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星台上的人很多, 但若是有心,找寻熟悉的目光便很容易。
黎未寒只是下意识地抬眸,便正巧碰上了时惊尘的目光。他二人遥遥相望, 都不曾开口,却已然都明白对方此刻的心境。
下一刻穿着玄色锦衣的少年从人群中走来, 停在黎未寒的眼前, 拱手道:“徒儿没有辜负师尊的期望。”
带回灵剑, 保全自身与师门弟子。
时惊尘记得黎未寒说过的每一句话, 他垂下眼眸,眼眸中微微泛着些不易被人察觉的波澜。
尽管时惊尘的表现还算正常, 但黎未寒还是能感觉出来这人身上受的伤不轻。
众人的目光被那六岁的沈琉儿吸引,很快观海阁的顾澜风也来到了摘星台。
未待顾澜风取出自己的混元宝珠,沈琉儿夺魁的消息便传入耳中。他看着被尊主夫人柳青裁抱起来的六岁小童, 脸色一时难看到了极点。
黎未寒在一片议论声中慢悠悠地起了身,下一刻, 在时惊尘将要倒下之时,伸手托住了他的腰。
“师尊……”
“辛苦了。”黎未寒道了一句,将一道灵力通过腰侧打入了时惊尘的体内。
时惊尘稳了稳身形, 微微侧目看向身侧的黎未寒。
这一幕被站在角落的符聆看得很清楚。
这两人之间确实不简单, 若说是道侣,却实在是显得过分生疏,若说是师徒,又分明带着些暧昧。
真是奇怪。
黎未寒不曾在摘星台过多停留,与白念桃和忘忧谷的尊主夫人道别后,便离开了摘星台。
他把时惊尘带去了进灵山道给他安排的小院里, 安置好小徒弟后, 才去找楚然和沐雪。
黎未寒的神识从鹿林撤离后, 时惊尘才制服了双首蛟,没能亲眼看到龙傲天的高光时刻,让他心下觉得有几分可惜。
原著那写手的文笔虽然稀碎,但写到这种高光场合却是豪不吝啬笔墨的,东一句经典,西一句比喻的,可见这场面有多绚丽。
黎未寒去问楚然时惊尘是如何制服凶兽时,楚然支支吾吾一句连贯的话都没说出来。
黎未寒心下正纳闷,一抬眼看见立在门口的百花休。
百花休见黎未寒注意到了自己,头也不回的就往屋里跑,无奈何黎未寒的速度太快,已经用千机引将她拽了回来。
“仙尊好……”
百花休常听师姐白念桃提起这人,对于这种每每高调出场,一眼看不穿修为的人,她心下还是很怵的。
“你看见了么?”黎未寒问她。
百花休摇了摇头,只说自己与楚然在洞里躲着,一出来便瞧见有一条玄色的龙吞下了洞顶的混元宝珠,其余的一概没看见。
黎未寒觉得这俩人奇奇怪怪的,但也不没打算再继续追问。
人是种很其妙的生物,有时候越是逼问,人家越不想告诉你,等哪天憋不住了,说不定自个儿就说出来了。
“那,你觉得我徒弟怎么样?”黎未寒很直白地问了一句。
这两个问题跨越太大,百花休反应了好一会儿才道:“人挺好的。”
挺好的?
这是行,还不行呢。
黎未寒不太明白,百花休这句话,更像是给时惊尘发了一张好人卡。
百花休听黎未寒提起时惊尘,想起在鹿林时楚然说过的心法之事,忍不住问他道:“仙尊,您三个徒弟的心法,都不一样吗?”
