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姬是明煦生母,明煦九岁那年被王贺从宗室子弟中挑选出来推上帝位,韦姬虽获准一同离开封地燕淄来到盛安,却被下旨送往九渊山守皇陵,母子就此分别,明煦孑然一身入了皇宫,多年来再未与亲人相见。
王贺始料未及,没想到她专程回家是为了这桩事,他只当又想为明恪求情。
见王贺沉默不语,王蔻越发着急,“陛下再不服药,一旦发起病来可就不好了。”
王贺略略敛了眉,缓声问她,“蔻蔻知道我为什么厚赐韦氏阖族,却不让她与陛下相见?”
王蔻张了张口,无法反驳,她虽从不过问朝堂,但这些事情稍微想想就能明白。
姑祖母王贞,虽然如今看起来风光,但前半辈子过的委实憋屈。
王贞少时成为太子妃,入东宫不到一年便诞下太孙,偏偏始终不得夫君喜爱,反是后入宫的陈昭仪专宠日久,即便后来王贞当了皇后,尽心侍奉从未出过差池,仍旧日益被冷落,陈氏长袖善舞且野心勃勃,牢牢抓住了帝王的宠爱,使得皇帝几次欲废嫡长,改立陈氏所出的二皇子,王贞与太子处境艰难,幸得一干老臣力保才未遭废黜。
后来好不容易将皇帝熬死当上太后,踏实日子没过几年,沉迷酒色的儿子就把自己作死在嫔妃的床榻上,未留一息子嗣,陈氏的儿子这个时候也已病殁,但她比王贞幸运的是,儿子给她留下了皇孙济阳王明恂,于是陈氏趁机进言,希望请立自己的皇孙为帝。
若是换了旁人定不会答应的,又不是没有别的选择,何必要立一个曾经对自己有着致命威胁人的子嗣,故而王贺当年属意的是明煦的父亲燕淄王,燕淄王的生母元氏当年在宫中位列婕妤,与陈昭仪旗鼓相当,性情却温顺敦厚得多,可王贞觉得明恂看起来更为贤达,再加上辅政的朝臣大多被陈氏重金贿赂,于是明恂十分顺利地被立为新帝。
这位被陈氏带在身边亲自抚养长大的新帝登基没多久,便着力排挤王氏外戚,大肆加封祖母陈氏与母亲何氏两族。
王贞大概做梦都没想到,她以德报怨,回报的竟是家族蒙难,王氏一族遭遇严厉打压,举荐的官吏悉数罢免,诸人被逐出盛安,整个王氏几乎一蹶不振,与之相反的,陈氏何氏两人食邑等同王贞,底下甚至承风希旨,以母凭子贵为由请尊陈氏为太皇太后,何氏为皇太后,于是宫中便出现了两位太皇太后并立的稀罕景象。
持续的明争暗斗中,皇帝与王氏之间矛盾日益激化,终于不可避免的爆发,一次宫宴中,侍从将陈氏的帷幄设在太皇太后王贞旁边,大司马王贺行至殿中,看到后当场怒斥:“藩妾岂可与至尊并!”
这一幕彻底撕开了平静的假象,将矛盾推至顶峰,虽然当日陈氏的帷幄得以撤去,但她终究难以咽下这口气,心中对王氏的怨恨愈深,没过多久,身为王氏领军人的王贺便遭贬黜,被迫远离了盛安,整个家族的命运跌落至谷底,族中上下人人自危,如履薄冰。
那是王家人最晦暗的时日,当所有人都以为从此往后这个光鲜了百余年的姓氏将从史书上抹去的时候,转机出现了,命运再次轮回,明恂无子而亡。
太皇太后王贞终于展现出她这辈子唯一强横的一次,迅速部署族中子弟控制宫廷内外,逼迫天子宠臣交出传国玉玺,急召王贺夺取军政大权,很快陈氏与何氏党羽被铲除殆尽,王氏一族这才重新站立起来。
这些事情发生的时候,王蔻已经记事,对那段艰难的岁月尚有印象,也正是因为幼时跟随家族吃了许多苦,后来王贺对她才尤为宠溺。
“我明白,陈氏与何氏之祸未远,爹这么做无可厚非,可只是见上一面,又不让韦氏长久居在宫中,能有什么关系?”
