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凡小姐,你要走了吗?”

    这么问我的是芥川银。

    在我休假回到工作岗位的第一天,我就接到了人事调动的通知,在别人看来,我值得羡慕地晋升了,当天下午,我收拾完自己的东西,事实上也没什么东西可带走,唯一要说值得我侧目的可能就是眼前这个拖着腿伤来办公室见我的小女孩。

    相比于我的手,大腿中弹可能更不方便行动,但即便如此,在我来工作的当天这孩子就来报道了,虽然她看上去好像与没受伤时无异,但我很清楚这种伤势恢复的时间,所以在看出她的逞强后,我直言让她多休息几天,并回答她说:“是的,银,我被调去别的部门工作了,你的话不用担心,太宰先生一定会有安排的。”

    听到我这么说后,银坐在沙发上显得有些坐立不安,她从口罩下发出的声音细细软软的:“我上次的任务失败了,还害凡凡小姐受了伤……”

    “但我也因此晋升了。”我以这个理由安慰她,虽然我不知道她是在担心自己的未来还是真的对我怀有愧疚,也许是后者,因为我能察觉到对方这次来见我时对我的态度好像亲昵了点,不过遗憾的是,我不能继续带她了。

    说到底,我并不是太宰治的直系下属,但银比较特殊,太宰治不会不管她的去处。

    我对她说:“别担心,只要不死,在这港口fia里总能再见面的。”

    对此,银迟疑了会,才轻轻点了点头。

    说起太宰治,那晚过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

    当时他拥抱着我,说着我无法理解的言语,现在想来,他当时又为何要拥抱我,这也是一个令我困惑的问题,在我尚未正式询问前,织田作之助就从浴室里出来。

    我该庆幸织田作之助的出现,因为那一瞬间,太宰治就放开了我,然后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朝织田作之助笑道:“我要走了,织田作,今天谢谢招待!”

    “可是还在下雨。”织田作之助一边拿毛巾擦着滴水的发梢,一边提醒自己的友人:“等一会吧,我送你回去。”

    但太宰治越过我,像从没醉过酒一样,眼神出乎意料的清明,他拿起自己的大衣,笑道:“没事没事,我已经醒酒了,自己可以回去的,就不麻烦你们了!明天见啰!织田作!”

    期间,我就安安静静地站在阳台上,看着他还和织田作之助说了什么,然后独自一人消失在了朦胧的雨夜。

    太宰治走前对我说的那番话让我的思绪有些混沌,导致我一个晚上都有些恍惚,特别是他在最后叫出我的真名后,我就觉得有什么事物好像要发生变化了。

    对此,织田作之助好像察觉出了什么,在睡前似是关心地问我:“太宰和你吵架了吗?”

    吵架?

    怎么会呢?

    我从来没和任何人吵过架,和太宰治也是如此,所以我不懂织田作之助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我直言询问他,他却只是说:“因为刚才太宰离开的时候,看上去心情好像不是很好。”

    这可真奇怪,明明话都是他在说,说让我去参加德克森先生的葬礼也好,说想杀了我也好,甚至批判我曾经的教育者也好……明明都是他的所想,为何到头来,他反倒不开心呢?

    这让我感到了一股莫名的怅然。

    明明今晚邀请他来吃饭是为了让他高兴的。

    但之后我都没再见到他,自然无从得知。

    如太宰治所说,我回到港口fia后就晋升了,从底层的文员调到了尾崎红叶的麾下,这好像是尾崎红叶的坚持,即便太宰治曾经和她说过想让我在底层带银一年的打算也不好使了。

    看样子尾崎红叶真的挺照顾「林凡凡」的。

    不过说是晋升,但我还没有明确的部门归属和职位,好些天我都像个流浪儿一样被各大部门喊来喊去的,一会去战斗现场,一会去参与港口fia的「钓鱼」(组织里的专业用语,指代收购走|私商品),虽然都是一些不太重要的活,但尾崎红叶好像是想让我以此方式熟悉她所管辖的所有业务,因此在一开始先默认了我相对的自由权,也因为这样,我暂时接受了她的安排,本来呆在底层是想和织田作之助在一起的,但现在这样的自由度也无差,我甚至有时候可以调动底层一些无关紧要的人员做事,织田作之助也在其中。

    值得一提的是,银兜兜转转还是跟了我,对此,我并未有什么异议,但当我在某一刻回头,看着她安安静静跟着我的瘦小身影时,我终于忍不住问她:“银,这样跟在我身边真的好吗?”

