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昭寺的后院,仆从提着那盏凤凰灯来到明恪跟前。
昏黄朦胧的光线下,望着被退回来的花灯,明恪一向温和的眉目不自觉地沉敛下来。
上元之前他就在做这盏灯,即便清楚王蔻的喜好,迎合起来驾轻就熟,也仍旧比从前用了更多心思,在送灯的那一刻,他是真的想让她开心。
对于王蔻,他的感知十分复杂,少女的情谊纯粹而热烈,毫无心机与算计,与他是那样不同,她不需要倚靠手段就能活得比这世上的大多数人都要舒适,不像他,时刻生存在夹缝之中。
没人能对那样的示好无动于衷,即便他清楚自己目的并不单纯,偶尔也会在心底产生犹豫和疑惑——他是真的在意她,还是只在意她的身份?
他其实并不能分清,于他而言,这两者其实无法分开,他也不愿探究个明白,心底隐隐预感,那个答案或许会给他带来巨大的麻烦,而他从来不是个愿意招惹麻烦的人。
然而无论是哪种答案,他都清楚,那个人于自己是特别的,没有人能够像她一样给予他迷茫的挣扎与无解的矛盾。
他竭力保持着不远不近的暧昧距离,避免界限崩塌陷入不可控的深渊,可当她不再对他另眼相待,转而将目光投向别人时,他却忍不住辗转揣测起她的心思来。
原以为在得到想要的一切之前,她会一如既往地将目光倾注在自己身上,不需要他花费太多心力,然而如今事情并没有如他所期望地发展。
酒肆的二楼,有人凭栏观赏烟花,无意间看到路边一幕,咦了一声,转而向身边人询问:“夫人,您看那是皇后一行人吗。”
被美酒熏染得醉意朦胧的王菁转过头来,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瞥。
街上灯火煌煌,那行人实在打眼,很容易分辨出来,毕竟煊赫的气势并不能随意隐藏,反而越是人群中越见显著。
侍从簇拥中,王蔻转头向身边人说着什么,她身边那人仅是个侧影都透出股清冷疏离感,交谈间却不自觉地柔软了姿态,像一棵孤松,悄然弯折身躯,去倾听荫蔽之下的芳丛细语。
王菁眯着眼,暗自在心里叹息,皮相虽好,就是太冷了,一看就不好拿捏,更何况还是那等身份,寻常不容近身,说到底还是她那堂妹福气好,不管喜欢什么样的,随意就能亲近。
她叹了一声,惋惜地挪开目光,睨向身侧殷勤奉酒的少年,最近这个新宠,长得极似郁陵王不说,一张巧嘴尤其会哄人,倒也能让她欢喜阵子。
从太昭寺出来,王蔻有些乏,提议找个地方歇脚。
这个时候茶楼酒肆人满为患,王蔻按惯例提前几天让人在如意楼定下了雅间,然而意外的是,到了地点才发现,原本定下的房间此刻已被别人占据。
店家为难地解释,“不是我们不为客人保留,而是那位客人来的时候实在没有位置,硬是将空出的雅间给占了……”
王蔻不悦道:“难道我的侍从没讲清楚定的是一整晚?还是说少付了银钱?”
店家急忙摇头,连连致歉,“都没有,按规矩的确不该挪给旁人,只是那位客人咱们寻常人实在招惹不起,银钱我们加倍奉还,还请客人宽宥一二。”
“你说得我都好奇了,今日定要瞧一瞧,究竟是有多招惹不起。”
王蔻不顾店家劝阻,执意前往雅间,在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嬉闹声,跟随的侍从不用她吩咐,直接上前拉开门,于是喝得东倒西歪的一群人呈现在眼前。
“这就是你说招惹不起的人?”
王蔻视线略略一扫,便嫌弃地挪开了,她瞧着眼生的人,能有多招惹不起。
“谁扫本公子的兴?”
里面领头的人扭过脑袋,迷迷瞪瞪叫唤起来。
店家急忙上前解释:“哎呦王公子,这房间原是这位客人的,教您给占了,他们不信,便过来瞧瞧。”
那人酒意正在兴头上,骤然被破坏了气氛,火大地嚷道:“谁的房间?这是本公子的房间。”
明煦下意识挪动脚步,挡在王蔻身前,隔绝不怀好意的打量。
于是那人的目光落在明煦身上,大概觉得他寡淡病弱模样可欺,酒气上脑瞪着眼睛越发蛮横起来,“是这病鬼要跟本公子抢?看着一副短命相,讨什么晦气。”
这句咒骂让王蔻恼上加怒,她现在最忌讳的就是短命两个字,想方设法给明煦续命,唯恐他哪天像池子里的锦鲤一样翻着肚皮悄无声息地没了,眼前不知道哪家的二世祖居然肆无忌惮咒他。
王蔻气不打一处来,“你说谁短命?”
