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2年,初夏。

    海风裹着些许腥味,拂去刚步入夏日而浮起的燥热。

    码头上,穿着麻布坎肩的工人们从远洋而来的商船上扛下一箱箱货物,汗水从被阳光和海风摧得黝黑的腱子肉上划过,男人们沉默地擦了擦额角的汗滴,接着搬运下一批货物。

    一艘客船即将抵达码头。看船头悬挂的国旗,便知是从遥远的欧罗巴大陆驶来的。

    码头管事的监工老远望着这艘大船,便知道有好生意上门了,他整了整身上的马褂,专挑了十来个看着精神的伙子,上去接这单生意。

    这种远洋的客船,货物并不多,只是些衣物行李。这帮洋人出手还算阔绰,运气好遇上个讲究体面的主顾,工人们还能得一笔小费。

    等商船稳稳地停靠在岸边,从甲板上伸下一张便于通行的横板,大副身手矫捷地从船上下来。

    这是一个满脸胡腮的中年男人,穿着一身邋遢的吊带裤,上身的衬衣还未完全塞进里面,显然长达一个月的海上旅行让他失去了一个英吉利人最起码的体面,不过作为航海的老船员,他早已习惯这些了。

    管事上前试图搭话,他向大副递了根土制香烟,用有些蹩脚的英文询问是否需人手。他在传教士设立的教会学校学过几句洋文,才得了这个清闲的差事。

    大副接过了那根用纸张卷着烟草的廉价土烟,虽然不屑到底没有扔掉。哪怕外表再邋遢,也掩饰不了高傲的神态,他朝管事吩咐了几句,便懒得再与他说话。

    管事也早已习惯的这帮洋人的作风,讪讪地赔笑,招呼上人手上船扛行李。

    船只到港,客船上的旅客早就整理好了随身的行李。

    人来人往的甲板上,一个身穿西服、样貌清俊的少年拎着一只随身行李箱,远眺金宁的码头。

    时别五年,金宁码头确实热闹了许多。可较之英吉利繁荣的伦敦港,这儿却都是为生计奔波的贫苦人。

    少年眺望着熟悉又陌生的家乡,眼神中带着些许的惆怅与迷茫,五年的留洋学医,祖国改朝换代,他一朝回国竟不知能为这个国家做些什么。

    他揉了揉头上有些日子没清洗而发蔫的短发,想来家中早已派了家人在岸边等候了。

    少年拎着小行李箱,从宾客专属的楼梯上下来,身后跟着个个高的工人帮着搬大件的行李。

    下了客船,果然看见何府的二管家带着下人早早地候在岸边。

    二管家留着两撇漂亮的小胡子,明明才四十左右就挺着个肚腩,竟比常常应酬的何老爷还要胖上三分,别看他整日对人笑呵呵,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管起事情来却是利索着。

    二管家一眼就认出了阔别五年的大少爷,摘下头上的瓜皮帽,挥着袖子就喊人:“少爷,这里这里。”

    工人跟着少年将行李搬上何家的马车,二管家抢在大少爷前付了费用,瞧着这工人还是个半大小子,便多给了些小费。

    马车朝着何家的方向驶去。经过热闹的东门老街,车夫慢悠悠地赶着马,马蹄在青砖路上踩出“啪嗒啪嗒”的清脆响声,沿街的行人自觉避让。

    少年掀开垂挂在一旁的车帘子,透过小小的车窗,窥见记忆中的大街。

    两层高的建筑,配着高高的封火墙,白墙青瓦。沿街两侧开满了商号,木质招牌随处可见。

    少年闭上眼深呼吸,咸水鸭和松鼠鱼的香气已经从饭馆里飘了出来,还萦绕着旁边茶馆似有若无的茶香。

    睁开眼,小贩和伙计的叫卖声,混着茶馆的说书声又更显清晰。

    何二管家瞧着大少爷这副模样,便也介绍起来:“这条街上的商户大体没变,就是多了几家洋玩意儿,街尾新开了家影院,放的都是些西洋影戏。少爷若是感兴趣,改天可以过去瞧瞧。”

    马车一转,街口出现一家西餐厅,嵌着彩色琉璃的华丽门窗在一众低调内敛的商号中,显得与众不同又格格不入。

    “那是洋人开的饭馆。”二管家的视线随着大少爷的目光看向那家显眼的西餐厅,“上回老爷和夫人去这家西餐厅尝鲜,没想到里头的吃食又贵又难吃。夫人当天黑着脸回的府,从那以后夫人整天发愁,就怕少爷您在外头吃不上饭,饿着自个儿。”

    二管家的话,不由让少年想起自个儿在欧罗巴时,母亲时常托人给他发电报,劝他早些回国,而他却总以学业繁忙为理由推脱。

    上个月,祖父给身在海外的他寄了封信,随信一同寄来的却是一株当归。

    当归,当归,应当回归。

    他自幼师从祖父学习中医,怎么会不懂祖父的用意,当下便整理了行装,告别朋友回国。

    少年的思绪随着回忆飘远,车外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停车,快停车。”

    马夫当即勒住缰绳,马蹄在原地踩上几步停了下来。

    “怎么了,这是?”

