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泽,落燕山。

    山脚下,孤零零矗立着东泽香檀城。孤城背靠群山险峻,对面是一片广袤平原。

    平原之上,西凉大军正浩浩荡荡向此城而来。

    落燕山上,一老者躬腰坐于山脊,枯瘦的双手不停摆弄着身前卜筮挂阵,一通缭乱的叮当作响,口中念念有辞。

    “燕落西山,天火燎原。”

    “白发蛮王,星落命陨。”

    “天意如此,命数难违。”他忽而抬起头来,浑浊的眼里一道凌厉精光迸现,“此处就是这燕落山,今日便是那西凉王燕止殒命之日——!”

    “哈哈……哈哈哈……”

    老者是香檀城太守之父,更是东泽巫晗族的长老、赫赫有名的“神占大巫”。数十年来所算之卦件件应验、从无漏错。

    西凉王族皆短命。

    只是没想到,那“从无败绩”的枭雄西凉王燕止,最终竟是殒命他手。如今一切已经毋庸置疑,他已布好天罗地网,卦象上的结果也一目了然。

    “你们看,西凉王燕止的命灯,已灭尽了。”

    “命格也已是一片灰空。”

    无论如何看,皆已是无可救药的命定身死之人。

    只不过殒命之前,看着还要历一两场大火焚烧之浩劫——

    老者喉中发出得意低笑。

    前几日,他特命香檀太守佯败,一路丢盔弃甲并散布檀香城藏有秘宝的谣言,都是为了诱西凉王深入,为了今日大计,一把大火焚尽西凉二十万大军。

    此刻老者身边,还有一群或着兵甲、或穿布衣之信徒。东泽人多笃信鬼神,听得此言,自然个个兴奋异常。

    “今日燕落山杀西凉王,明日便可尽数抢我东泽之土!”

    “果然还是要靠大巫,那东泽盟军、纪散宜都算什么东西,在西凉逆贼面前屡战屡败废物无能!”

    “西凉王今日殒命于此,咱们也能名留史册。”

    “逆贼有违天命,早当该诛!”

    “东泽大巫千秋万岁!!!”

    快了,就快了。

    卦阵之上铃响越来越急,再快一些,再急一些,一旦西凉军踏入那座城……

    “刷”——

    忽然,一道凌厉的金色眩光闪过众人眼前。

    惊呼之中,竟是一支西凉长戟杵在他面前,戟尖深深插入土里,纯金色的盘龙戟身映着落日余晖,扔在不住摇晃着。

    一名高挑男子出现得无声无息,只见他散着一头凌乱的白色长发,半遮着脸让人看不清,唯能看清略微裸露的上身从臂膀连到锁骨一大片赤红色的蛮族纹身,以及修长的玉色颈间正荡着一串尖尖狼牙。

    人尽皆知,西凉人打扮豪放粗野、与中原不同。

    而出战时更往往会人人涂绘油彩青面,全然看不出原本样。仿佛一群刚从鬼狱放出来的牛鬼蛇神。

    然而此人脸上,却似乎并未涂有油彩。

    只是银发覆面太长,仅能看到他向上勾起的、似鬼魅一般愉悦带笑的唇角。

    “西、西凉王……”

    传闻中西凉王燕止,便是年纪轻轻就一头长长银丝。

    大巫之前卜筮出来的零星文字,也一直说的是“白发鬼”、“白发蛮王”。

    可、可此人若真是西凉王……

    他此刻不该在山下,入了香檀城陷阱么,为何会???

    随即,大巫悚然。

    寂静得能闻风声的山林之间,陡然有无数双眼睛,将他与周遭护卫团团包围。山林之间,竟不止何时早已潜伏了众多西凉兵,一个个皆是衣着裸露、绘面纹身,安安静静无声无息。

    脖子一片微凉。

    沾着泥土的黄金戟尖,压住了大巫的颈后:“你就是巫晗族族长?”

    那声音沉稳,不紧不慢、却是力度十足。山林在他发声之后,一时间似乎更死寂了几分,巫晗族护卫竟是全数僵在当场,一人也不敢动作。

    “只要你降,我保你全族无事,香檀百姓……也不用受火烧之苦。”

    大巫全身一颤。

    西凉王还未踏入城中,如何就已得知了他要烈火焚城的计策?

    “不,不可能……”

    不可能,那般周密的计划,更何况——

    “星落命陨,其人必死,我的占卜从来未错一分一毫。巫晗一族命不该绝,而你命灯已灭,你今日、你今日注定必死!!!”

