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妮妮进入军营后, 就住在十八人的大通铺,身边都是吃饭睡觉打屁的大老爷们。
可能因为胸太平,一个星期过去, 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她是女人。
她甚至连洗澡都懒得避开人, 直接穿着一件自己剪出来的老头衫, 就跳进满是男人的澡堂。她既不在意自己的身体展露人前,也不惧怕被发现的后果,顶多因为嫌他们脏,和他们隔开时间。
但就算这样, 她还是没被发现是女人。
那些男人在澡堂里, 捏着她瘦弱的肩膀嘲笑她是一只白斩鸡, 连芦苇都折不动,还非要她掏出自己槽弄女人的家伙, 和他们比大小。
李妮妮:“……”
她小, 她小行了吧。
今天是她进入军营的第八天, 李妮妮穿着打补丁的士兵服, 被一群散发着汗臭味的印度士兵勾肩搭背, 朝打饭的地方走去。
她一路迷茫地听着身边男人毫不避讳的荤话, 终于忍不住发出了一个灵魂拷问。
她真的……这么平吗?
还是她根本没有女性气质?这几天她连头发都没剪,当然达摩末罗男人也是长发。她胸到底平成什么样,才能让这些人从不怀疑她是女人?
但不管怎么样, 军营的日子, 差不多也该结束了。
再不跑, 她明天可就真要进达摩末罗王城了。
保皇党的军队已经赶了八天路, 现在距离达摩末罗还有三十里。
李妮妮抬起头望着天空, 只见碧空如洗, 灿烂的烈阳照耀着棕榈树, 和远处一列一列高鼻深目的年轻士兵。
按照达摩末罗军队惯例,逃兵会被斩杀。李妮妮花了八天时间,终于摸透了军营换防的规律,当天晚上就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趁着月黑风高,准备逃离军营。
保皇党防止逃兵的方法,有点像秦朝《军爵律》,他们被分作三人一组,只要组里有一个士兵逃跑,那么组里的其他两人就要受到株连。这种连坐制度,倒逼士兵们相互监督,举报那身边有可能逃跑的战友。
所以李妮妮第一个要防止的,就是身边这些大老爷们发现她要逃跑。
保皇党征用了过去一位贵族的农佃围场作为军营,之前那位贵族老爷为了防止奴隶逃亡,修筑了高高的围墙,像是监狱的围栏一样,包围着他的田庄。
李妮妮身上没有火石,钻木取火了许久,才弄出一点火星。
她这八天,靠着下印度的“恰图兰卡”象棋,从一个醉醺醺的军官手上赢来了钱。
她还从军需处偷来了不少酒,此刻全部洒在粮草上,一把点燃。
李妮妮站在熊熊火光中,看着保皇党的军营里陷入一片混乱,四周的士兵惊慌地朝粮仓这边涌来,用水桶兜水灭火,却阻挡不了东风将火星向营帐的方向蔓延。
这年头,粮草比人命贵,好几个士兵在前赴后继的推搡中,落入焰火,惨叫着化为黑色的焦炭。
李妮妮无动于衷地看了一会儿,转身朝围墙走去。
此刻大部分兵力都挤在粮仓那边救火,又正是戍卫兵换防的时间节点,围墙这边一下就空了。
李妮妮用绳子系住自己的腰,在守卫换防的间隙,从侧边爬上了墙头,此刻整个人趴在十米多高的围墙上,攀岩一样朝下爬去。
但就在她手指脱离城墙岩壁最上方一块石头时。
一只手忽然握住了她的手。
青灰色的石头被月光照得冰凉,上面沾着经年的血迹,不知道曾有多少卑贱的奴仆和攻城的部落子民死在这堵墙上。
不远处立着几根杆子,上面还串着两个人,都是李妮妮改革前,因为不堪重负而试图逃亡的奴隶。
城墙头上,最初把她拉进军营的少年握着她的手,眼底露出困惑和惶急:“你怎么掉下去了?这里十几米高呢,快上来!我拉你!”
?李妮妮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腰上绑的绳子,忍不住开始怀疑他的智商:“我不是掉下去,你看不明白吗?我是逃兵。”
“你别瞎说话,你怎么可能是逃兵呢?”少年握着她不肯放手,根本不信她的说法,认真地说:“逃兵是会死的!谁脑瓜子这么不好用,去逃跑啊。”
李妮妮:“只要你不举报我,我就不会死。而且我在你枕头下放了钱,我算了算,足够抵你被连坐的罪罚了。”
“你傻吗?离开军营干嘛!”少年急了:“你外面朝不保夕,这里有吃有喝,每天有两个馒头,周末还能加肉……这么好的地方,你走什么?这世上只有保皇党的大人们有这种好心了!”