    何二管家立即掀起车帘朝外探去,却发现是夫人手下陪嫁嬷嬷的女儿红菱,这丫头原先便是大少爷的婢女。

    “红菱,怎么是你?你不在府上伺候夫人,怎么跑到大街上来了?”二管家瞧着这姑娘一脸着急,满头大汗,怕是有什么要紧事。

    红菱探头朝马车内看了一眼:“二管家可是接到大少爷了?”

    “那是自然,我们正准备往府里赶呢,”二管家揭下头上的瓜皮帽,朝自个儿扇了扇风,这天有些燥热,得赶紧送大少爷回府才是。

    “少爷可千万别回府。快去茶馆呆会。”

    “你这说的是哪门子的胡话?”哪有不让主子回自己家的。

    二管家皱起眉头,疑惑地看着红菱,这丫头今天怎么这么不着调。

    “薛阎罗朝咱家大少爷问亲了,薛家老太太这会儿估计正在府上。”红菱一时着急,三两句话也解释不清楚。

    何二管家的脑筋可转过弯来,他摸了摸两撇小胡子,当即拉上红菱,让马夫转头去茶馆。

    马车里的少年没仔细去听管家与丫头的动静,只隐约听见了什么阎罗、少爷和府上,没说几句管家就吩咐马夫掉头。

    “这是去哪儿?”他记得他家不是这个方向呀?

    二管家擦了擦额角的汗,道:“少爷,咱们先去茶馆避一避。这薛阎罗找上咱家了。”

    少年知道现在这世道正乱,却没想到还有冲着他们家的。

    “我爹娘还在家,这可怎么办呀?”少年一急,正准备冲出去叫马夫停车,却被二管家拉住了手臂。

    “少爷别急,这阎罗就是冲着您来的。”

    冲着他?他人刚下客轮,怎么还会有冲着他来的仇家。

    少年低头沉思,却始终想不起记忆中金宁城还有“薛阎罗”这号人物。

    不一会儿,马车就到达了附近的茶馆。

    红菱最先从车厢里跳下来,赶紧去扶车上的少爷。

    待所有人都下了车,门口的茶馆小二便迎上来。

    这人还没进茶馆,便能听见里头说书先生的声音,听着口音还带着几分津味儿。

    小二见穿洋服的少爷感兴趣,顺口多说了句:“这说书先生呀,是我们掌柜专门从京津地带挖来的,能说一口的好相声。”

    少年点了点头,便让小二在大堂随便找张桌。

    小二见这位少爷怕是想听相声,便给他找了张热闹的桌子,周围都是一同给先生捧场的听众。

    少年摸了摸自己略显油腻的短发,安静地坐在人群中。

    二管家命小二上了壶铁观音,亲自给少爷倒上。

    台上的单口相声说得起劲,时而抖上个包袱,惹得台下观众一通哄笑,时而唱上一段柳活儿,又令台下观众鼓掌叫好。

    整个场子可谓是热闹极了,期间还有个半大小子捧着个小锣向听众讨上几文钱作为打赏。

    等一场相声结束,说书先生朝众人道谢下台,整个茶馆才安静上几分,客人们三三两两地说起了话。

    少年刚听得入迷,杯子的茶水早凉透了,他举起杯子抿了口,茶水倒是还有铁观音的清香味。

    却听隔壁桌的客人聊起了闲话:“要我说,这城南书店的王老弟可真倒霉。”

    “怎么的?”另一个顾客接上一句。

    “他不是有个女儿刚满十八还没许人家嘛,居然被薛阎罗家盯上了。”

    “那王老板可答应了?”

    “当然没答应咯。”那位说话的顾客喝了口水,说得来了兴致:“薛家前脚刚朝王家求了亲,王家后脚就和一个外省的远房亲戚定了亲,就连女儿都早早送出了金宁城。”

    听者发出了“啧啧”的声音,道:“王老板这招可真绝呀。”

    “嗐!这还不是怕那薛阎罗土匪劲儿一上头来抢亲嘛。”说着他一脸怪笑,道:“也不知道谁家的孩子将来这么倒霉,嫁给这土匪出身的煤矿大商人。”

    “说来也是奇怪,咱金宁地势平坦,多平原丘陵。咱们祖祖辈辈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竟然没发现这儿有一处大煤矿。到头来,还被那帮外地人占了便宜。”一想到煤矿生意的暴利,这人也忍不住咋舌。

    少年竖起耳朵听几句闲话,倒也把“薛阎罗”的身份搞清了。

    土匪出身的煤矿大商,怪不得他不认识。

    只不过这薛阎罗和他无冤无仇,怎么会冲着他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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