    来到港口fia的人大多数都想往上爬,银虽然还小,但她在暗杀这方面很有天赋,若是跟着我的话感觉很难有什么成长,毕竟在港口fia中我其实什么都不想要,也就是说不会去争取也不会去牟利,我觉得按太宰治培养人才的方针,只要银确切地提出请求,他应该会很乐意(或者说是狠心)让她调去更好更危险的部门锻炼的。

    被我这么问及,那个黑发的孩子在长长的走廊上抬头来望向我。

    相比初见,她已经长高了些许,头发也变长了一点,她站在大大的落地窗前,表情被口罩遮了大半,但我还是从她的眼睛中看到了一种能称之为安心或坚定的光芒:“嗯,我觉得这样挺好。”

    闻言,我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不知道太宰治在那个雨夜对我说了那些话后又为何还要将银交给我,若他所说的都是肺腑之言,那我在他心里的形象显然并不好——暂且不论是有多糟糕,总之,应该算不上是个好的引导者或教育者。

    以此类推,我甚至思考过太宰治是不是让银来监视我的,又或许如他所说,他希望银和我搞好关系再在之后达成什么目的,若是如此的话,我又怎么可能会好好对待银呢?

    抱着这样的想法,我更加不知道要如何引导银了。

    另一方面,因为接触的工作范围相对之前更加重要,但又没有确切的职权,导致我和银这一大一小的女性组合在组织的上层里有些怪异——各种各样的目光和言语暂且不论,毕竟相对的功绩没有,又没有职权,就像底层可以随便差谴的人员一样。

    我个人当然是不在意的,也没有改变的想法,但每当这个时候,银都会轻轻拽着我的衣角和我说:“没关系,我很清楚凡凡小姐的强大。”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安慰我,只能摸摸她的头以示宽慰。

    但在这种情况好转之前,我就和太宰治、织田作之助一起去了法国一趟。

    我没想到太宰治还会如之前所言带上我,去的时候是秋天了,因为时间不长,所以我带的东西很少,我和织田作之助皆以护卫的身份随他出差。

    坐在飞机上时我是有些不安的,现代的交通工具于我而言实在没什么安全感,但是当我在某一刻望见机舱外翻滚的白云和蓝天时,我突兀地感觉到了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安宁。

    人类依靠自己已经能在这么高的天空上飞翔了,若放在远古时期,这已经算是并肩神明的程度了。

    我一直以来所匡正、守护的人理,就是这样的奇迹。

    伴随着这样的想法,我不禁贴进窗边,目不转睛地临摹每一道云海千丝万缕的变化。

    在看尽从日本到法国的日升日落后,我们顺利抵达了目的地。

    我和织田作之助作为太宰治此行出差的贴身保镖,任务完成得也很顺利,本该半个月的事情一个星期出头就解决得差不多了。

    剩余的时间太宰治也不打算马上回日本,而是打算履行与织田作之助的承诺。

    至少他嘴上是这么说的:“织田作!接下来的法国之旅你来安排行程吧!”

    对此,这位平日里寡言的先生似乎有些苦手。

    一旦与玩乐挂上钩的事他都不得要领,如果是他一个人还好,他可以根据自己的爱好和感受去制订计划,但他好像把我和太宰治也考虑其中了,以致于有些钻牛角尖,半天都给不出一个游玩的方案来。

    看出这一点的太宰治是个坏心眼的人,他一边为友人的纠结而感到兴趣盎然,一边还要摆出通情达理的一面:“没关系,织田作想去哪就去哪,我都可以!”

    他这么说了,我自然也是如此:“按织田先生自己的心意来吧。”

    反正去哪对我来说都没差。

    但在我这么说后,织田作之助却将目光移向了我。

    片刻后,他竟将手里现买的法图地图交给我,让我来安排。

    这可真是让我意外。

    我原以为太宰治还会为此抱怨两句,但他只是坐在街边的长椅上,双手交叠撑在刚买不久的伞的伞柄上,安静地等待我们的回答。

    我只好临时上阵,担任起法国的“导游”。

    让我安排的话,相比织田作之助,我可没有那么细腻的心思去考虑他俩的感受,我只是想起织田作之助之前说想来法国是对「贞德」感兴趣,所以规划的路线都与「贞德」有关。

    至于过程中他们觉得好不好玩,会不会无聊,或是吃不惯当地的食物……这些都不在我的考虑范围内。

    “当年贞德去奥尔良就经过了这里,现在前方的路已经被规划成了居民楼,我们要搭巴士走另一个方向……”我这么说的时候,太宰治落在最后边,开始唤我的名字。

    时间已近秋天,但午后的太阳依旧毒辣。

    少年不得以买了把黑伞,还脱掉了自己吸热的黑西装和大衣,改换当地轻便的常服,跟着我和织田作之助走。

    但很显然,他的耐心在第三天就告罄了。

    “我们已经走了两天了。”他说,并在接下来刻意拔高声音以示自己的不满:“两天!徒步!我们已经徒步走了两天了!林凡凡!织田作!”

