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觉到我醒来后,太宰治也像是从梦中惊醒一般,睁开黑黝黝的眼睛直勾勾地瞅着我。
我们无声看了对方几秒后,他突然面无表情地从床边支起身,像跳芭蕾舞一样任由自己风风火火地旋远,然后走出病房,好像自己从来没过这里一样,把我一个人留在了里面。
好在没一会儿,就有人开门进来了。
是织田作之助。
甫一见到他,我坐起身来,道:“我只是太累晕倒了而已,织田先生。”
当时开启第一宝具对于林凡凡这具人类的肉|体所需承担的负担仅此而已,并不会对其有太大的影响,但我思索着织田作之助可能会将其严重化,所以才率先解释不让他多想。
对此,眼前的人帮我在床头立起枕头让我靠后才在我身边拉过太宰治方才坐过的椅子坐下。
他的神情很平静,只是定定地看着我。
若是以往,当我这么说后这位不擅为难人的先生往往会为了安抚我的情绪而顺从地接受我的说法,但现在他却没有选择回避这个话题,而是轻声说:“你睡了两天,身上没严重的伤,很快就能出院了,但是医生说你的左手手掌被枪击中,伤了食指和无名指的神经,今后那两根手指恐怕都不能动了。”
“是吗?”我却只是在他的声音中平静地抬起自己的手看了看,那里被绷带一圈一圈包裹着,我能感觉到一点钝痛,并试探性地弯了弯那两根手指,可惜它们真的不听我的指令了。
我几乎没花任何时间就接受了这个事实,也没有任何一丝失落乃至遗憾的表情,转而对身边的青年说:“不用担心,织田先生,我想这不会造成什么大影响,我依旧可以拿东西,也可以进行日常工作。”
闻言,病床里陷入了一阵寂静。
暗红发色的青年微垂着眼睛,任由身后飘扬的轻纱微掩了沉默的面容。
但好半天后他什么也没说,而是道:“那就好。”
我点了点头应下,不再继续这个话题,随口问道:“太宰先生离开了吗?”
“嗯。”织田作之助发出了声音。
我眨了眨眼,平静道:“他是来探望我的吗?”
“嗯。”
我又道:“那为什么我刚醒来就走了呢?”
织田作之助帮我削苹果,道:“说是刚好有事情要去处理。”
言毕,他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他已经和我道过歉了,虽然我没有怪他的意思,但他或许是不知道怎么面对你受伤的手。”
闻言,我下意识道:“太宰先生是那样的人吗?”
对此,织田作之助微移眼珠,似乎在思考怎么回答我,片刻后,他才说:“毕竟是太宰,他的想法总是让人意想不到,我也只是猜测而已。”
我一顿,觉得织田作之助这个说法没有对错,同时也不再继续说了。
我想,自身就追求着死亡、且在铁血尸骸中跋涉的人什么场面没看过。
只是区区两根手指而已。
我这个想法很快就得到了太宰治本人的亲自证明——第二天的时候,我已经出院了,因为织田作之助以我受伤为由帮我向港口fia请了假(上头竟然也同意了),我多出了两天的休息时间,并将其花在了咲乐他们身上,前去那里陪他们。
在被幸介念叨了一上午“你怎么出去一个晚上就能把自己的手摔伤”后,我从事务所的二楼踩着梯板下来。
在靠近事务所旁边的地方用铁皮搭建了一座小仓库,连带镂空构架的楼梯也是易锈的材质,踩起来会发出细微的声响,就像鼠类的动物在噬啮一般。
在这之中,我看到了不远处站在停车位旁的太宰治。
我不知道他是来找织田作之助还是来干嘛的,午后的太阳明媚,与他漆黑的影子割裂,明暗的色彩强烈得分明,而我站在楼梯上,一半面容隐在屋檐形成的阴翳下,飘扬的白绿色裙角倒是被晃白的阳光亲吻着。
夏天的风带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沉闷的韵调,好像是即将下雨的迹象,太宰治合乎情境,脸上带着绝对的寂静遥遥望着我,既不走近,也不出声,仿佛在等待什么信号。
于是我的高跟鞋率先往下踏出一步。
咔喀一声。
鞋跟踩在锈迹斑斑的楼梯板上发出声响,我的脸从阴翳中洋淌而出,同时,我发出了呼唤的声音:“太宰先生。”
就此,他漆黑且毛茸茸的脑袋好像晃动了起来。
我不确定那是他的发梢被风吹扬,还是他自己在摇头晃脑,只知作为回应,他高高抬举双手,像个因为要与别人诉说重要事情的小孩子一般,试图通过这样的姿态让自己的一切显得更加惹眼且厚实。
见他这样,我反倒松了口气。
看样子他并不是织田作之助所说的那样不知道怎么面对我。
然后,我听到他雀跃地说:“林凡凡!找到你了!”
