事情……”杨皇后尝试着将那早已不知被岔到什么地方去的话题又给带回来。
不等杨皇后将话说完,晋武帝司马檐就先开口了。
“朕都知道,朕不会跟那孟彰小儿计较的。”
杨皇后目光微动,看着晋武帝司马檐的视线里不免就多了些许异色。
迎着杨皇后带了几分探究意味的目光,晋武帝司马檐却不放在心上。
“只不过,”晋武帝司马檐开口道,“孟彰小儿的态度表现得如此明显,怕是他日后都不想着入朝了,那行,我也不勉强他,便放他在朝堂之外逍遥罢。”
杨皇后听着这话,一时竟不知道自己是该放松了些,还是该继续紧张着。
这态度,真不似往日里的晋武帝司马檐作风……
想了想,杨皇后又试探着开口道:“毕竟孟彰现在的岁数还小。陛下也是知道的,他们这些小孩儿的想法都是一日一日的,或许不知什么时候,长大了的孟彰小儿就又改变主意,想要入朝为官了呢?”
晋武帝司马檐也很是认真地沉吟了一阵。
“梓潼你说得很有道理。”他道,“那就他什么时候改变了主意,我们再什么时候迎他入朝。”
迎……
杨皇后听得心神一阵阵跳动。
晋武帝司马檐凝眸看住她,问:“怎么了吗?还有问题?”
杨皇后就笑着摇头:“倒也没有。只是陛下,你不觉得这样太礼待孟彰了么?他不过就是一个出身小望族的望族子而已……”
“并没有。”晋武帝司马檐摇摇头,更教杨皇后道,“既然我们已经决定了礼遇孟彰,那一切就该做到最好。”
杨皇后就不说话了。
“别担心。”晋武帝司马檐用手轻轻拍着杨皇后的手背,安抚她,“孟彰小儿既是背后别有隐秘,那么这一点小小的礼遇优待,他该是能够受得住才对。”
杨皇后沉默少顷,忽然想到了什么,便问晋武帝司马檐道:“陛下,莫不是方才那一份卷宗……”
“哦,这事啊……”晋武帝司马檐作恍然大悟状,“梓潼你不提起这件事来我倒是差点要忘记它了。”
杨皇后就问:“所以陛下是想做些什么呢?”
晋武帝司马檐也不隐瞒她,很是利索地回答她道:“梓潼你不是要用那一份卷宗里的建议吗?我们索性也不藏着掖着,便隆重遣了属官去太学请一份卷宗回来。也不再是三五个皇庄这般小家子气了,你我两人的私人皇庄,都可以尝试着按那章程来调整着办事。”
“遣了你我的属官去?”
“不再是三五个皇庄这样小家子气?”
“你我两人的私人皇庄,都可以尝试着按那章程来调整着办事?”
这一句句的,杨皇后都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陛下你……”
晋武帝司马檐回眸看她。
杨皇后迟疑半饷,还是开口问道:“真要如此的隆重?而且陛下,你我两人的私人皇庄,你可还记得到底有多少?可还记得……这些私人皇庄都在哪里?”
司马檐生前可是大晋的皇帝,死后入了阴世天地里,也仍然是大晋阴世皇庭里的帝皇,他的家底到底有多少,这一时半会儿的,怕是连他自己都不知晓。更何况,还再加上一个她……
“嗯?这个么,确实不太记得了。”晋武帝司马檐一点也不遮掩,他想了想,最后道,“这原也不是什么大事不是,且吩咐人整理出来就是来了。反正每年里也是需要各处属官盘账的。”
杨皇后暗自叹息,却也只能露出一个笑容。
“陛下,您如此隆重厚待孟彰,怕是会有捧杀之嫌,若是有人多说些什么,我们怕是……”
“捧杀?”晋武帝司马檐摇了摇头,“梓潼该是明白,资质不够、根基不深,最后承受不住那些关切崩溃掉,那才是捧杀。可只要那人将这一切承受下来了,那就不是捧杀,不是吗?”