    “不,我们一个小时前才在景区休息过,并且坐了当地的旅游观光车。”我反驳他,回过头去,见他撑着伞,脸颊有些红,不禁走过去拉住他的手腕:“如果太宰先生累了的话,我们再继续休息会吧,可以吗?织田先生。”

    “嗯。”红褐发的青年点了点头,帮太宰治接过他的伞。

    太宰治嘟囔道:“你们两个是怪物吗?”

    因为太宰治终于发出了抱怨,所以我决定重新规划路线,我本以为他们会对当年我行进过的路更感兴趣,但看样子并非如此,于是我将下一个目的地定为兰斯大教堂,打算直接坐飞机到那里去。

    “早该如此了。”太宰治对我的选择发出了赞赏的言语。

    我们三人坐在路边一家卖冰饮的店门外,巨大的条纹篷伞至圆桌的中央撑起,在太阳下罩下一圈袭凉的阴影。

    而黑发的少年置身其中,头顶极具法国风情的草帽,上面还嵌着一圈漂亮的花环,那是一位漂亮的女孩子送给他的。

    除开那身象征着fia的衣物,太宰治很擅长和女性打交道,他的脸、他的言语、他的笑容、以及他的幽默都足以让他在这个浪漫多情的国度使那些热情大胆的女孩们为他跓足,相比于他,我和织田作之助木讷得就像伫立在他身后的两尊雕像,沉默地看着他以欢快的笑容送走一波又一波的女孩。

    他这样的作派倒让我想起了梅林。

    那位阁下向来如此,深受女孩们喜欢。

    但纵然在这个过程中收获了多少女性的芳心也不能缓解太宰治的疲惫,当下,他吸着饮料,像重新活过来了一样,鸢色的眼睛绽放出属于生的光亮来。

    我不禁对他说:“我是觉得比起那些地方,当年贞德走过的路更加有意义,所以才这样规划,太宰先生若是不喜欢这样,应该早点告诉我。”

    织田作之助也是这个意思,但太宰治没有回应我们,只是撑着下巴望着街上的露天巴士从眼前驶过,留下一道绚丽的红彩。

    好半天他才说:“什么嘛,我是看你们两个乐在其中才没说的。”

    倒也没有乐在其中,毕竟是他们让我决定我才这样的。

    但我并没有将这样的话说出来。

    这个小插曲很快就过去了。

    在确定了接下来的目的地后,我们很快就启程。

    这次我不再想让他们慢慢“欣赏”沿途风光,而是上了飞机后眼一睁一闭就到了兰斯大教堂。

    由公元十三世纪动手修建的教堂,可以说是法国的象征,它在历史上的地位不亚于巴黎圣母院。

    我们去到那里的时候,买了三张票进去参观。

    说是参观,但我并没有什么兴趣,所以只是跟在太宰治和织田作之助的身后,在我看来,此行他俩的安全更重要。

    眼下,已经是傍晚。

    外边的天空漫起璀璨的夕阳。

    我们从矗立着两座尖塔的正门走进去,在正式踏入里面的时候,我从光影的交界瞅到这座属于人类的造物犹如一位沉默的战士,沐浴在金黄色的光辉之中。

    这种感觉大抵缘于兰斯大教堂的哥特式风格,当时的中世纪,乘着文艺复兴的浪潮,哥特式的建筑在西方兴起,虽然末期这个风格略带贬意——因为它象征着尖锐和激进,但不可否认的是,兰斯大教堂的一切都是那个时代鼎盛之时的杰作。

    再一次踏进这里,过去的回忆仿佛重新在我的眼前浮现。

    教堂外墙的花纹,美丽动人的雕像。

    那些能被赋予名字的艺术作品——例如《微笑的天使》、《玛丽亚的侍从》等等,都带有过去那些时代的神圣的意象。

    我不禁放轻脚步,手中拿着太宰治不需要了后交给我的黑伞往前走。

    我看见织田作之助在教堂的一角停下了脚步。

    那里有一座背后竖有军旗的圣女贞德塑像。

    教堂的穹顶上,无数飞拱柱伫立。

    巨大的玫瑰花窗镶在墙壁上,火红的夕阳透过斑斓的玻璃照射到教堂内部,轻抚着青年安静的侧脸。

    “这里可以说是贞德的荣耀之地吗?”太宰治突然发出疑问,他站在织田作之助的身后,声音回荡其中,我不知道他是在问谁,但我觉得他好像需要一个答案。

    因为他又说:“因为她,查理七世才能在此加冕,对吧。”

