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曜确实正做着美梦。
他费劲心思从狱卒嘴里打听出消息,确认了驸马的死讯,又掐指算了下日子,恰好赶上了这批来花溪楼的罪奴。
在大魏,罪奴可以私下买卖,生死不论,地位十分卑贱,而被花溪楼买走的罪奴更是其中之最。
没有男子愿意沦为女子的玩物,但奈何罪奴没有选择权,只要价格够高,花溪楼可以随意挑选。
乌曜站在一群罪奴中央,脊背挺得笔直,目光掠过周围破破烂烂的陪衬品,他幽深的眸子露出些许满意。
今日来时,他特意换了身新囚衣,如果不是怕自己做得太明显,他甚至想焚香沐浴,重新束发,而不是这般狼狈的站在她面前。
乌曜破天荒的生出些许忐忑,手心聚拢了一层黏腻的薄汗。
他微微仰头,直直的望着二楼位置最好的雅间,碧色的珠帘遮住了他的视线,但乌曜依旧能想象到,珠帘后的她应是正喝茶,或是在说笑。
花溪楼的清茶最合她胃口,带着些许涩味又清甜回甘的桑葚酒,她一个人便能喝上一小坛,哪怕只是多饮半杯,都会醉得迷迷糊糊,不知道有多可爱。
乌曜这般想着,唇边不自觉的带出弧度,他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去见她了。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乌曜双目灼灼的望着碧色珠帘,心底却莫名浮现出一丝焦躁,带一个罪奴回去,需要思考这么久吗?
他只需要她一句话,哪怕只是一个眼神也好。
“带下去吧,”珠帘后传出一声轻笑,柳雪凝轻佻的声音响起,“先从洗恭桶开始,慢慢来,什么时候骨头软了,再放到前头来。”
一瞬间,所有罪奴都松了口气,唯有乌曜变了脸色。
怎么会这样?
明明一切都循着前世的轨迹,包括驸马病逝、花溪楼买回罪奴,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同样的人,为什么会不一样?
难道,难道只是因为他自作主张,换了身干净的新囚衣?
从未有过的懊恼情绪萦绕在乌曜心头,他站在原地,不甘心的望着毫无动静的二楼雅间。
好不容易等来的机会,他竟连看她一眼都不能吗?
恰在这时,一个罪奴从他身边走过,乌曜脚尖向前挪了半寸,微微用力,那名罪奴当即痛呼一声,摔倒在地上。
乌曜垂眸,慢吞吞的缩回脚尖。
管事大怒,手里的鞭子高高扬起,“啪”的一声甩在二人身上,干净整洁的新囚衣顿时染上一道血痕:
“磨蹭什么,还不快些走!碍了贵人的眼,现在就要了你们的小命!”
乌曜站在原地,没动。
管事的鞭子又落下来,他却丝毫没有要闪躲的意思。
二楼雅间,碧色珠帘后。
柳雪凝玩弄着玉色扇柄,表情古怪:“还真是。”
她自问阅男色无数,最了解世间男子那一身没来由的骄傲自信,便是最下等的奴才阉人,都无法毫无芥蒂的去服侍女流之辈。
在他们眼中,该沦为玩物的,只能是女子。
没想到还真有人眼巴巴的送上门来,做着一飞冲天的美梦,可昭阳长公主出现在花溪楼的消息,她从未放出去过,一个罪奴又怎会知晓?
柳雪凝想不通,但不耽搁她看乐子:“啧,骨头够硬的,两鞭子下去,眼睛都不眨一下,我们花溪楼的鞭子可没那么好挨。”
穆昭捧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
花溪楼的鞭子她自是听说过,鞭上有细刺不说,还用盐水常年浸泡着,一鞭见血,两鞭要命,伤口更是又疼又辣,鲜少有人挨得住。
柳雪凝甚至曾骄傲的对她说过,几鞭子下去,便是五音不全的男子,她都能调|教成最出色的乐师。
没想到,这般痛楚,乌曜竟也能挨得住。
“罢了,”穆昭放下茶盏,漫不经心道,“此人并非善类,阿凝不必与他结仇,给自己徒添烦恼。”
即便乌曜只是大梁送来的一颗弃子,也是货真价实的皇室血脉,真闹起来,一个花溪楼可不够看。
柳雪凝让管事把人带下去,偏头朝穆昭看来,兴致颇浓:“昭昭,你怎么发现的?哎,不对,你今天很奇怪。”
穆昭捡了颗冰镇过的紫皮葡萄吃,语气散漫:“哪里奇怪了?”
“这……我也说不上来,”柳雪凝蹙眉望着她,倏而在她身畔坐下来,讨好的帮她打扇,“该不是徐文荣死了,你心里不痛快吧?”
