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摩末罗这一场雨下了很多天。
南亚的季风吹拂过这片古老的大陆, 带来了丰沛的雨水、涨潮搁浅的鱼群,和肥沃的土地。
雨停的那天,褚西岭收到了邱明丽的大脑解剖报告。
法医专家们在邱明丽的大脑里, 找到了一枚si。
具体来说,他们是在邱明丽的额叶里发现了这玩意儿。
额叶是大脑发育中最高级的部分,在额叶的内侧面,有一个叫旁中央小叶的地方, 负责人一生所有的思维、计划,和情感。
法医们一打开邱明丽的脑壳,就看到这枚si。
但是却不敢直接取下它。
因为它上面的超微结构,微小到到和原子核有得一拼,竟然连普通显微镜都看不清楚。
褚西岭连夜调来了溯源部最精尖的专家组,用高倍显微镜和微电流信号, 激活追溯邱明丽神经元中的钠-钾离子通道。
最后专家组们发现,这枚si中的每一个接触位点, 都已经与邱明丽的大脑神经元突触紧密连接在一起。
这已经不是一张si。
这就是邱明丽大脑中的一部分。
做神经元追踪的,是一个21岁的少女,外表清纯可爱,履历灿烂辉煌。12岁就已经高中毕业,13岁进了大学天才少年班, 20岁已经是国际署科学院主任研究员,21岁就混成了褚西岭手下的二把手。
她将神经元报告交给褚西岭的时候, 依依不舍。
褚西岭从她手中抽了两下, 都没能把邱明丽的大脑切片抽-出来。
“……这张si绝对是超前于我们这个时代上百年的技术。要么你再给我一天, 再让我研究一下?”
少女一面看着手中的大脑切片, 嘀嘀咕咕地抱怨道:
“这么重要的东西, 你们居然只给我配了一台暗场镜, 害我只能看到神经细胞的轮廓,根本看不清树突和轴突是怎么和si里的电路芯片连接的……你们溯源部也太抠了吧!!”
褚西岭提醒她:“是‘我们’溯源部。”
少女才不承认这么寒酸的部门是她的。
“我的要求也不高。”少女比了一个指尖:“如果你们能给我配一台dic镜,我就可以清楚地找到这些神经的连接脉络了!也可以看清楚这张si的具体结构了!”
褚西岭毫无商量余地:“不行,我们经费有限。”
少女撅起嘴:“真的不可以通融吗?”
褚西岭:“不可以。”
少女:“我不会让你吃亏的!只要你愿意通融,我可以白睡你!”
褚西岭:“?”
少女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如果是你的话,我也可以让你做攻……但你别得寸进尺!我牺牲很大了!我平时都是攻别人的!”
“……??”
褚西岭觉得自己和现在年轻人的脑回路中间,恐怕隔着一个马六甲海峡。
他不容拒绝从她手里抽-出邱明丽的大脑:“抱歉,我们组织不提供这种违法的身体交易。”
少女看褚西岭油盐不进,最后只能遗憾离开。
一旁的王德全看完全程,已经笑到打跌。
“这是第几个找你自荐枕席的女人?”王德全回忆了一下:“等等,我怎么记得找你自荐枕席的也不完全是女人?好像也有过男……”
褚西岭抬起头,并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好了好了。”王德全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姿势:“我们部长钢铁直,好了吧。”但是钢铁用高温火焰烧一烧就能弯这件事,他就不说了。
褚西岭又低下头,继续去看手里的报告。
“不过我觉得吧,其实你可以考虑一下。”王德全靠在桌边,一副街道办主任拉郎配的姿势:“这么多倒追你的男男女女,排起队都能绕溯源部大楼两圈了,你就真的完全不动心?”
褚西岭没有表情,又翻过了一页报告。
“组织都对我下命令了,要我关心一下你的个人问题。”
——主要褚西岭一天不结婚,溯源部下面那些女职员男职员就觉得自己还有希望,把好好的溯源部搞得跟个鸡笼似的……这不是耽搁他们响应国家二胎政策的号召吗!