原来是来找我的吗?
我本来准备告诉他织田作之助不在这里的话默默收回。
当我从楼梯上走下来,走到遮阳的地方,他也火急火燎地跑过来,一靠近就将一个东西递给我。
我一看,是一枚蓝绿色的宝石胸针。
太宰治被太阳晒得脸颊有些红,正拿指尖卷了卷自己额前的发梢,还故作孩子气般地在原地俏皮地踏了踏皮鞋,一边悠悠笑道:“你当时晕倒后这个掉了,我帮你捡起来了,但昨天忘记给你,所以现在我来还给你。”
闻言,我安静地接过了它,我没想到太宰治会为了这种事特地来找我,明明下次见面再给我就好了,这让我下意识以为他来找我另有所图,例如,是想交代我什么重要的工作,或是再带我去哪个重要的场合执行任务,就像去那艘游轮上一样。
可是,太宰治却什么也没再说,只是翘着嘴角看着我。
察觉到这一点,我的目光并未在这枚胸针上停留太久,而是去细细端详少年的面容。
他眨着眼睛,面上是一如既往轻快又不带多余情绪的笑容,但是他眸光微微晃动,垂在身侧的指尖微蜷,好似在观察我的反应,莫名有些谨慎和小心翼翼的成分。
不过在看到我接过那枚胸针后,他的眼瞳微缩,随即微微弯了弯,好像就此安心了一样,任由脸颊上被太阳晒出的淡红晕至眼角,既而流露出一种高兴的神采来。
……真奇怪。
我注视着他的脸这么想,以平静的语调对他说:“谢谢你,太宰先生。”
……为什么他看上去很高兴的样子?
伴随着我这样的想法,少年却像是擅长变脸的演员一样,立马不满地垮下脸来。
他微微蹙了蹙眉,歪了歪头嚷嚷道:“什么嘛,珍贵的东西失而复得就表现得高兴一点嘛,你不是说过这是织田作送你的珍贵的礼物吗?”
我一愣,没想到太宰治会这么说。
织田作之助送我时我也怀疑过自己的表现是否太过平淡会惹人不快,但当时那个不擅言辞的青年却满意地接受了我的反应,让我没有对此放在心上。
可是现在太宰治却很直白地表达出了自己的不满,这是我没有料到的,我不禁有些不知所措。
高兴什么的,我该如何表达这样的情绪,我又能产生这种情绪吗?
答案是否定的,既然如此,我该如何在此基础上如他的愿呢?若是附以微笑的话对人类来说或许是最简单直白的方式,可是太宰治和其他人不一样,他显然不喜欢我的笑,他能够轻易识破了我微笑中的伪装部分,我模仿人类的微笑在他面前不具备一丝真实。
我如此烦恼,以致轻轻皱了皱鼻子,与此同时,我的指尖抚摸着胸针中间镶嵌的玻璃宝石,感受着胸针上细腻光润的宝石质感。
这是与以往我抚摸织田作之助送我的那枚胸针时感受到的些许不同的触感。
是的,是不同的触感,虽然细微得几乎察觉不出。
所以我知道,这并非织田作之助送我的那枚。
早在医院醒来的时候,我就知道我的那枚胸针已经丢了,我用侦察权限查看它所在的位置,发现它已经掉进了深海里。
也许是我那晚晕过去后不小心脱落掉下去的,总之那个深度就连资深的潜水员也无法下去,凭借现在的躯体也很难捞起来,所以我索性直接当它丢了,并想找个时间同织田作之助道歉。
但我没想到在那之前,太宰治会拿一个新的来给我,还谎称是他捡到的。
当然,我并没有揭穿太宰治的打算,经过上次文件的事后,我知道这个太宰治或许会更喜欢在适当的时候装傻的“笨蛋”,所以我才假装不知道它的来历,事实上,我是对的,证据就是他刚才看上去真的很高兴的样子。
我本来认为我这个行为足够让他满意了,可是,太宰治很快就用他善变的态度告诉我,他并不满足。
对此,我却是前所未有的烦恼。
我不禁轻轻抬起头,以一种茫然得有些空白的表情直直望着他:“我不明白,太宰先生。”
“什么?”他一愣,似乎也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我仰着脸,捧着那枚胸针,任由璀璨的太阳在屋檐外蹁跹,一边对他说:“你希望我高兴,可是我该怎么做你才会觉得我是高兴的?”