晋武帝司马檐再转眼看定杨皇后:“我将待他如同对待阿慎,梓潼该放心才对。”
待他如同待阿慎……
听得晋武帝司马檐这样一句话,杨皇后是真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是继续怀疑晋武帝司马檐,还是要相信他了。
晋武帝司马檐显然并不急着要赶在这段时间里说服杨皇后。
“梓潼且看着便是了。”
杨皇后也只能笑了笑。
到得晨早,那浓重的夜色才刚刚散去,露出稀薄灰蒙的惨淡晨光,晋武帝司马檐都顾不上旁的,便直接招来峻阳宫的内监,吩咐他去传召专门负责打理他名下各处皇庄的属官。
他自己这般急切尚且觉得不够,还一迭声地催促杨皇后,叫她也召来那些负责为她打理她名下各处皇庄的属官。
杨皇后还待要拖延,却总被晋武帝司马檐坚持着催促。
杨皇后没办法,只能叫人。
看着领命而去的女官,杨皇后心里只能摇头。
该庆幸吗?这一次砸进去的,只是他们帝后两人的名下皇庄,不包括他们的嫡长子司马慎的那些。
杨皇后才这样想着,忽然心头一个激灵,想到了另一个可能。
虽则晋武帝司马檐没想要将司马慎的那点子家底也给砸进去,可是难保司马慎自己不会心动,趁着这个机会也大动干戈。
以他先前表现出来的对孟彰那份卷宗的推崇来看,她那嫡长子是真的能干出这样的事情来的。
杨皇后看了看另一边厢的晋武帝司马檐,也不招人过来了,直接便传音吩咐守在门帘外头的女官。
“你去东宫跑一趟,告知太子……”杨皇后的传音顿了顿,才继续道,“孟彰那份卷宗,陛下看中了,这些时日会吩咐各处打理皇庄的属官按照卷宗上罗列的章程布置下去,且莫急着动作,先看一看,待这一阵时间的混乱过去了再说。”
女官也听出了杨皇后话音中未曾明言的忧虑,沉默着站在原地听了。
等到杨皇后的话说完,她便悄然应了一声,才又闭着人寻了个借口悄悄往东宫司马慎那边去。
才刚回到东宫里,正拿着那份卷宗细细品读的司马慎听得女官的传话,整个人都愣住了。
“……你说什么?”他愣愣问。
女官低垂着眉眼避过司马慎的视线,又将杨皇后的话给司马慎复述了一遍。
司马慎在上首坐着,半饷才挥了挥手,说道:“……孤知道了,你且回去吧。”
女官不敢多说话,福身一礼,果真就无声退去了。
整个东宫书房里,就只有司马慎自己在书案后头坐着。
“……阿父他这是,都在做些什么啊!”司马慎是怎么想都想不明白晋武帝司马檐的心思。
所谓治大国如烹小鲜,晋武帝司马檐和杨皇后名下的那些皇庄确实够不上国家大事,可将那些皇庄的数量、涉及到的人员数量捆在一起简单地算一算,也基本上能和几个郡县等同了。
涉及到这么多的土地、这么多的人,是能够笼统着来的吗?孟彰那卷宗里也不是这样的说法的吧?
晋武帝司马檐明明知道这其中的复杂与麻烦,却不小心布置,反而是简单粗暴地来,似乎不惹出什么乱子来就不算完。
司马慎急得想要去峻阳宫当面询问晋武帝司马檐,可他又知道他不能。
杨皇后那样传话,意思可谓是再明白不过了。
——她不希望司马慎再掺和进这件事里去。
“只希望……”在渐渐稀薄的夜色之中,司马慎遥遥望向了太学学府所在的位置,“你真的能够撑住吧。”
若不然,那乐子怕是就大了。
晋武帝司马檐和杨皇后两人之间的掰扯、来回以及司马慎的那点担忧,作为其中话题的中心主角,此时的孟彰却是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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