褚西岭:“是吗?”
他似乎觉得这个问题没有讨论的必要,连一个眼风都没给他。
王德全有一点泄气,把玩着褚西岭放在桌面上的一支笔,绞尽脑汁道:
“其实刚才那姑娘就很好啊,论脑子,我们最突出的天才少女,总不会比不过李妮妮吧……论长相,客观上来说她也比妮儿强那么一点点……”
王德全说着说着,忽然灵光一现:“……而且她还喜欢做攻!这样那个时你只要躺着就好了,根本不需要动!她自己就会动!……妙啊!”
“……”
褚西岭这次终于给了他一点反应。
他用一种非常不尊老爱幼的眼神瞥了他一眼。
那眼神是如此冷峻……王德全怀疑他想扣自己工资。
褚西岭:“你如果没有事情做,就出去把垃圾倒一下。”
不是扣工资就好。
王德全松了一口气,但马上又生气起来——这倒霉孩子怎么说话的呢!
“我这不是担心你还惦记着那个……那个不可能的女人李妮妮吗!”
褚西岭:“我没有惦记她。”
王德全……这话说着谁信呢!“你昨天签的报告上,都精神恍惚到把自己的名字签成李妮妮的名字了……你以为你拿小学生涂改液改过了,我就看不出来了吗!”
这也是上面组织担心褚西岭个人问题的真正原因之一——身为溯源部首席,一个指令的错误,牵系到的可是千万人的性命。
如果他一直处于现在这种状态,溯源部首席这个位置也会被换掉。
褚西岭头也不抬地说:“这只是一个意外,以后不会发生。”
王德全:“你应该知道,溯源部剩余的电量,已经不足以支撑你再进行一次时空穿越了。”
褚西岭:“我知道。”
王德全:“如果你敢用时空偷渡者的方法穿越时空,你会立刻登上溯源部的追杀名单,身体里的反背叛机器人也会立刻爆破。”
所以说这真是一道无解的题。
他们真的不是想干涉褚西岭的恋爱自由,而是他和李妮妮真的没可能。
本来上一次他们从达摩末罗回来,剩余的电量是够再进行一次时空穿越的。
褚西岭放手放得那么爽快,未尝不是抱着“以后还能再穿越一次”“这一次离开不是结局”的想法。
但他们万万没有想到,邱明丽居然跟在他们后面,偷偷去了达摩末罗。
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要偷渡时空。
也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做到从始到终跟在他们身后,却丝毫不被他们发觉的。
他们只知道,邱明丽一个人,耗尽了溯源部近半个世纪里剩余的所有电量。
这就意味着,褚西岭此生都不可能再见到李妮妮了。
谁又能想到,那一天短暂又仓促的告别,竟然就是他们之间,最后的诀别呢。
……
想到这里,王德全也有一点难过。
但好在褚西岭和李妮妮从头到尾,相处也不过两个多月。
这短暂又浅薄的一见钟情,哪怕初期的确如火般燃烧。
可时间一旦长了,再浓烈的感情,应该……总会……有淡去的一天的吧?