王贺望了她片刻,说道:“当年立明恂时,因他年轻,易受蛊惑,我曾谏言隔绝陈氏与何氏,你姑祖母亦是一念之慈,说她们俩一个是祖母一个是生母,对明恂有抚育生养之恩,哪有如此罔顾人伦的道理,于是让她们得以入宫伴驾,日日在天子耳边进谗言,我今日让韦氏长久生存,予她阖族荣宠,已是对她最大的仁慈。”
王蔻不愿放弃,仍旧努力说服,“宫中有姑祖母,朝廷上有爹,韦氏一个藩王遗孀,她能影响到什么?”
“陈氏当年可没少借着皇帝的手在朝堂上搅扰。”说到这里王贺叹了口气,“你姑祖母虽然位已至尊,但她心肠软,耳根子更软,你年纪小,许多事情并不能看得透彻,我能做的就是只要我还在一日,便不会让后宫,让陛下身边出现第二个姓氏。”
见王蔻目中浮现不安,他又继续说:“你不要觉得亏欠,你不妨想想,我王家先有拥立之功,后有辅政之劳,可天家是怎么对待我们的,从你姑祖母开始王氏便一直见弃于天家,陈何两家当道的时候,我王家又是如何过来的?如今能重新回到盛安,也不是蒙了谁的恩惠,借了谁的援手,而是老天开眼,让明恂无子而亡,如今王氏享有的一切,是天家欠我们的。”
王蔻暗自叹气,知道自己是无法说服父亲了,他虽然宠女儿,但涉及朝堂之事,谁都无法撼动,他若是能够被人说服,她哥哥当年也不会死了。
思索片刻,她退而求其次,“人不见就罢了,东西总可以捎带吧。”
下午的时候,天上飘起了雪花,初时如柳絮,似有若无萦绕在空中,而后积少成多,越来越大,化作鹅毛一般,纷纷扬扬洒满天际,路上很快覆上碎琼乱玉,白茫茫地连绵成片,车马便难行了起来。
王蔻一路紧赶慢赶,到宫门口的时候正赶上下钥,差点被锁在宫外进不来,幸而遇到左都候王启率领宫卫在附近巡视,这才得以顺利入了宫门。
“今日还好有兄长在。”王蔻随着王启走到角落,看到内侍守着暖轿候在那里,她顿时明白过来,刚才宫门偶遇并非巧合,忍不住问,“你知道我今日出了宫?还知道我没回来?”
左都候,主剑戟士,巡逻宫禁,知道她出宫不难,所以一直等到现在?
王启垂头行礼,“臣斗胆,皇后出宫的时候,臣恰巧看到,故而留了心,一直不见皇后回来,放心不下,便着人候着,并非有意窥探皇后行止。”
王蔻点了点头,“兄长不必多虑,我明白兄长是出于关切,没有怪罪之意。”
若不是他在这里延迟下钥,她今日就要被关在宫外了,虽说可以回大司马府,翌日早上再入宫,但明煦现在的状况,她实在无法放心等到明天,如今想想王启这个左都候的官职,虽然品阶不高,但让她在宫中方便许多。
王蔻坐上暖轿,手指挑起绣帘,看到轿外的王启身上覆了层雪花,眉毛亦挂了少许晶莹,想必在宫门处等了许久,不由歉然,“劳兄长为我操心了。”
王启忙垂首,“为皇后分忧乃分内之事。”
王蔻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王启走在暖轿边,“时辰不早了,皇后尽快回栖梧殿吧。”
王蔻挑着绣帘的手正欲放下,听见王启又说:“皇后日后再要出宫,不妨告知臣,臣好与皇后方便。”
“知道了。”她今天出去得急,一时忘了这茬。
暗沉的天幕下,王启站在飘飞的雪片中,看着暖轿行远了,方才转身朝另一侧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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