    话音未落,一支利箭破空而来,正中西凉王面门。

    直将那白发男子直直扫退了好几步,生生钉在了身后一棵大树之上。

    一时,周遭死寂。

    老人震愕,继而大喜。

    “果然,命中注定、命中……”

    不远处,城下山脚大石之上,一头簪花草、整张脸涂成花猫的西凉女子放下重弓,对天翻了个白眼。

    而背靠大树的西凉王,此时也终于缓缓咬着那箭长出一口气,凌乱银发之中看不清脸,只听他抱怨地咕哝了一句:“红药,这也太过粗野了。”

    箭矢之上,拴着一枚染血的玉坠。

    大巫认出那玉佩:“我的儿啊啊啊啊啊——”

    “兴许还没杀。”西凉王将玉佩抛在大巫脚下,“肯降就留他一命。”

    大巫的腿软了,无力跪倒在地上。

    可是,为什么。

    几十年了,他的占卜从未失灵过,为什么……

    叮叮当当,西凉王的手指拨弄过那卜阵上的铃铃线线。

    “老爷子,我不信命。”

    “不信命,”他咧嘴笑道,“但我又一向命好。”

    命好?大巫甚觉可笑,他这一生从未听过有哪个命好之人会是生来一头不吉利的白发,按照他相面多年的经验,分明是命途多舛、不得好死的凶煞之相!

    正想着,忽然,头顶一凉。

    一滴,两滴,竟是很快雨水倾盆。

    西凉王伸出手:

    “一场好雨。”

    “瞧,即便我中计进了香檀城,大火也会被这雨水浇灭,这就是命好。”

    世上怎么会有这种荒谬事!!!!

    大巫彻底瘫软在地上,完全不敢相信。他在东泽生活了一辈子,东泽夏季一向是干旱连天,而且天象也显示往后十余日不会有雨。

    怎么可能这般说下就下,而且会偏偏今日下!?

    雨渐渐大了,遮人视线。

    西凉王手伸到脸上,穿过头发,将那些碍事挡脸的头发往额头上一捋。

    相面多年,大巫第一次后知后觉。

    谁能想到那邋遢的长发下面,竟是一张神仙一般的绝色容颜。异色瞳,犀利光华,绝非池中之物的神仙面容,罗刹气焰!

    这般样貌,贵不可言……

    大巫彻底跪伏了下去,良久再抬眼时,只见西凉王勾唇,笑得并不十分优雅。

    “老爷子有所不知,我有一位未曾谋面的故人,每次见面……都要放火烧我。”

    “久而久之,熟能生巧。”

    “你那香檀城一城的油腥味儿,太过熟悉,我相隔十里都闻见了。”

    ……

    隔日清早,香檀城一片宁静。

    西凉王站在旭日初升的城楼之上,向天空伸出一只手。

    “嘎——”

    一阵鸟鸣,一只纯白的海东青扑腾着翅膀,落在他右臂的雕花皮护腕上。

    “馋馋~”

    燕止眯起眼凑过去,宠溺地亲了亲海东青毛茸茸的鸟头,却一道眼波流转后,又嫌弃地掂了掂胖鸟的重量:

    “怎么飞去一趟又胖了那么多?他又买新鲜五花肉喂你了?”

    西凉虎贲将军赵红药走上城楼。

    正看见清晨朝阳之下,西凉王一头银发慢慢染上墨色,带他回眸过来,已经恢复了黑发黑眸的模样。

    赵红药:“馋馋回来了?”

    她说着,暼了一眼海东青脚边绑着的信筒,空空如也。

    “他又没有回你的信?”

    众所周知,这些年来他们王上寄去的飞鹰传书,月华城主从来都是已读不回。

    燕止倒也早就习惯,蹭了蹭鸟,“你说,我若去把他那宝贝洛南栀干掉,月华城主他……会不会哭出声来,然后破天荒回封信骂我?”

    赵红药:“未必,指不定转眼又找了新人。”

    “……”

    此话十分有理,竟无从反驳。

    ……

    当然,就算能弄哭月华城主,燕止也懒得费这个劲。

    区区一个破唐沙小城。

    为一个洛南栀,不值得。那人以前征战之中他也曾碰到过。印象中算是个尚且够格的对手,但还远不够让他丢弃眼前送上门的大片东泽土地城池,千辛万苦绕远路去洛州专程只为收拾他。

    “除非,此刻陷在唐沙城中的人,是月华城主慕广寒本人。”

    那他倒是愿意不遗余力、不惜一切代价,去狠狠地杀他一杀。

    月华城主值得。

    只有月华城主值得。

    “罢了罢了,看在他又把馋馋喂得那么肥,且连着送我东泽十几座城池大礼的份上,这次就先卖他个人情。”

    “暂且,先卖他个几日。”

    ……

    ……

    洛州大军北上,已在昨日进驻安城。

    慕广寒是入驻安城后才得知,原来那西凉王燕止前几日竟大笔一挥,偷偷将西凉所占洛州的三城悉数送给了“盟友”。

    最南边的府清城,送给了刚刚脱离东泽盟军、慕名投奔西凉王的东泽拓跋部族;中间的秀城,给了卖友求荣、背叛南越的仪州侯樱祖;而北边与东泽接壤的池城,则赠给了北幽的新盟友随州侯。

