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冬至,便进了腊月,在腊月里,村里的年味已经近了。

    不用干农活,也没别的事忙活。

    大家伙唯一能做的只有坐在屋里,但柴火有限,通常亲近的几家人会带上自家的一点柴火到其中一家去。

    一大群人围着一个火盆子坐成一个圆,妇女一般会带来旧衣裳缝补,男人们就负责盯着火盆,添柴烧火,更多时间,他们都在聊天打岔。

    小孩子就没这份定力了,这下雪的日头,唯一会满村跑也就只有他们了。

    疼孩子的家里会把小孩捂得特别严实,从远处看过去,就像一颗圆滚滚的球。

    对于这些娃娃来说,冬天就要有意思多了,打雪仗,堆雪人,滑雪滑冰,盖个房子玩过家家,甚至是上山去追野鸡,抓野兔。

    一开始,张小六叫张雯雯一起去玩的时候。

    她是不屑一顾的。

    她怎么说也是二十多岁的大人了,怎么能和小孩子一块去雪地里瞎跑呢。

    然而她只坚持了一天不到,下午就戴着自家大姐给的帽子手套冲进了雪地里。

    “快看快看。”

    张雯雯躺在雪地里,手脚并用上下扑凌,在雪地里留下一个带翅膀的人形。

    张小六在一边一言难尽地看着她。

    张雯雯:“咋了?”

    “小妹啊,”张小六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咱们已经快六岁的,不能再学三岁娃娃玩的这种游戏了。”

    张雯雯:……

    是她幼稚了。

    不过张雯雯没起来。

    谁规定姑娘家就不能至死是少女了?

    春花至死是灿漫嘛。

    “小六!”

    张雯雯看她要走,才不依不舍追上去。

    冬日里的太阳不算烈,隐约有那么几束光彩衬在人的眼里,便成了这冷白绚丽的冬日。

    回荡在村子上方,独属于孩童的喧闹嬉笑声,犹如太阳光束里的尘粒子。

    调皮得转悠着,忽高忽低,让人抓不住,却又生不出恼意。

    “这要去哪?”

    张雯雯追上问:

    “是山上抓野兔还是逮野鸡?”

    “都不是,”张小六的小脸上难得有几分严肃沉重的意思,只是这表情放在她脸上,着实有些好笑:“咱得去抢地盘。”

    “抢地盘?”

    张雯雯是看不懂这年头的村里小孩了。

    要是不知道这是一群半大孩子的游戏。

    她都要以为是穿进了哪家港澳□□片。

    等到了赴约的地方,张雯雯才知了,这所谓抢地盘,就是打雪仗。

    只是不是平常玩耍一般的打雪仗。

    就像大人喜欢攀比争抢一般,孩子之间也会有相同的斗争。

    只是大人们放在了惯会装腔作势,把这争字藏在了虚情假意的暗处。

    孩子却不懂这么多弯弯绕绕,他们之间的斗争就要直接多了。

    过了这么长时间,张雯雯也没想到,再一次见到小胖墩。

    会是在一场对立的打雪仗里。

    张小胖面色不岔张开了嘴,露出缺了两颗门牙的牙床,说起话来漏风咬字不清,惹人发笑:

    “你怎么能这样,不是说我们是好朋友吗?”

    他没看见,他后头的娃娃们凑成一团,忍笑忍得辛苦。

    张小胖满脸谴责,看着张雯雯,像是在看一个弃他而去的负心汉。

    难得的,张雯雯升起了那么一丝一毫的愧疚,但听着那咬字含糊的小奶音,那点愧疚就跟她家烟囱里升起的烟,一撮就散了。

    张雯雯捂着嘴,最终还是忍不住了,捧腹大笑:

    “张小胖,你掉牙了!”

    张小胖的脸噌一下红了,好像最艳的颜料盘在他脸上打泼,红里还带着那么一点白,和这满天的白雪相映相成,特别滑稽。

    “张!”

    他刚要喊,却卡住了,估计是想不起张雯雯的名字了,只喊了个姓就哑了声,气恼得直跺脚,略过了名字:

    “我饶不了你!”

    可这停顿了的威胁,终究没有那么有效了。

    张雯雯和张小六笑成一团。

    “都给我上!”

    张小胖气鼓鼓得招手,他这个样子,像极了一个不不倒翁玩偶,大红的喜色,圆滚的身材。

    张雯雯捻起一团雪球,精准砸在了张小胖肚子上,她笑着大喊:

    “打中肚子,五分!”