    可是我无法回答他。

    毕竟站在我的立场上,不管是肯定还是否定都不是个好答案。

    “一定是这样的。”我听到织田作之助突然这样说。

    眼帘中,他的背影在那座雕像前被绚丽的光线笼罩。

    这一刻,他好像浑身都充盈着一种我看不懂的东西,就像释然似的,他的一切变得安静下来,连带太宰治唤他的声音都没有听见。

    我不知道织田作之助这样说的根据从何而来,事实上,我自己都没有将其与「荣耀」二字挂上钩。

    但伴随着他的话,我仿佛被来自过去的声音牵引,侧头望向了教堂的尽头。

    傍晚的日光染着绯色,游离在墙面、廊柱和座位之间,在那照不到光亮的教堂深处,记忆中厚重的红丝绒仿佛还垂落在那里。

    我站在二十一世纪,隔着几百年,看着摇曳的烛光与过去重叠。

    鬼使神差的,我朝那里抬脚走了过去。

    但是,站在我身后的少年突然抓住了我的手。

    我茫然地回过头时,太宰治的神情很安静。

    他鸢色的眼睛注视着我,挥之不去的阴影在他的眼底浮沉。

    他和那些拱门上方的雕塑一起,沉浸在强烈的明暗对比之中,轻声问我:“你也是这么觉得的吗?”

    他用一种好像怕惊扰什么的声音说:“林凡凡,告诉我,这是「贞德」的荣耀吗?”

    我感到了一阵恍惚。

    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

    我只能避开他的目光,再次望向熟悉的地方。

    因为二十世纪的战争,这座教堂其实很多雕塑和花窗都被毁坏,如今修缮的已经与记忆中的有所不同。

    此时此刻,记忆中曾经存在于此的人也已经全都死去,除了我们三人外,这里空荡荡的,连落脚都有回音,显得万分空旷和寂寥。

    但是,我依旧能通过眼前的一切,将那天的每一丝细节都尽数复原——

    曾经,在这片土地上,因加冕仪式而汇聚了许许多多的人。

    喧闹的人声中,每个人的头顶好像都承接着阳光。

    那些密集细长的尖塔,那些重重叠叠而垂吊下来的烛光,那些层层层层递进的合唱,那些以圣经故事为主题的雕塑………其中,教主垂地的红衣、王储手握的权杖、那顶金灿灿却沉重的王冠,仿佛都在巨大的穹顶之下染上了迷蒙绮丽的色彩。

    那天,我一手执着剑,一手举着自己雪白的圣旗站在那里。

    查理七世跪在我身边的软垫上,合着双掌,低头,任由教主将王冠加冕于他的头顶上。

    那一刻,那位王赧黑的发亲吻着安静的脸颊,我看见一种沉重的神色从他闭着眼的脸上浮现。

    而我披着麻金色的布绒,里边穿着骑士的盔甲,在那一瞬间仰头望去穹顶,不为别的,只为玫瑰窗外,耀眼明媚的阳光漫来,士兵们举着的枪棘在那之中闪着银光——然后,教堂里爆发出巨大的欢呼,他们为自己新的王而欢呼,为法兰西欢呼,为终于浮现的曙光欢呼。

    在那之中,我在人群的罅隙中看见了一位金发的先生。

    那么热闹的场面,他的目光却好像只落在我身上。

    他朝我微笑,俊美的脸庞被来自四面八方的光烘托着,青年鸢紫色的眼带着温柔的笑意,像极了法兰西的国花。

    他朝我无声翕合嘴角,说:「贞德,我的贞德和梵妮莎……」

    来自过去的记忆在说:「你是我的骄傲,我的救世主,是我的荣耀,也是我最伟大的子民。」

    就此,我不禁也笑了起来。

    这一刻,我突然觉得过去那些人的灵魂仿佛都未曾离开,他们在这里永存,在这里等着我,他们正在过去的岁月中朝此刻的我欢笑。

    “是的,太宰先生。”

    我也终于能够肯定地回答这个紧紧抓着我的少年了:“这是「贞德」的荣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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