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者无意, 听者有心。
时惊尘愣了一愣,他望着黎未寒那深不见底的眸子,一时只觉得如鲠在喉, 有些话就要吐露出来。
一颗心在边缘反复试探,仿佛一迈步,就能说破些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又不知道该如何说起。
他好怕自己进一步, 眼前的人便躲远去了。
黎未寒是个很奇怪的人,他分明不好男风,目光也从不在男人身上停留,口中却能说出如此暧昧不清的话。
这话任谁听了去,都会误会的。
时惊尘心下掀起了惊涛骇浪,黎未寒却淡然一笑, 先一步走了。
果然是玩笑话吗。
时惊尘看着黎未寒的背影,顿觉失落无比。纵使他知道这窝边草不是自己, 但不得不承认,黎未寒说出这句话时,他是心动的,是雀跃的。
他此刻突然意识到黎未寒是个很恶劣的人,他在人心下的火苗即将即将灭时添一把柴, 又在那火苗愈演愈烈时浇上一盆冷水。
放风筝一般,是近是远都在他掌控范围之内。
时惊尘在这种忽远忽进中被拿捏太久了, 眼下忽然就不想再做因为一句话就胡思乱想的风筝。
他想做放风筝的人, 一直在找寻的那阵, 能将风筝送上青云之巅的好风。
少年清澈的眼眸微漾, 在不见一丝杂质的眼底, 泛出一丝思索。
黎未寒连夜离开青城的计划还是失败了, 人刚回到客栈,便看见穿着轻铠的人将客栈围了个密不透风。
“这位仙君,我家郡王有请。”为首的人面容端正,一身正气,想来不是侍卫头子,便是个将军。
这人界,鬼界与魔界,最让黎未寒头疼的就是人界。
斩妖除魔是积攒功德之事,打杀没有修为的凡夫俗子便会损害功德。
功德这种东西,平日里看不出什么,等到历劫飞升的时候,若是亏损太多,一个不注意忍便被天雷劈完了。
纵使黎未寒没有飞升的宏图大志,但也不希望真到那天,天雷劈到自己身上。
这护佑一方百姓的郡王,端居朝堂的帝王,都是黎未寒最不愿意接触的人。
“回去告诉你们郡王,我们几个还有事,要送东西回山上呢。”楚然拒绝了这人的邀请。
那人见几人戒心甚重,面色和缓了许多,道:“仙君,此事不是坏事,我家郡王是个讲理的人,还请仙君无论如何过去一趟。哪怕是吃端饭也好,莫要辜负了王爷的好意,与小姐的名声。”
“师尊……”楚然看向黎未寒。
黎未寒眸中的光浮了一浮,道:“既然是郡王邀请,哪有不去的道理。”
百花休听黎未寒要去,便抬眸悄悄看了时惊尘一眼。
时惊尘那边儿没什么动作,只是若有所思地不知看向何处。
这俩人还没说上几句话,眼下又出了这档子事,不知猴年马月才能知晓对方的心意。
百花休心下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只能愤愤盯着那郡王府的来客。
那领头的人见黎未寒松了口,忙趁热打铁道:“怎么说仙君也是修行之人,咱们□□凡胎,哪里敢对仙君不利呢。仙君还是早些过去,把话说开了,是去是留也好早做决断,不是吗。”
那人说着,急忙让手底下的人闪开一条路。
客栈外停着一辆十分宽敞的马车,黎未寒回眸看了一眼,吩咐几个徒弟在客栈内静静等着消息,便随着马车去了。
百花休见那车轮滚滚而去,心下一时着急的很。
这人界的皇族不好得罪,若是那郡王来硬的,黎未寒可怎么办呢。
她心急如焚,回望时惊尘,时惊尘却没事儿人一样坐在大堂。
“你这会儿怎么不着急了?”百花休坐过去,问了一句。