    乱世之中,乍看不过是送出区区三座城池而已。

    算不得什么大礼。

    可这三座城池,却正是洛州咽喉,皆有道路连通洛州北部最后的屏障安城,一旦安城被破,敌军便可直捣州府安沐、瓜分洛州,甚至直冲乌恒。

    南越洛州、乌恒两地土壤肥沃、城镇富庶、矿藏甚多、风水又好。

    可都是江南不可多得的福地。

    若非这般诱人垂涎,想必仪州侯樱祖也不会利欲熏心,不惜背刺多年旧友。

    慕广寒:“……”

    但此事对他们而言,倒不是坏事。

    毕竟,对上仪州侯、随州侯他们,总好过对上燕止本人。

    更何况他们第一个要攻打的府清城,守军还偏偏是东泽拓跋部。慕广寒以前在东泽待过,跟拓跋部曾有过一些接触,颇有信心能抓准弱点、诱敌出城。

    于是,大军只在安沐修整一夜,便打算向府清开拔。

    偏偏,刚整备好就绪出城,又传来急报。

    刚刚占了三座城池的随州、仪州、拓跋部三军,竟已密谋决定合兵同伐洛州。此时正大军三路齐发,南下围攻安城而来。

    据说,此次随州侯出兵七万,仪州侯出兵八万,拓跋部出动五万人,加在一起人数,是洛州十万大军的整整两倍。

    敌军来势突然。

    眼下洛州只怕全速进军,也根本到不了府清城,就会先遭三路兵马合兵围攻。

    一时人心惶惶。

    经验丰富的几位将领立刻封锁消息,以防士兵哗变,匆匆赶来找少主与月华城主商量对策。

    结果月华城主居然不在。

    听说是上街去买个碗盘,马上回来。

    邵霄凌:“怕什么,不就两倍的人。打就是了,我就不信打不过!”

    他能这么说,一是因为他根本没打过几次仗,二是因为他又走运,之前少的可怜的战场经验,毫无章法的一通乱打,却还真有过几次“以少胜多”的战绩。

    但那只不过是运气使然。

    此刻这番这话在账内老将听来,无异于毫无经验的胡说八道。大家个个神色凝重,尤其是想起半年前的天昌之战——

    当时他们的旧主邵子坚,就是被仪州、西凉和随州的三方两倍兵马夹击围剿,不肯投降死战到底,最终落得尸首无存、令人扼腕。

    眼下状况,仿佛昨日重现。

    几乎是必输之局。

    就连小公子邵明月都深深铭记慕广寒才教过他,平原遭遇,只要对方兵力是己方一倍半,就是碾压之局近无胜算了。

    可能唯一的庆幸,就是敌军兵力也没到我军三倍以上。

    月华城主还说过,想要强行攻城,需三倍以上兵力才可。否则只能围而不打,等待援军。

    李钩铃咬牙:“可那样,不就进入了消耗战?”

    要知道,洛州也耗不起。

    统共十万兵,粮还是借的。如若就此被困安城,此番出征就变得徒劳无功。且只要西凉援军一到,安城必破。安城破了洛州就完了。洛州沦陷,乌恒唇亡齿寒。

    李钩铃这次来,带了乌恒骁骑营五千人,是乌恒最骁勇善战的一支部队——但在怎么骁勇,以少胜多也要有个限度,五千打一万她还能勉强试试看,五千打二十万岂不痴人说梦?

    不能据守,可出去又打不赢。

    没有出路,更没有退路。

    一时之间,仿佛前朝老将军的原城困局重现,账内一时悄然无声。

    就在此时,慕广寒回来了。他是跑回来的,手里还拿着个刚买了个镶宝石的金丝大海碗。

    卫留夷陪他买的,卫留夷付的钱。

    慕广寒全程并无挣扎,毕竟对方眼下是洛州粮草大户,大敌当前恩怨先放放。今日全当讹了他一只金碗,也不便宜,讹一点是一点。

    但那碗实在太大了,看着根本不合适用来吃饭,作为摆设又感觉过于浮夸。

    买下时,卫留夷忍不住问:“阿寒,这碗是……”

    “啊,我拿来喂鸟的。”

    卫留夷很是不解。

    喂鸟的,不应是那种极小的精致白瓷盅?

    “那鸟很大,而且吃起肉来又贪又狡,跟他主人一模一样。”

    卫留夷不知道他说的鸟,亦不知鸟主人是谁。

    但不知为何。

    看他带着笑说起那鸟主人“贪狡”,心里一阵闷闷酸楚。

    慕广寒进营帐看到众人,也不废话,只把碗递给楚丹樨,让楚丹樨收入行囊之中。

    随即拎起行囊:“众将,都已经准备完毕了吧?走吧,咱们即刻出发!”

    众人皆一脸欲言又止。

    “放心,可以打的。”

    不像在场多人一般愁云惨淡,月华城主眼神笃定,甚至还笑了:“只要行动够快,就可以打,而且能赢。走,想赢就动作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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