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贺忌讳明煦与母家接触,书信没准会被视为敏感物件而遭遇拦截,未免节外生枝,王蔻没有假手于人,第二日便带着锦囊轻装去了皇陵。
前阵子雨雪霏霏,天地间阴霾阵阵,像是笼罩着一层驱不散的郁气,现在暖阳当空,碧霄晴朗,街上熙熙攘攘一片繁盛,进入闹市区后,王蔻便缓下坐骑速度,控着缰绳悠然穿行。
街上这股热闹劲,她从前习以为常,而经历了那个自己也说不清的梦境之后,回头再看眼前的热闹繁华,便品出不一样的滋味来——没有什么比在喧嚣的人潮中更能感受到自己活着,而非困于焚天的绝望烈焰中。
她这样想着,就连耳边嘈杂的吆喝声都不再觉得聒噪,更添了几分真实。
晃过一个街口的时候,正逢酒肆开业,店家在门口放爆竹,炸得劈啪作响,热闹又喜庆,不知哪家淘气孩童一时兴起,趁人不备往街上扔了截爆竹,恰巧落在王蔻跟前,剧烈的爆破声响将她的坐骑吓得惊惶不已,扬蹄长嘶。
王蔻急忙收拢缰绳,夹紧马腹,将它往路边带,扭动中有物件从拴在马背上的革橐里掉了出来,一路滚至道路中央,王蔻看到是装着佛经的锦囊,不由担心被路人踩踏,好歹这马被王蔻驯了多年,相互间自有默契,不至于被吓得疯癫失控,很快平静下来,安抚好坐骑,王蔻立即跳下马背去捡锦囊,身后的侍从松了口气,见状纷纷下马帮忙,然而有一个人更快地出现在那处,俯身将锦囊捡了起来,仔细拍去上面沾染的灰尘,却没有立即将东西交还给主人,而是微笑着看向跟前蓦然顿住脚步的少女,唇角牵动,不急不缓,吐出欢欣的语句,“许久不见皇后,没想到在此偶遇。”
面前的人手捧锦囊,笑得温润无害,却让王蔻骤然睁大了眸子。
透过幂篱的黑色薄纱看去,眼前青年正值弱冠,梦中分别时的年纪,眉目皓旰,风姿疏朗,人群中格外瞩目。
他身着莲青色蕉叶纹深衣,拥着紫棠大氅,虽不是顶好的料子和剪裁,仍看得出非寻常门第。
王蔻记得在自己接济明恪之前,他过得相当拮据,甚至称得上寒酸,远非如今这般光鲜。
在他将目光落下来的短短瞬间,王蔻像是将前尘往事走马观花地经历了一遍,从坠马初遇,到朝贺大典,再到风雨送别,及至栖梧殿中烈焰焚身,王蔻发现自己远比想象中平静。
她曾经一直不明白,自幼便遭受磋磨的一个人,眉眼间居然不见半点阴霾,对比明煦的淡漠厌世,他看起来干净得让人意外,从前她正是被这样的表象所惑执迷不悟,直到如今才明白,她其实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他。
在她面前,他从未展露过野心,习惯以落魄无害的面目示人,以至于她一直觉得爹对他的提防未免多余,然而他回到封地之后的所作所为,却无一不昭示着勃勃野心。
明恪一边自如地打着招呼,一边朝她恭敬地施了一礼,然后直起身子,看向幂篱障面的少女,脸上恰到好处的微笑并未因为她反常的沉默而减少半分。
幂篱薄薄的一层轻纱被金色暖阳穿透,像是朦胧的云山雾气,将少女明丽的五官隐在其后,他以为那双猫一样圆润透亮的瞳仁里依旧盛满迷恋与倾慕。
该如何对待眼前之人,王蔻一时踌躇,要说有仇,现在他还什么都没做,反倒是她爹做得更多一点,要说有恩,她之前为他做的,差不多也足够偿还了。