“对,这叫因地制宜,不,是因材施教。”
“因材施教……那,他们之中可有人的心法跟您是一样的吗?”白百花休还是头一次见到黎未寒的这样的师父,以往各门各派大多有自己主修的心法,师父徒弟都要承袭的,如此才能让各门各派的精华永续绵延下去。
黎未寒闻言,垂眸道:“没有。”
“没有?那多浪费呀,万一失传了可怎么办。”
百花休听掌门说过,黎未寒的心法也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若不宣扬开来,来日若是黎未寒身死亦或飞升,这心法可就跟着一并没了。
这不就算是天韵山庄的一大损失吗。
黎未寒看着面前一脸惋惜的小姑娘,忍不住抬了抬唇角,沉声道:“失传就失传了,又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说得漫不经心,眸中却有一闪而过的黯色,很快这抹黯然便被浓郁的笑意所掩盖,落入小姑娘眼里,便是对这特殊心法的轻蔑与不屑。
百花休游历四方,期间也与无数修士打过交道,这些人眼中不是写着对无穷灵力地贪图,便是写着至高无上地位的渴望。即便是遇到几个心怀大义的,所做之事,也并非全然为了苍生。
黎未寒不同,他出身寒门,一个寒门子弟能有今时今日的修为和地位,按理下一步该是打着造福黎民的旗号广收弟子,壮大自己的势力才对。
可他却偏偏选择了在天韵山庄做客卿,几年来也不过收了三两个徒弟。虽也镇压鬼帝,却又从来没说过什么济世救人的话。
这个人,实在是世间少有。
“这个给我用用。”
百花休还没反应过来,黎未寒便拿走她手中装有红花露的瓷瓶,转身离去了。
他走得很快,墨色发尾随着脚步微微摆动,衣袍迎着风飘扬,带着十足的利落与洒脱。
百花休静静看着黎未寒的背影,也不知怎么,忽然在这谪仙人的身上看到一丝莫名的孤独。
仙门百家流传着黎未寒从街头乞儿到折梅仙尊的故事,却从来只有开头和结尾,并没有一字一句提到过黎未寒是如何修行的。
他是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今日的折梅仙尊呢。
百花休心中好奇,却也无从去探究,她看着空空如也的手心,回过神来,往白念桃的房间去。
时惊尘自黎未寒走后,便结了结界开始调息。强行使用千机引的后果,是险些再次走火入魔。
要不是灵剑及时归来,只怕难逃再次殒身的命运。
屋内的灵力四溢,折仙的剑气一点点驱散开时惊尘被魔障困锁的神识与灵力。
上一世的时惊尘因走火入魔而死,连带着心神与灵力都受到了影响。黎未寒从前说他心神不定,故而易被幻象所迷惑,居然是真的。
怪不得从前屡次试探,都看不出黎未寒的心法,还只当是被那十四岁的身子束缚了,原来是因为将上一世的魔障带到了今世。
时惊尘看着自己的双手,细细感知着体内重新调动起来的灵力。
他见屋内无人,抬手在空中横向一抹,一把灵剑便出现在眼前。
心口处隐隐放着微弱的光芒,不待时惊尘召唤,另一把剑便自己蹿了出来化成灵形,躺在了榻上。
两把剑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其中一把剑上刻下了“折仙”二字,且只有剑魂,没有实体。
双首蛟守护的灵剑只有一把,时惊尘很快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是你吗?”时惊尘问了一句,折仙剑抖了抖,算作是回应。
上一世折仙剑跟随时惊尘出生入死,在每个危急关头都能将他要堕魔的心智力拉回来。
最后一次,折仙被人盗取,他才被自己的怨念与魔障反噬。
如今他重生,折仙剑居然也跟着过来了。
那旧剑的魂魄尚在,新剑的剑魂便无法进入。
这一点提醒了时惊尘,他从前只顾着庆幸自己的重生,却从未想过,那重生而来,自己十四岁时的魂魄又去了何处。是两者合为一体,还是已经被二十一岁的魂魄挤走了。
时惊尘的脑袋有些疼,折仙见状便化作一道灵力萦绕在主人的周身。
有折仙的润养,时惊尘混乱的思绪与灵力很快平息下来。
他仔细回忆着上一世发生的事,又忍不住去想今世与黎未寒的点点滴滴。
所有的事情在脑海中穿成搅成一团,似要爆炸一般。
门外忽然在此时传来敲门声,时惊尘警惕地睁开了眼眸,折仙剑先一步化灵回到了主人的体内。
“什么人。”
什么人?
这小兔崽子,别是睡傻了,连自己师父也分辨不出来了。
黎未寒原是想着自己没帮上什么忙,这会儿来体贴体贴自己的小徒弟,没想到这人连人都认不清。
“你若是还睡着,本尊便稍后再来。”黎未寒说着,故意往后退了退。
眼见着门上投下的影子越来越远,时惊尘即刻起了身去开门。
“师尊。”时惊尘唤了一声,浑身的戾气与灵力,在开门的一霎骤然褪去,唯剩下刚刚从睡梦中醒来的怔懵。
黎未寒见时惊尘头发也没梳,便也猜到这人肯定是睡迷糊了。
他这小徒弟从小就挺喜欢睡觉的。
“师尊来做什么?”时惊尘见他未曾真正离去,心下松了口气。
黎未寒摇了摇手上装着红花露的小瓶子,道:“疗伤。”
疗伤?