闻言,他好像也没想到我会这么说,微微愣住了。
我将他所有的反应都作为数据开始分析,同一时间,我心中也突然有了个奇怪的想法。
我想,明明胸针掉了就掉了,他又为什么要买一个新的来骗我?还要我表现出高兴的情绪,太宰治这是在为难我吗?
我心中竟有了一丝这般能称得上是埋怨的想法。
我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有没有将其表现出来,反倒是太宰治在一瞬间变成沉默起来。
他先是惊讶地问我:“你在开玩笑吗?”
但在触及到我茫然的目光后,少年的表情褪去,他沉默下来,鸢色的眼睛里逐渐荡出一种似审视的漩涡。
对他来说,这或许也是一种变相的为难和捉弄也不一定。
毕竟表达高兴这种情绪的方法是一岁的小婴儿都知道的事情,更何况一个历经十几载的成年人呢?
另一方面,他大抵是万万没想到在其他工作上都能好好完成的人有一天会问出这般令人哂笑哑言的问题。
可是,太宰治并没有如我所想那般取笑我。
相反,他像是完全相信了我一样认真而沉重地看着我,某一瞬间,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一样,瞳孔开始细微地颤动,竟在须臾间抬手抚上了我的脸。
“林凡凡。”他翕合嘴角唤我的名字。
“是,太宰先生请说。”我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面对这个聪慧的人类,因为相信他的「正确性」,所以我选择将自己放在人类身上能称得上是「缺陷」的部分向他坦白,并期盼这位聪明的人类能给予我答案。
他却不再言语,只是低头看着我,安静地看着我。
我从他的眼眸中看到了一种色彩的碰撞。
他的眼睫像黑鸟的翅膀一般扇动,微微掩住了一种从眼底漫出来的挣扎的神色。
很快,他就再次张开了嘴,好像想对我说什么。
但那对我和他来说好像都是一件很残忍的事一样,以致于他微眯瞳孔,面部的肌肉组织似在痉挛,好半天,他才发出了低沉的声音:“如果……如果我说,只要你高兴,我就会觉得高兴呢?”
就此,我的表情愈发茫然,几近空白。
——「只要你高兴,我就会觉得高兴。」
……这对我们而言,是多么残酷的一句话。
我无法感知、也无法产生「高兴」的情绪。
我想这么告诉他,太宰先生,如果你这样想的话,那你永远都无法从我这里获得快乐或得到满足……
无法逆转的因果关系,因一方的缺撼而永远无法达成。
我在这一刻意识到了这一点。
对此,我目光寂寂地看着他,选择在下一秒道:“我很高兴,太宰先生,谢谢你捡到了我的胸针。”
但是,他并没有露出高兴的神色来,反而微垂的眼睫抬起,又阖下,似乎整个人都在因此而动摇,然后,他以一种好像生气了的语气低声问我:“为什么要说谎?林凡凡。”
为什么会觉得他生气了呢?
因为他只有生气的时候才会这么轻这么轻地说话:“你明明现在就没感觉高兴,为什么要突然说自己很高兴?”
我一愣,轻轻上前一步,说:“因为……因为,我希望太宰先生可以高兴。”
就此,他连同表情上都有了几分怒色。
这在太宰治身上很少见,他是个喜怒不形于色令人捉摸不透的人,追求着死亡的这个人连唯一的、珍贵的生命都可以放弃,世界上很多东西他都可以不在意,更谈何生气。
可是,此刻,如同黏稠漆黑的情绪从少年那副纤瘦的躯壳深处汹涌溢出堵住了喉咙一般,他沉沉地看着我,发出的声音也像是风琴漏风一般,尖锐得令人窒息:“你要为了我这句话,以后也这样不断地欺骗我吗?”