她尚在苦恼的时候,明恪再度开口,“皇后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王蔻知道自己一觉醒来后诸多行径与从前大相径庭,但那又如何,即便多了些莫名其妙的记忆,她仍旧是当朝大司马的掌上明珠,位列坤极的中宫皇后,没人敢对她指手画脚,从前率性出格的事情就没少做,且不屑于找借口,在旁人看来,她纡尊降贵地向明恪示好已是惊世骇俗,再做点别的什么又能怎么样,若是费心矫饰反而更奇怪。
她明白他意有所指,这阵子她没有再与郁陵王府来往,不像从前会瞒着她爹给他打点,哪怕他不拒绝,不承诺,始终维持着模棱两可的态度,她都一如既往,即便已经逾越了报恩的界线,自醒悟过来之后,她心无旁骛地围着明煦打转,已许久未见明恪,不,确切来说她压根就不想见。
摸了摸马鞭上的流苏坠饰,王蔻点点头,“我也觉得自己这阵子不一样了,从前眼神不好,有的事情没看明白,现在既然看明白了,哪还能一样呢。”
她直接从他手里取过锦囊,打开查看里面的佛经,确认完好无损之后,便转身爬上马背。
明恪唇角的笑意淡去,愕然看着她挥鞭驱马自眼前驰骋而过,飞扬的衣袂被风猎猎卷起又飘然落下,其后的侍从匆忙打马跟上,没有看他一眼。
望着一行人绝尘而去,明恪眸子里浮现沉思之色,方才随意一瞥,他已认出锦囊里面是明煦的字迹,似乎是卷手抄佛经,明煦并不信佛,倒是身处皇陵的韦姬会时不时去寺庙上香,王蔻一行人走的是出城的方向,他略一思忖,便想明白其中关联。
所以她这是忙着哄陛下,没空搭理其他人了么。
韦姬缓缓展开手里的经卷,感慨地眨了下眼,有温润的水光一闪而过。
“写得比小时候好,看得出来这些年性子沉稳许多。”
虽同在盛安八年,却连消息都未曾通过,直到那个风雪骤起的下午王蔻出现在皇陵,哪怕带来的仅是只言片语,也让她欢喜不已,不是没有更多的期盼,可怕期盼多了惹人厌烦,连手中已有的也握不住,便谨小慎微地按捺住,半分不敢表露,此刻看到手中佛经,一时竟是不敢相信。
“他幼时常生病,我很少让他同别的孩子玩耍,更多时候都在屋子里读书习字,他初时同我闹过别扭,偷跑出去玩大病一场,我在床前不眠不休守了三天,他醒来后问我为什么别人不会生病,我答不上来,只能抹眼泪,那次病好之后,他就再也不曾偷跑出去玩耍,每日自觉在屋子里读书习字,他年纪虽小,心里却比谁都清楚。”
絮絮叨叨的话语,并不需要回应,王蔻默然听着,心底仿佛有水波涌动,微澜跌宕。
总有些牵念,即便隔着八年光阴也不会减少半分,幸而尚有这份羁绊能够让明煦在意,不然她大概真的对他无计可施。
“我原本是不信佛的,那孩子总生病,我别无他法,遂成了佛陀信众,惟愿以虔诚之心,为他积攒些福德。”
王蔻宽慰道:“陛下心如明镜,岂会不知这份拳拳盛意,才让我将此物交予你,好让你安心。”
她一个外人即便说的再多,又怎么能真的宽慰到韦姬,哪里比得上明煦亲手抄写的佛经更让她安心。
从前王蔻都是带消息过来,带东西回去,还是头一次从宫里捎带明煦的东西来皇陵。
韦姬收拾好情绪,感激地向王蔻道:“这字迹平和中正,舒展畅达,若非心绪宁静怎么写的出,陛下的用意我已明白,他身边既有皇后这般倾心相待之人,我还有什么好担忧的,只是辛苦皇后,不厌其烦,往来传递。”
她神情太过真挚,致使王蔻明知道自己与明煦之间并非她以为的那样和睦融洽,却无法不去回应,“能为陛下纾解心怀,我也是开心的。”
虽然不是韦姬期待的那样,但从字面上来看,她这句话也不算撒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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