店家眼见局势不妙,两方人马似乎都不好惹,原本想要劝说的心思一下子湮灭了,唯恐将祸水引到自己身上,缩到一旁不敢吱声。
那混不吝的二世祖仗着家里有几分势力,平日里横行无忌,此刻更是被黄汤灌得神志不清,压根没注意眼前一行人衣着气势非寻常人家,全然不知大祸临头,仍旧在那梗着脖子斗狠,“说的不就是这病鬼吗,一身病气,不是短命鬼是什么!”
明煦无甚反应,王蔻已是勃然大怒,扬声喝道:“来人!”
一众护卫转瞬应声上前,“奴在。”
如意楼今天出了好大一桩热闹,不少人目瞪口呆地瞧见,平日里嚣张跋扈的王校尉家大公子跪在廊下自扇耳光,而且一下比一下扇得狠,活像扇的不是自己的脸。
隔着垂挂的卷帘,飘着袅袅茶香的雅间内,王蔻听着外面的掴掌声,轻轻拨动了下茶盏,看着茶汤在眼前漾开波纹,不甚满意地开口:“这声不够响啊。”
话音刚落,外面就传来阵哆嗦,“小的知错,这就响起来。”紧接着掴掌的动静更大了,一下接着一下,清脆无比,让听到的人都隐隐觉得肉疼。
响亮的掴掌声中,王蔻慢悠悠喝完一盏茶,品尝了新出的糕点,这才意兴阑珊地从里间出来,看到廊下肿成猪头的二世祖,嫌弃地撇开眼,语气依旧冷意十足,“往后若再敢顶着王氏的名号在外寻衅生事,可就不是今日这点教训了。”
她在如意楼预定席位的时候没有用王家人的身份,用的是母族那边人的身份,本意是为了低调行事,谁知道竟然叫人瞧轻了,让这么个表了三千里的远亲抢了位置。
“小的谨记皇后教诲,回去便为陛下立长生牌位,日日烧香磕头,祝祷陛下福寿双全。”二世祖刚才的霸气褪得一干二净,肥硕的身躯打着颤儿,忙不迭地点头,他哪里想到对方竟是这么要命的身份,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跟皇后抢位置,更不敢咒皇帝短命。
王蔻气消的差不多了,不愿继续待在这酒气扰人的房间,起身离开了茶楼。
这二世祖家里区区一个校尉,却因为沾了王家人的光,官威颇大,想到这里心里不由气闷,就是这种狐假虎威的小人多了,王氏才有如今的名声。
回过神来,王蔻发现从刚才开始明煦一直没出声,沉默得像个局外人,以为那二世祖的混账话让他心里不痛快,于是说:“陛下还生气呢?方才罚得太轻了,不若罢了那王校尉,让他回去好好管教自家子弟,省得出来为祸。”
有其父必有其子,能有这么个儿子,那位校尉自是怎么处置都不为过。
王蔻才说完,就听见明煦平淡的声音,“我没有生气。”
被这样冒犯,怎么能不生气呢,王蔻朝他望去,见他目光沉静,波澜不兴,确然毫无愠意。
她一时说不出话来,这人怎么连喜怒哀乐都这么吝啬,若不是韦姬他怕是要脱离七情六欲得道升仙了,忍不住嘟嚷出声:“陛下这样好没意思,我都替你生气。”
光影落在少女眉间,仿佛被她感染,灵活地跳跃着。
明煦的确没多在意方才的话语,他在意的东西不多,无关紧要的人牵动不了情绪,并未将那出闹剧放在心上,直到王蔻大怒命护卫拿人的时候,他才微微波动起来。
他知晓她与自己不一样,轻易便会高兴,会生气,高兴的时候笑靥明媚好似能融化深冬冰雪,发起脾气来又如一团蔓延无边的野火,不管是哪一种情绪浸染上眼角眉梢,都肆意张扬,灵动鲜活,可这一次,她是为了他而动怒。
因在意而维护,因关切而动怒。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情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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