李妮妮一手攀在石壁上,一手被他握着,整个人像一只被吊着的钟摆。
她叹息一声:“你看,这就是驯化。”
“什么?”
“我给你两个馒头,让你维持最低需求,但对应的,我不仅要你为此付出生命、以死拼搏,还要你对我心甘情愿、心存感激。”
月光兜头而下,照亮她清秀的眉目,李妮妮慢慢地说:“这不是驯化,又是什么呢?”
好好一个自由的古代佃农,却非要活得像未来的996社畜,为了一点福报感激涕零,还要宣扬感恩的企业文化……这不是驯化,还能是什么呢?
少年茫然道:“可、可是……可是我们本来就该为王庭而战,是王庭养育了我们,我们得报恩啊……”
“王庭养育了我们?别开玩笑了。”
少年听到挂在城墙上的人发出了一声轻笑,那细弱的身体,怎么看怎么让人揪心,连他此刻拉着她,都不费什么力气,她一个人竟还不如他平时背的水桶重。
“王庭的那些贵族,是下过地,还是种过菜?是挖过矿山,还是种过稻谷?他们都不事生产,怎么养育我们?”
李妮妮宽大的袍子在黑夜里被吹得鼓起,猎猎的风声中,少年听到她发出自己听不懂的声音,语调又耐心又温和,好像她此刻是坐在明亮的学校里,而不是挂在十几米高的城墙上。
“你弄错了,不是王庭养育了你们,而是你们养活了王庭。”
“种田的是你们,劳作的是你们,是你们自己养活了自己,和王庭没半毛线关系,相反,是你们养活了王庭里那群巨婴。”
城墙上的少女艰难地抓着岩壁,已经快没力气,但她的语调却依然平稳,不带一分怜悯。
“不管是保皇党的王庭,还是篡权者西伽蜜多的王庭,这些封建王朝都是躺在你们骨头上吸血的蛀虫,他们吸取你们的财富,窃取你们的智慧……你不该去为他们任何一方卖命,而应该去推翻他们。”
少年从没听过这样的道理,觉得难以接受,一时却又找不到可以辩驳的话,喃喃道:“你怎么……怎么可以这样。”
“为什么不可以这样?世界这么大,除了不可以做傀儡,其它怎么样都可以。”李妮妮莞尔:“顺便说一句,我快没力气了,你再不放开手,我就要摔死了。”
少年还没从李妮妮之前说的话中回过神来,闻言一下拉紧了她的手臂,心里只觉得她的手腕怎么这么细,以前她家里人没给她吃过饱饭么?一个大男人,脸也小得不像话,娘们唧唧的,等回到军营他一定要逼她多吃一点。
“不……不行,我不能放你去做逃兵。”他像是要说服自己,大声说:“你这样是错的,我这样……我这样才是对的……对,忠诚于王庭才是对的!”
李妮妮叹了一口气:“我本来不想这么对你的,你这么无辜。”
无辜?
这是……这是什么意思?
下一秒,少年瞳孔缩紧。
李妮妮朝他露出一个温柔至极的笑容,骤然松手,从城墙上坠落下去。
如果李妮妮能看到自己的表情,她一定会发现,自己那一刻唇角扬起的弧度,和达玛太子一模一样。
神明教导了她,囚禁了她,又放走了她,被她杀死。
她在他之前,不知道什么是白色,也不知道马和鹿的区别。他指鹿为马,误导了她,她即便日后知道了真相,也已经被他影响,潜意识里觉得马还应当有另一种名字。
这也是一种驯化。
他没能让她爱上他,可他多少驯化了她。
少年根本抗拒不了一个成年人自由落体带来的冲击,整个人都被从城头拉扯下去。
“砰!”
李妮妮被绳索拉住,只觉得整个腰都要被勒断了,但幸好不是真的被勒断了,只是内脏受到了损伤。她手臂也摔断,但好歹人还在。
可同和她一起摔下去的那个少年,就有一点惨了。他的腰呈现出了一种不自然的状态,整个脊椎断成三截,头颅也被拍烂,整个人以一种不自然的姿势躺在地上,眼睛还睁着。
李妮妮叹了一口气,将人拉到一旁,平摊在草丛里。
他扭曲到柔软的身躯,混着泥土,在地面上拖出一条长长的血迹。
李妮妮收拾完尸体后,便根据月亮重新锁定了东方,继续朝前走。
走了10来里路,才终于见到了人烟。是一个种甘蔗的村子。
她随意进了一家农户,牵了一头驴,又留下了身上所有的钱和衣服,算了算差不多可以抵驴的现价了,便骑着驴,慢悠悠地朝她原定的方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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