时惊尘瞥了她一眼,淡淡道:“这世上没人留得住他,是去是留全看他自己。”
黎未寒的个性,向来是命由己身定,半点不受人威胁。若是此去不回,只有一个可能,那便是他自己愿意。
倘若他自己愿意去寻那“金水相生”的命中人,他又何必上赶着讨人厌呢。
“你这么自信,万一那郡王家的小姐赖上他了,非他不嫁呢。这女追男从来都是隔层纱的,你不缠他,自然有人缠。”百花休感叹完,给自己倒了杯茶水人润了润嗓子。
她要被这师徒两个气死了,一个个平日里伶牙俐齿,遇到这种事跟锯嘴的葫芦似的,一个赛一个的能憋。
迟早憋死。
沐雪闻言,抬头看向楚然,楚然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也没什么法子。
这天底下没人能管得了黎未寒。
这桥是黎未寒自己走上去的,花儿也是他接下的,按理纵使不娶那郡王小姐,也该去解释一番。
黎未寒今夜过去说道说道,也在情理之中。
楚然低头去看坐在堂上的时惊尘,心下一时也有些弄不清楚。这两个人那样的事也做了,换作是旁的道侣,早就如胶似漆,将这感情昭告天下了,怎么他们两个还表现的清清白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呢。
如此遮遮掩掩,难道是为了日后好一拍两散么。
楚然不理解,连问也不好问,心底下憋的厉害,只能自个儿回屋去消遣这闷气。
时惊尘看向摇着脑袋叹气的百花休,心下也觉得不安,便在人都上楼后,化为一只粉蝶,翩然出了客栈。
马车一路往城南走,不多时黎未寒便见到了气派的郡王府。
那领头的人一边接黎未寒下马车,一边道:“小人汪莱,仙君有事吩咐小人便是。咱们郡王膝下无子,只有三个女儿,故而对几位小姐的婚事格外看中。仙君若是能入到郡王府做赘婿,将来这郡王府上下,可都是仙君的了。人生在世不过短短几十年,仙君为老郡王留个外孙,过完这一生,再去求仙问道,岂不是美哉?”
这么一大通缜密的分析,倒是让人一时没有拒绝的理由。
黎未寒没有急着回应,只垂眸看了身侧的一眼,问道:“这样好的事情,你怎么不做?”
黎未寒这句话是真心想问的,这人长得周正,大小也算是个心腹。按理再怎么招赘婿,也得选个知己知彼的才对。
他一个来路不明的人,怎么看怎么都不如身边人合适。
汪莱闻言,十分惭愧地笑了笑:“我不过是个王府的管家,哪里敢肖想这些事。”
“管家?”黎未寒这才仔仔细细打量了这人一眼,道,“瞧着您,倒像个将军。”
这人手上有茧,必然是习过武的,想来这郡王府的管家,身世也不简单。
“仙君谬赞了。”
汪莱一路领着黎未寒穿过好些个回廊,到了堂上,又去后头禀告了一声,才有一堆丫鬟仆人,簇拥着传闻中的容郡王现身。
那容郡王见到堂上立着的人物,仔仔细细从头到脚打量了无数回,才高声道:“好,这菱儿的眼光果然是好,瞧着是个敞亮人。”
他往位子上一坐,问黎未寒道:“不知小仙君是哪门哪派呀?”
黎未寒还未开口,管家先声道:“回郡王的话,这位仙君说自己是天伏山的外苑弟子,名唤沈星云,此次南下是为了采买香料的。”
黎未寒人长得俊朗正气,说起谎话来,让人不自觉便会相信。这天韵山庄和天伏山,便是各门各派也分不太清楚,这外界的人,就更分不清楚。
“天伏山是个什么……”那容郡王本想说天伏山是个什么鬼地方,又想到日后好歹是一家人,便转了话锋道,“这灵山宝地养人呐,看小仙君仪表堂堂,便知是个钟灵毓秀的好地方。下月初六是个好日子,正适合嫁娶,不知仙君意下如何呀?”
