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病榻前熬了半宿,沾染了一身挥之不去的辛苦药味,王蔻难受不已,回到栖梧殿,第一件事便是冲进浴池,从头到脚洗了个干净。

    栖梧殿的浴池引的是荔山温泉水,当初为了迎王氏女入宫,耗费巨资,召集能工巧匠,提前三年修建了这么一处精妙的温泉浴池。

    王蔻在大司马府的时候就已经享有顶级的物质侍奉,进宫当皇后又怎么可能委屈,于是在王贺授意下,栖梧殿打造得极尽奢华,无一不按照王蔻的心意修葺。

    轻盈的鲛纱帷幔之后,夜明珠的光亮仿佛温玉,在氤氲水雾中更显润泽,池边雕着羽翼飞扬的衔珠凤凰,温泉水源源不绝从凤嘴里流淌而出,汇聚到池子里,烟云缭绕的蒸腾热气中,王蔻闭上眼睛泡在汤池里,昨夜的疲惫尽皆卸去,舒服得不想起身,直到指尖泡得微皱,她才踩着莲花砖台阶从浴池里跨出来,宫婢们立即上前各司其职,披衣,拭发,涂精油,抹香膏,无微不至,她动动手指抬抬胳膊,便已收拾妥当。

    回到正殿,膳房已送来早膳,琳琅满目地摆上食案。

    王蔻腹中空空,喝了一小盅茯苓杏仁粥,吃了块珊瑚樱桃卷,两枚海棠酥,满桌吃食不过动了十之一二,她就摆摆手撤了席,赏给殿内众人。

    昨夜紧绷着心弦一通折腾,此刻回到栖梧殿清静下来便觉困倦不已,倒头就往床上躺,一觉睡得酣甜,直至晌午才醒,睁开眼对着透进屋子的天光看了片刻,伸手撩开帐幔,紫萸已经捧着衣裳上前来。

    “皇后醒了。”

    王蔻披上袍子,伸着懒腰走到妆台前坐下,问道:“陛下那边怎么样了?”

    紫萸取出螺钿梳子为她梳理如绢青丝,闻言颇为疑惑,“皇后从前不曾过问陛下的事,今日怎么突然问起。”

    王蔻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想起梦中那一辈子永远定格在了二十三岁,而现在她十七岁,正是年华最盛的时候,最重要的是,明煦没有死。

    她缓缓说道:“从前是从前,如今是如今,以后陛下每日的饮食起居,身体状况,事无巨细,都要让我知晓。”

    明煦自幼病弱,即便没有昨天晚上的意外,指不定哪天就又发病了,皇后有协理后宫之责,她在宫里有身为太皇太后的姑祖母,在朝堂上有大司马亲爹,什么事都轮不到她来操心,而且她对这些也提不起兴致,从前一直诸事不理,现在既然打定主意倚靠明煦,自然再不能无所作为,首先第一要紧的,就是让他的身体状况好起来。

    青蒲和紫萸同为皇后近侍,青蒲是王蔻从家里带进宫的,紫萸原是太皇太后身边的,年纪稍长,已满二十岁,性格十分稳重,特地指派过来服侍皇后,大小事务但凡经由她手,无不妥帖周到,是栖梧殿里最受倚重的宫人。

    此刻听了皇后的话,紫萸尽管深感奇怪,然而她自幼长在宫中,心性谨慎练达,没有多问,顺从应道:“是,奴婢这就安排。”

    午后的天光透过绮疏青琐,被切割成片片碎金,缠绵无声地攀爬进室内。

    明煦靠在榻上,垂眸看向地上不请而入的半截光亮,许久没有动弹,直到廊下传来一阵清脆的环佩叮咚声,打破了死气沉沉的静谧,他才皱起眉头。

    世家贵女讲究趋行进退,徐疾有度,身上环佩即便发出声响,也是舒缓的,若有若无的,春风拂柳一般轻柔,不会像这样仿佛敲打的战鼓,又像是携着卷烈风,无所顾忌,不容忽视。

    很快一双五色云霞履踏进殿来,光润似玉的金砖地面上映照出灼人视线的丽影。

    不同于早上脂粉未施的素净,此刻王蔻青丝挽成堕马髻,簪着鎏金镶宝石花树钗,飞凤衔珠金翅步摇垂落鬓边,颤颤晃出满室光辉,金线绣芙蓉的裙摆仿佛游曳的鱼尾,一路款摆迤逦至榻前,微一敛衽,算是行过了礼。