能被挑中做驸马爷的公子,自是家世样貌才华都没得挑,徐文荣性子是不怎么讨喜,但一身才华放眼京城乃至大魏,都是数一数二的。
抛去他们间的旧情不谈,一代才子陨落,也的的确确是件憾事。
穆昭:“……”
上次见徐文荣还是三年前,她连那人长什么样子都记不清了,哪儿有什么不痛快的。
“又不是什么好东西,”穆昭自顾自的说道,“一个男人而已,有什么好惦记的。阿凝,去开两坛桑葚酒,我们今日不醉不归。”
柳雪凝心底咯噔一下。
她怎么瞧着,昭昭这副模样,倒真是像受了情伤?
为徐文荣?
前年她不是还一脚踢断了他的肋骨?
花溪楼后院。
罪奴们被挑着去干最脏最累的活计,管事带着几个护卫在旁边提着鞭子督促,见哪个敢不用心,直接上鞭子。
不用立刻去伺候客人,罪奴们全都松了口气,乖顺的干起粗活。
乌曜被管事点去洗恭桶,与他同行的,正是那个被他绊倒的罪奴。
他身上刚换不久的新囚衣被鞭子抽烂,染上了斑斑血迹,旁边的罪奴疼得脸色惨白,龇牙咧嘴,而乌曜却仿佛没有知觉。
是他记错了日子吗?
在二楼雅间的那位贵客,或许并不是他的昭昭,不然缘何这般狠心,连一个眼神都懒得给他?
连街上乞丐受了伤,昭昭都会吩咐人去看一眼。
乌曜想不明白,心底却隐隐生出一丝不安,事情的发展似乎渐渐脱离了他想要的轨迹,没有见到昭昭就罢了,还被送来洗恭桶。
许是还要再仔细调|教两日,洗去一身脏污,才能送到长公主面前?
旁边的罪奴掀开恭桶,恶臭在空气中散开,乌曜下意识的皱眉,即便他在大魏苟且偷生这么多年,也没亲手做过这等事。
“愣着干什么?洗啊!”花溪楼管事面带不悦的催促道,但这次鞭子却没落下来,只是在他面前虚虚一晃。
打死几个罪奴事小,但扫了长公主和楼主的兴致事大,这块硬骨头一时半会儿还不能死。
乌曜沉沉的望了他一眼,漆黑冰冷的眸子吓得管事心尖发颤,一个恍惚,再回过神时,面前的罪奴已满脸乖顺,低头干活。
刚刚是他看错了吧?
区区一介罪奴,注定是要伺候人的玩意儿,怎么会拥有那般恐怖的气势。
“都给我老实点儿!”管事冷笑着说道,“到了花溪楼,是生是死都是楼主一句话的事,谁若是不服气,现在站出来,我敬你是条汉子,否则,再扭扭捏捏的放不下身段,我这鞭子可不好说话。”
罪奴多是从朝廷犯官府邸里抄没的奴籍,手里或多或少沾上过不干净的东西,被官府记录在案,除了任由买主肆意施为外,再没有其他路可走,若是私逃,一经发现,立即处死。
这批罪奴自然清楚自己的处境,认真的干起活来,蔓延着脏臭气息的后院渐渐安静,只剩下干活时轻微的声响。
管事见状安心许多,又瞪了乌曜两眼才提着鞭子离开。
乌曜放下恭桶,踱步到无人的角落里。
一道黑影飞快越过墙壁,停在乌曜身前,面带迟疑:“主子?”
“脱——”乌曜盯着他身上的制式玄衣,皱了下眉,他不喜欢黑色,但为今之计,也只能先凑合。
“我有事出去,你先替我顶一阵儿。”
去洗恭桶?
冯睿脱衣服的动作僵住,小心翼翼的抬眼,对上乌曜漆黑幽深的双眸,立刻认命的脱起衣裳来。
日头渐西,暮色将至。
穆昭坐在马车上,嗅着身上褪不去的酒味,脑袋又变得昏昏沉沉,清澈漂亮的双眸染上一层潮雾,白皙光滑的脸蛋被红晕笼罩,宛若西边璀璨的霞光。
她今日的确喝了不少,冰镇过的桑葚酒涩中带甜,又不失果香和酒气,是她最喜欢的一种。但也不知为什么,明明还是一样的味道,花溪楼里的桑葚酒,似乎远没有公主府里的好喝。
马车晃晃悠悠,低调的停在公主府前,穆昭任由荷香扶下来,傍晚微凉的风吹来,她的酒气散了大半。
一个小厮跑过来,嘀嘀咕咕的说了些什么,穆昭没听清,看向身侧的荷香,双眸迷离:“今日有什么事吗?”
荷香道:“袁公公来了一趟,催着驸马早些下葬,还等着您叫人回信呢。”
穆昭双眸渐渐清明,慢吞吞的往府里走去:“不着急,驸马的尸……”
她突然停下脚步,偏头朝街尾看去,昏暗将至的暮色下,柳树边空无一人,只剩下碧色枝条在风里轻晃。
是错觉吗?
刚刚好像有人在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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