这仙门中的修士,除了朝廷承认过的督护府,其余门派不常与外界来往。越是高门贵族,打小锦衣玉食,便越看不上避世的修士。
于他们而言,蛮荒之地的杀戮与纷争,都涉及不到切身的利益。逢年过节差人去督护府请个修士回宫祈福,已是最大的来往了。
反倒是贫民百姓身在苦寒中,无依无靠才心怀敬畏,报希望于鬼神,也常常送去委托。
黎未寒见这人说话直白,便也不打算拐弯抹角,直言道:“晚辈没有这个福分,容郡王还是另觅良人吧。”
“什么?”容郡王闻言,险些从凳子上跳起来。
整个青城没有不想入赘他王府的男儿,一个小小的修士,仗着有点子修为,凭什么这样驳他的面子。
“仙君可要思虑清楚。”
那郡王看着像是个火爆脾气,三言两语不对付,便能把人拖出去打一顿似的。
管家汪莱见状,忙走过去附耳说了几句小话。
那容郡王被他一番劝解,才勉强消了气,只让黎未寒别急着决绝,且住上一日,明日见见那几位小姐再做决断。
黎未寒知道自己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若是今日拒绝,这人上奏朝廷,到时候搅得是人家天伏山的清净。
如此简单思量一番,便就答应了今日在此地住上一晚。
他看着堂上时不时便窃窃私语的管家和郡王,心中不禁有些好奇,这二小姐的婚事,做管家的可比为人父亲的要上心多了。
许是看出了什么门道,黎未寒冷冷笑了笑。
在堂上说完了话,便同那管家一起往安排好的小院去。
这郡王府比从前去过的地方都大,宽敞的回廊,不到十步便能看见檐下小笼子里,装着的画眉八哥一类供人取乐的鸟儿。
那管家一边走,一边道:“我们家郡王抛脾气不好,二小姐却是个顶好性子的人,仙君若是见到,定然喜欢。”
黎未寒听见这句话,忍不住问道:“汪管家跟二小姐很熟?”
“这……”那汪莱愣了一愣,道,“我自幼跟着几位小姐一同长大的,小姐们的脾性如何,自然心知肚明,这大小姐性子软弱,三小姐脾气古怪,不爱跟人说话,就数这二小姐活泛些,郡王也最是看中。仙君真是好福气呀。”
“好福气?”黎未寒瞥了那不远处,躲起来偷看的人一眼,凉声道,“这高门贵族的福气,本……我可无福消受。”
“本尊”二字险些脱口而出,黎未寒好些年没做过什么外苑弟子了,眼下倒是有些不太适应。
那管家将人领到洛神院,叮嘱完要注意的琐事,便自行离去了。
这会儿天色不早,有丫鬟陆陆续续往屋子里上了些小菜和酒水。另有下人烧了水,过来问黎未寒想什么时候沐浴解乏。
这容郡王说话虽不客气,场面上的事做的倒是十分妥帖。
黎未寒从前不明白为什么有的修士宁愿出世,被这世俗纷扰,也不愿继续留在山庄里修行。如今看来这花花世界迷人眼,出世也有出世的好处。
若在那贫苦的山庄里,那能有这么些个人伺候呢。
论享受,还得是这些个候府里的人会享受。
等来送东西的丫鬟陆续散尽,黎未寒才在房间各处布了结界。
夹了两筷子菜觉得没个滋味儿,便将傀儡放出去给客栈那边送了消息,开始沐浴更衣。
刚解下外袍,便发觉这房间内的灯火跳跃的厉害。黎未寒回眸往桌上看,在那纱制的灯罩外瞥见一只乳白色的粉蝶。
他勾了勾唇,抬手送过去一道灵力。
那粉蝶被击中,扑腾了两下直接坠在了灯畔。
“要看就大大方方地看。”黎未寒道了一声,只见那粉蝶灵光一闪,时惊尘便用手拖着下巴,坐在了圆凳上。
“师尊什么时候发现的?”时惊尘抬眸问了一句。
黎未寒颇为不屑的笑了笑,把解下的外袍随手往屏风上一扔,问他道:“本尊哪回出去,你不跟着?”
外出捉妖跟着也就算了,往灵泉去疗伤这人也跟着,不知到底想瞧见些什么。
他身上有哪处,是时惊尘没有的不成?
“师尊,都知道?”时惊尘心下有些诧异,他以为自己已经掩藏的够好了,没想到黎未寒还是发现了。
黎未寒闻言,忍不住抬了抬唇角,问他道:“你还有什么是本尊不知道的么?”
这句话尾调微微扬起,就好似已自个儿已经把时惊尘了解了个透彻。
时惊尘听见这话,眸光微微潋了一潋,没有回应。
这天底下,黎未寒不知道的事,可多了去了。
他日里夜里的陪在他身边,用自己的灵力,调养着黎未寒的身子里那横窜的灵力,黎未寒怎么就没看出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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