    “陛下。”

    明煦的视线在她过分靡丽的娇靥上微微一晃,便挪开了去,语声淡漠,“皇后怎么过来了。”

    “我听说陛下不肯喝药。”王蔻在他对面坐下,招了招手,身后的侍从立即将冒着热气的药盅从膳盒里取出来。

    “陛下不喝药,定是因为药苦。”王蔻一边说,一边让人从另一个膳盒里取出各色精致小碟摆在面前。

    “这是胭脂樱桃,经由一种特殊的枫树汁熬成糖腌制,较之蜂糖甜而不腻,陛下应该会喜欢,这个是枇杷煎,因为形如琥珀,又叫琥珀煎,枇杷能止渴下气润五脏,陛下吃这个最合适,还有这个丁香雪花应子,甜中透着清香,像是把花吃进了肚子里,颇有吸风饮露的雅趣。”

    每取出一份蜜饯,王蔻便三言两语道出其中特点,没一会儿案上就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蜜饯果子,无不色味俱佳,鲜嫩诱人。

    明煦听她说完,不禁道:“提起吃的,皇后头头是道,如数家珍。”

    “这世上的好东西,还真没多少是我没尝过的。”

    身为当朝大司马的爱女,别人都是争先恐后将好东西呈到她面前来,她虽不是皇族,却比皇子公主还要贵重,自幼所享受的荣宠有过之而无不及。

    说了半天见明煦没有喝药的意图,王蔻继续劝道:“有了这些蜜饯,药就不苦了,陛下赶紧喝了吧。”

    明煦望着眼前一堆蜜饯果子,仍旧无动于衷。

    他不喝药,并不是怕苦,而是喝了也没用。

    从有记忆开始,他的病情就一直反反复复地折腾,幼时还有母亲陪伴在身边,后来登基为帝,母子分离,哄他喝药的人也不在了。

    既然这病总也好不了,他也不必因为要让谁安心而去喝药,喝与不喝又有什么区别。

    “陛下这么大的人了,喝药还要让人哄呀。”

    耳边忽而传来戏谑声,他忙否认,“我没有……”

    才一张口,一匙药便趁机塞了进来,不等他反应,银匙便顺着他张开的嘴径直捅到嗓子眼,将药汁给灌了下去,呛得他拼命咳嗽,嗓子火辣辣的疼。

    王蔻忙放下药碗,拍着他的后背,疑惑地说:“昨天晚上喝药也没见这样啊。”

    见他咳得脖子上青筋迸起,几欲撒手人寰的样子,王蔻一阵紧张,她从未伺候过人,觉得喂药就是灌进去就好,哪里知道会把人呛到。

    明煦想起早上醒来时就感到嗓子异常沙哑,像是被什么给刮伤了,结合刚才的情形,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喘了口气,问道:“昨晚你也给我喂药了?”

    王蔻未觉出异样,如实点头,“对啊,昨晚别人都喂不进去,喂多少流多少,我就试了试,结果全给喂进去了。”

    说起来要不是昨晚那碗药,他这会儿指不定还在不在呢。

    明煦顿时咳得更厉害了,好不容易缓了口气,还不忘回应,“那我真是谢谢你了。”

    想到明煦醒来后对着她依旧是那副生人勿近的模样,王蔻漫不经心地说:“那倒不必,反正我也不想当寡妇。”

    她说的小声,近乎呢喃,想到明煦正忙着咳嗽,多半是听不到的,奈何明煦耳朵好,听得一清二楚。

    她这不是不想当寡妇,分明就是太想当寡妇了,为了个明恪,就差明晃晃行刺了。

    好一会儿明煦才喘匀了气,一把端起药碗,三两口灌了下去。

    “不是想让我喝药吗,喝完了,出去吧。”

    再让她待下去,他都能升天了。

    尽管心中不悦,但目的既已达到,王蔻也懒得计较,立即从榻上起身。

    “把你带来的东西一起带走。”明煦看向案上摆满的蜜饯。

    王蔻离去的步子一顿,倏然旋过身来,步摇上垂落的宝石珠子摇曳碰撞,发出哒哒轻响,像是带了几分怒意。

    “我送出去的东西,没有收回来的道理,陛下不要扔了便是。”

    说完也不看他的脸色,带着一行人径直出了清晏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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