我愣住了。
一时间,我竟不知该诚实地点头,还是带着欺骗性质地摇头。
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因为我对他的欺骗而生气。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之前就已经骗过他很多事了,就像我明明知道这枚胸针不是织田作之助送我的那枚一样,我选择以相信的方式欺骗他。
这在人类社会之间,是必要而灵活的相处之道。
有时候,必要的谎言才能让事情变得更加美好。
我一直以为这个太宰治是这样的意思,可是,现在,他却因为我的这个欺骗而感到生气。
以此为基础的话,这一刻,我突然好像能窥到「太宰治」这一特定的人类为什么会追求死亡的冰山一角了——
——因为太聪明了。
——太宰治这个人太聪明了。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将他的「聪明」与爱因斯坦那样的「聪明」区分开来,太宰治真正的聪明不是因为在学识上的聪明,而是针对对人类这一特定物种的聪明。
我想,如果他不知道我方才那句话是假的话,他就会因为相信我是真的高兴了而感到高兴。
可是,正因为他能轻易看穿人的内心,能聪明地判断出眼前这个人的虚伪与真实——当今这个由人类主导的世界的黑白灰在他眼中被剖析得分分明明,所以在「太宰治」的世界中,那些存在在那的虚假与黑暗,永远存在,无法抹除与忽视。
所以,对应的,他能感知到的快乐远比痛苦少得多。
而现在,某种程度上,他将自己的「高兴」建立在了我之上,而我非旦没能让他高兴,现在还欺骗了他。
我或许某种意义上也让他感受到了痛苦也说不定。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上个世界的太宰治希望我将自己的一切坦诚地奉献给他,或许也源于此。
思及此,面对现在这个太宰治,我很快就有了对策——
我不再为方才关于我自身的情绪问题感到茫然,而是认真地问眼前这个在我看来过分矛盾的人类:“太宰先生,你现在是因为我骗了你而感到生气吗?”
伴随着这句话,太宰治所有的表情褪去,转而变得有些惶然。
与此同时,他也没有立马回答我,但我也不在意,而是又问道:“我还想请问太宰先生,「我高兴,你就会觉得高兴」,对于你来说,这一因果关系存在的理由是什么?”
我紧紧盯着他,不放过他的一丝一毫,认真地追问他:“你为什么会因为我高兴,你就觉得高兴呢?”
……为什么呢?
我想知道。
知道了的话……
——「只要你高兴,我就觉得高兴。」
……我就要斩断这个因果关系成立的缘由。
可是他也没有立即回答我这个问题,而是垂下手来,像是冻着似的要将自己裹进那件漆黑的大衣里,与此同时,他脸上有种晃荡的表情,我无法形容,但我曾在很多人身上看过。
我还察觉到他身上有种如同枯叶一般腐烂的气息,少年以一种近乎懊恼和木讷的表情说:“我不是因为你骗了我生气。”
我一愣,没想到他会回答的是我的第一个问题,更没想到这个答案竟超出了我的所想。
我的反应很好地让太宰治窥探到了我方才觉得他是因此生气的想法,对此,少年像是被打击到一样,整个人开始摇摇晃晃,好像立马就要原地晕倒了一样。
我却没放过他,而是继续问他:“那是为什么呢?太宰先生。”
这个问题叫他的嘴角哆哆嗦嗦的,这对他来说好像是一件天大的秘密,仿佛说出口后会遭到上帝的惩罚似的,我看出他几乎想要逃跑,逃离这个地方,逃离我,以此来逃避这个问题。
但是,最终,他没有这么做,当然,我也没阻止他逃跑的权力,他是自己选择了回答我的:“我是希望你发自内心地高兴,而不是因为我说了那句话。”
太阳西斜,灿烂的日光蔓延到我们彼此的脚边,然后沿着一旁的墙壁攀爬,触至我们的指尖。
其中,一身漆黑的太宰治像是受到了火刑的炙烤一样,有些站立难安,还流露出些许痛苦的表情来:“我希望你能因为自己受了触动而高兴,而不是为了能让我高兴。”
伴随着这句话,他像是终于难以忍受日光的灼烧一样,侧过身去,面对墙,让自己跳进墙角边大块大块阴凉昏暗的影子里,以此躲避太阳,躲避我,也躲避这个正在对我说话的自己。
“对不起……”
“我不该让你这样做的……”
突然这么说的太宰治好像在喃喃自语。
“让你表现得高兴一点什么的……”
我看见他面对着墙,侧脸嘴角耷拉,像一个垂泪忏悔的小孩子一样:“我想要你高兴,但其实你不为所动甚至莫名其妙不高兴也没关系,明明一开始是这样想的。”
人无法感同身受,情感也无法对等,名为「太宰治」的人类明明比任何人都知道这一点……
所以,滤去刚才所有的过程,回到不久前他们的相见,黑衣少年站在大太阳下,被闷热的风与灼热的日光炙烤着的,可他看见不远处,刷了红漆的楼梯间,少女白绿色的裙角同耀眼的金发一起翻飞,像一副镶嵌在锈迹中的立体的画。
那一刻,他几乎想与此刻这个正像一块附在墙上的漆黑的青苔一般隐在阴翳中的少年一样,发出这般简单直白得近乎空白单调的声音:“我只是想来见你,想和你说话,林凡凡……”
“除此之外,你要怎样对我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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