    这群小娃娃打开了新的游戏玩法。

    捏起雪球往各自伙伴身上砸,哪还有人搭理张小胖的指令。

    张小胖也是个固执的,没人理他,他便自己冲了上去。

    倒是让人想不到,这个圆滚滚的身子还能有这个速度。

    可张雯雯和张小六却更快,一溜烟跑出去老远,还有力气扭头砸雪球。

    追着追着,张小胖脸上的恼色退了,他怀里捧着一大摞雪球胡乱得往外扔着,看见扔中人,他就兴高采烈叫起来。

    这热闹引得屋内的大人都忍不住短暂离开温暖的盆火,从东家长西家短里勉强分出一点心绪,去看看外头孩子们的快乐。

    张雯雯玩累了,又躺回雪地之上,天上的雪花打着旋乱飞,不时划过几个雪团子,瞧着特别像她以前爱的糯米团子。

    她心里不由感叹,要是早知道有今日,她在那头定吃它个瓜圆肚滚,倒也不用在这拟物思食。

    “小妹,”张绯的声音透过漫天的雪花,隐约钻进张雯雯的耳朵里:“回来吃饭了。”

    这一喊似若穿透了时空,扰乱了空间,搅碎了张雯雯死命藏起来的一点相思之情。

    她猛然坐了起来,像是曾经无数次一般应答道:

    “来了。”

    张雯雯在雪地里跑了起来,像是要甩掉一些过往和记忆,又好似完全没什么意义的狂奔。

    冬日的风寒凉,尤其身上出了点薄汗的时候,那风里就像惨了刀似的,割得人生疼。

    眼眶里似乎是有什么东西掉了出去,润在脸上一片冰凉。

    待她使手背去擦,那水润早已结成一层薄薄的冰凌,簌簌往下掉,像极了她不太想念却又难以压抑的思乡之情。

    要换早些时候有人问她想不想家,张雯雯想也不用想,定是摇头否决的。

    她上辈子约莫是死了,正是年轻的时候,旁的都没有,唯有她辛辛苦苦,舍不得吃喝攒下来的一间房子,一点积蓄,折合成现金算不上多,但也有个几十万。

    大约是能抵消了她父母当初花的钱。

    至于情,也不是她要死,她要穿越的。

    要怪,也怪不到她头上。

    只能说,她这个人终究是自私的,凉薄的,以自我为中心的。

    那一点看似有的温情,不如说是她一个人在夜一般的黑雾里走得太久,心里生出的孤寂,那雾是那般固执,吹不散,拨不开,亦斩不断,一如她这个走在浓雾里的人。

    不知前路,仍敢前行。

    不见归途,亦孤身往。

    “今晚吃啥啊?姐。”

    张雯雯抬起脸,那笑一如既往的没心没肺。

    张绯端着菜:“白菜焖粉皮。”

    北方冬天里的白菜和萝卜是两样宝,餐餐桌上都能见。

    白菜只要肯多加些许醋,就能激发其鲜甜,和粉皮一块,白菜酸甜回甘,粉皮软糯弹牙。

    另外还有道辣萝卜,不是北方常吃的炒萝卜,水煮萝卜,这个是张雯雯弄的醋溜萝卜。

    在南方的夏天尤其爱这道小菜。

    萝卜加盐加醋,还得加辣椒腌上一会。

    萝卜脆爽有嚼劲,酸味之后余留下辣的后劲,勾着人赶紧下筷子去夹下一块,很难停下来。

    冬天吃酸辣萝卜,冰得牙直哆嗦,可又别有一番滋味。

    饼子消失的速度看着张绯直心疼。

    “这萝卜好啊,”张阳嚼着:“谁家夏天能得怎么一碟小菜,那心里别提多美了。”

    “萝卜有什么美,”张小六不赞同:“夏天要是能吃上一小块井水冰过的西瓜,那才叫痛快呢。”

    “别说西瓜了,”张阳撅她:“外头那柿子我都没尝上味,也不知道祖爷爷当初是怎么想的,种颗柿子树不好吗?非种这什么桂花树,闻是好闻,可是又不能填饱肚子。”

    “那你就不懂了,”张雯雯说:“这以前种桂树是有渊源的,以前那举人榜,因为揭榜时候恰是桂花开时候,桂又通贵音,所以也叫桂榜。

    那时候的人,谁没有个"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梦想。

    这也算是祖辈对子孙后代的期望,可惜啊,咱们张家的男儿都不争气罢了。

    不过还有我们啊…”

    张雯雯冲几个姐姐狡黠地眨了眨眼:

    “待以后咱姐妹几个考个大学,放古代,那也叫中举了。

    而且这桂花也是能吃的,可以做个桂花糕,就是这材料贵了些。”

    什么考大学什么举人,张小六全都没听进去,她就听到一个桂花糕的名:

    “一听桂花糕这名就知道好吃。”

    张丹调侃她说:“小妹还说考大学呢,你咋就听不见?”

    张小六摇摇头:“我觉得我考不上。”

    “都没考呢,”张丹恨铁不成钢:“说什么丧气话。”

    张阳也说:“我们几姐妹,除了小妹,就你和四姐学得最好,你要是保持这个劲头,有朝一日高考恢复了,说不准真能考个大学。”

    张雯雯揶揄看了一眼张阳说:“三姐你妄自菲薄啦,你看你现在都会用成语了,你考大学肯定也没问题。”

    张阳呆愣了瞬问:“妄自菲薄是什么意思?”

    “就是…”张雯雯放下筷子:“行吧,咱还是接着学习吧。”

    “不——”

    脑子里还装着打雪仗玩的张小六哀嚎一声,却抵不过她几个姐姐。

    收拾完碗筷,几姐妹绕着火盆坐下,树枝在地上一遍遍画着。

    大约国人血液里天生就对这样的方块字带有情感,之前她们记下的那些字,这么久过去,竟也还模糊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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