夜深了。
褚西岭独自一人回到他买的小户型。
倒不是因为钱的问题,纯粹是因为他的敏感身份决定了他不能长期雇佣任何第三方家政服务,而他也不想把时间浪费在打扫房间上,买大房子就显得鸡肋了。
但是李妮妮看起来,好像更喜欢大房子。
在达玛岛上,她总是在允许被挑的房间范围里,选择面积最大的那个。
他曾经想过,如果要换大房子,他每天清晨提前一小时起床煮饭拖地打扫卫生,应该也来得及。
毕竟李妮妮瘦得就像一颗小白菜,因为骨相的关系,眉眼间还带着一些天真的稚嫩感。
怎么看,都不像是他能舍得让她做家务的类型。
褚西岭拎着一条鱼,“啪嗒”一下打开灯。
他脱下了白天的制服,白色t恤裹着夯实肌肉,在灶台上熟练地打火。
他嘴里叼着一根烟,把油喷在无烟锅的锅底。
鱼挣扎着被下了锅。
它已经被开膛破肚,抛去内脏,但是它总以为自己没有死。
褚西岭看着那一条在锅中不断挣扎、想要越出锅盖逃狱的鱼,恍然觉得那竟是自己。
他感情淡薄,从未有一个人,在他的脑海里留下了这样深刻的记忆。
哪怕相处的时间,只有短短两个月。
但一刀被捅死的人,会在乎那刀捅的是快还是慢吗?不管相处的时间是多少,结局都是一样的。
他也已经被人开膛破肚,抛去心脏。
但他居然还在妄想自己,不会死。
褚西岭在锅前站了一会儿。
焦糊味慢慢散溢出来。
他没再管锅里的鱼,而是掏出了电话,拨通了一个熟悉的工作号码。
“……喂。”少女的喘-息声从电话那头传递过来。
褚西岭像没听见一样:“我有事要拜托你。”
天才少女听到褚西岭冷静的语调,就觉得生气:“……高高在上的溯源部首席,能有什么事情拜托我这个卑微的下属……属……属……啊啊啊……”
电话那边的另一方不知道做了什么,少女发出一阵悠长的……那什么声音。
但她很快清醒过来,并且因为过于羞愧,恼怒地责怪褚西岭:“……哪怕是首席,也要分分场合吧!在这种时候打扰属下真的好吗!”
褚西岭:“我会资助你的研究。”
电话那头的喘-息声立刻停了。
像是少女用枕头把对方的嘴巴鼻子捂住了。
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
又像是少女把男人从床上踢下去了。
褚西岭神色不动。
这种程度的尴尬,放在普通人身上都要社死了,但还不足以让他动容。
片刻之后。
“你在和我开玩笑吗?”天才少女换了一个房间,有些怀疑地说:“你真的要资助我去研究那张卡?”
褚西岭:“对。”
天才少女:“那你应该知道这种时空物理性质的研究,一台dic镜只是开胃小菜,后面需要填补进来的金额,绝对是现在的溯源部无法承受的吧。”
褚西岭:“我知道。”
正是因为知道要显微镜只是一个引子,这种研究后续的资金,就像是黑洞一样,根本填不满,他白天才会断然拒绝她的请求。
但是——
“不是走溯源部的账,而是我单独资助你。”褚西岭说。
他需要联系上李妮妮。
“既然做成了si的形式,就说明它具有信号发射功能……我有证据证明,这张卡发出的信号可以穿越时空。我要你找到让它发射信号和接收信号的方法。”
哪怕不能过去,也想再听一次她的声音,哪怕一秒也好。
褚西岭觉得自己犹如那条被煎熟的鱼,身上的水分已经被蒸发到干涸,需要一场来自她的雨。
“你哪来的那么多钱?”电话那头的少女酸溜溜道:“我知道溯源部首席的工资很高,非常高,十分高……但也没有这么高吧?”
“按照账面上的工资,你挣100年也挣不到这种研究的资金……”少女忽然恍然大悟:“天啊,你是去贩-毒了吗褚首席?”
褚西岭:“……”
褚西岭:“钱你不用管,我会弄到,就问你接不接受这个委托。”
“接啊。”少女立刻说:“有人自愿当冤大头给我宰,还不要求我睡你,这种好事我为什么不接?”
褚西岭:“成交。”
“好的。”少女干脆地说。
但是她在褚西岭挂电话之前,又飞快地确认了一句:“可你真的不需要我睡你吗首席?我有18厘米长的‘假肢’哦,为了让我们的合作更加愉快,我愿意带着我18厘米长的‘假肢’免费来睡——”
“……”
褚西岭毫不留情地挂了电话。
忽略“震惊!溯源部为什么‘假肢’成风”这个严肃的问题……褚西岭望着锅中已经黑成焦炭一般的鱼,终于觉得自己从离开达摩末罗那天起,就一直没有归位的心脏,慢慢回到了自己的胸腔。
噗通。
那是心在跳。
他终于……终于又可以听到李妮妮的声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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