时惊尘还未做出回应,黎未寒便已经走进了屋内。
一进去便看见了那榻上闪着幽幽光芒的灵剑,那剑是玄色的一把,形似古时的汉剑,剑柄上是复杂又精致的纹路。
帐中昏暗,有亮眼的金光沿着剑身上符文一般的纹路,忽明忽现。
男主的东西果然与旁人的不一样,低调中有带着点儿奢华,这黑金的搭配,也算是经典搭配了。
黎未寒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待目光落在剑柄下的一块空白处时,忽然察觉出了异样。
“徒弟,你这把剑怎么没起名字?”黎未寒问了一句,他记得上一世这剑刚被时惊尘得到,便有了“折仙”这样的名字。
这两个字,天生然带着几分傲骨,还挺符合龙傲天毁天灭地的设定与气魄。
时惊尘垂眸瞥了榻上的灵剑一眼,道:“还未想好叫什么。”
黎未寒被人称为仙尊,“折仙”二字,带有杀戮之意,他不想走上一世的老路
“没想好?”不应该呀,怎么会没想好呢。
黎未寒的目光流转在灵剑上,时惊尘的目光却落在黎未寒的身上。
他静静看着灯下气宇不凡的人,片刻后对黎未寒道:“不如叫‘踏雪’。”
“踏雪?”这么乌漆麻黑的一把剑,居然要叫踏雪。
黎未寒正想让他再考虑考虑,只见那灵剑似是听懂了时惊尘的话一般,即刻自己给自己篆下了“踏雪”二字。
金灿灿的古文落在眼底,很快又隐入剑身,从今以后这把剑就叫踏雪了。
“你真想好了,这可不能后悔的?”黎未寒问了一句。
时惊尘注视着黎未寒的眸子,启唇道:“想好了。”
踏雪折梅,他很喜欢。
时惊尘看向黎未寒,眸中映着的烛火跳了一跳。
黎未寒浑然不知时惊尘的小心思,还在疑惑这“踏雪”二字有哪里好。
正思量着,耳畔忽然传来时惊尘的声音:“师尊不是说要为我上药吗?”
再不上药,伤口都要结痂了。
时惊尘这句话像是贴着耳朵说的,连气息都能感知得到,黎未寒猛地一回头,便看见时惊尘那张近在咫尺的脸。
距离有些不妥,但不得不说龙傲天就是龙傲天,这张脸便是放大无数倍,也是找不见一丝缺陷。
这样一张脸,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有人不动心呢。
黎未寒不明白。
“你离这么近干嘛,本尊又不耳背。”黎未寒道了一句,用药瓶抵了抵时惊尘的肩膀,转身往榻边去。
他走得很快,不带一丝犹豫,浑然不似时惊尘,对这样的距离的相处还有些意犹未尽。
时惊尘觉得自己现在的心境很奇怪,分明小时候夜里被黎未寒叫醒,每每都满肚子气,可如今却又希望他能多在夜里叫他几回。
什么事都能细细思量,但一牵扯到黎未寒,行事便格外的莽撞。
他怎么变成这样了。
“过来。”黎未寒见时惊尘站着发愣,便吩咐了一声,时惊尘的眸子垂了垂,即刻往帐中去。
坐在榻上的人正自己看着手里的伤药,玄色的衣摆流水似的泄在地上,露出织金的云靴,如此庄重的颜色,天然给这人带了几分威严。
黎未寒见时惊尘还站着,便道了一声“坐下”。
时惊尘像个一令一动的傀儡,就这么吩咐一声做一个动作。
“兔崽子丢了魂了,怎么说一句动一下的,脱衣裳呀,等着本尊给你解么。”黎未寒没好声的道了一句,他没照顾过什么人,即便是体贴徒弟,也不会贴心到把音声放软,亲自给他宽衣解带的地步。
时惊尘闻言,这才慢吞吞地把衣裳解了。
黎未寒在此时掐了一团火焰出来,那火焰将帐中照得透亮,也将时惊尘的身子每一处,都清晰的呈现在眼底。
瓷白紧致的胸膛上有一道很深的口子,血液已经干涸,即便已经被简单处理过,还是瘆人的很。
时惊尘被黎未寒直白的目光盯得脸上发烫,只觉得两人这姿势别扭非常。
偏偏黎未寒没什么感知,直接把红花露倒在了自己的手上。
晶莹剔透的伤药似露又似膏,从指尖一直淌到了腕子上。黎未寒的手很好看,指骨修长,关节匀称,掌心处带了一层薄薄的茧。
他将红花露用双手搓开,等手搓热了才往时惊尘的伤口处抹去。
时惊尘的身子滞了一滞,伤口处的痛感和一种莫名其妙的战栗感交杂在一起,让他想起在鹿林时,这人在身上那一按。
“师尊……”
“我洗过手的,很干净。”黎未寒很认真地回复他,涂药的力度也放轻了许多。
那双首蛟是有千百年修为的灵兽,这一击不知要耗费多好灵力才能修好。
黎未寒想到此处,上药的手法也格外细致了些。
时惊尘的手攥住自己放在一边的衣袍,脑中的弦绷得紧紧的。
黎未寒体内霸道又强劲的灵力透过伤药到达心口,惹的人心头发颤。
时惊尘能清晰的感知到他掌心的薄茧,甚至在想若这只手不这么规矩,摩挲在旁的地方便好了。
有一瞬间,少年时看到过的画册与眼下的场景重合。
那画上的人只有寥寥几笔,热火赤诚。眼前的黎未寒却眉宇清冷若蹙,好似从没有过人的悲伤与愉悦。
黎未寒若是像那画上一样,与人欢好缱绻,会是什么样的神情呢。
时惊尘的目光散了散,到最后干脆闭上了眼睛。
倘若黎未寒会窥心,此刻一定会骂他个狗血淋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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