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之势,  瞬息万变。

    燕止没有料到的是,待他与赵红药隔日赶到天昌城时,听闻的却是何常祺已反败为胜,  而洛州那边却是溃不成军、被一连逼退好几十里。

    燕止听闻此事,  第一反应是皱眉。

    实在蹊跷。

    一个时辰后,於菟营与虎豹骑赶到到何常祺处。

    醒狮将军一脸得意,对着眼前黄昏之中一座破败孤城负手冷笑:“一天一夜,收复四城,  将敌军困做笼中兽,  如何?”

    燕止与赵红药此时已知事情原委。

    赵红药:“听说昨日月华城主阵前突发恶疾、摔下马去。”

    何常祺与燕止一派等人素来不睦。此刻听她所言,  总觉得弦外有音是说如若月华城主不突然病倒,他就绝赢不下这一仗?

    一时心情大恶。

    “本就是那人阵前使诈,又作恶多端烧我粮草,活该天谴,  病厄缠身。”

    “说起来,  此人好像还一直是燕王心中‘王佐之才’,只可惜,病成那般,多半不中用了~我看燕王还是早日另做打算。”

    “燕王爱才,自是好事,  只是……”

    他说到此处,  挑衅望向燕止。

    “那日月华城主滚落马下、辗转哀嚎,  常祺有幸一睹其真容。呵,  着实是残破不堪、形容丑陋、面目可憎,若是带在身边……只怕有损西凉王室颜面。”

    燕止:“此人诡谲,  最善佯装,  莫要轻敌。”

    一句话把何常祺气得哑口。

    笑话,  他又不曾亲眼看见那人当时凄惨模样。何况他还有洛州军中探子,日日回报那人辗转苦痛。眼下正是趁他病要他命的好时机!

    “人尽皆知,燕王之前在此人身上吃过亏,自是忌惮他。燕王放心,如今此人已是插翅难逃,我必竭心尽力让他死的更惨一些,替燕王出一口恶气。”

    “……”

    片刻后,燕止看着他的背影:“我已好意提醒过。”

    赵红药:“但我曾听闻月华城主确有宿疾缠身,月圆之夜常会发作,未必真是佯败。”

    燕止沉吟了片刻,伸手招来了馋馋。

    都已从怀中拿出了信筒信纸,却又迟疑了片刻。

    上次伤了馋馋翅膀的人还在,放它过去多少不太放心。

    赵红药:“唉,如今境况实在两难。”

    “月华城主如之前那般长驱直入、所向披靡,我们损失太多。可让何常祺把功劳都抢了,回西凉以后只怕又没有咱们的好。”

    燕止垂眸“嗯”了一声,再度抬起眼,望向废城方向。

    眼下如何,又只能靠默契了么?

    ……

    黄昏刚过,夜幕降临。

    何常祺军再度全军出击,乱石投城之下,孤城即将守之不住。

    “封住城门,有序撤离!”“保持队形,护着城主!”

    慕广寒痛得昏昏沉沉,想要睁开眼睛却做不到,张了张口,也发不出声音。这次月圆之夜的疼痛异常剧烈,实在要命。

    更要命的是,这兵荒马乱之中,天还下起了细雨。

    冷,非常之冷。

    雨滴一丝丝灌入脖子,冷得他牙齿都颤抖。苦中作乐的是,倒也让他再度想起那日燕王在城下,伸手忽落雨丝的一幕。

    上天总是不公。

    给别人好雨,而给他的永远是雪上加霜、不合时宜。

    好在尚有一抹余温,在颠簸的马匹上环抱着他佝偻蜷缩的身体。耳边楚丹樨压抑隐忍的声音一直喃喃:“阿寒,别怕,没事,我会保护你。”

    慕广寒意识恍恍惚惚,被颠得想吐。

    脑海中关于楚丹樨的记忆永远是模糊的。但一时间,这个陌生又熟悉的温柔声音,忽然带他回到了很久以前的月华城。

    那时候他好小,什么都不懂。

    只知道自己是个孤儿,不像别的孩子一样有爹爹娘亲陪在身边,只能守着空荡荡的小屋,靠邻里的施舍接济勉强过活。

    忽然一日,邻家高门大户的楚叔叔给了他好大一块糯叽叽的肉糕,耐心等他吃完后,又领着他去了以前从未踏足过的月华宫,曲折拐弯的房间尽头,有一只光华绚烂的水晶球。

    他那日有幸亲手摸了摸那绚丽的水晶球。

    隔日,有人给他送来了漂亮衣服、各种从未享用过的美味吃食瓜果。

    粒粒饱满的葡萄,香甜的荔枝,他受宠若惊,吃得又饱又满足,然后就被一群身上香香的大哥哥大姐姐们打扮得很隆重,引去月华宫中上次没去过的另一片地域,那里是一座华丽的祭坛。

    他被一个大哥哥抱上去。

    懵懵懂懂地坐在上面,还晃着两只小腿儿。

    忽然,毫无征兆地,浑身一阵难以言喻的剧痛。

    他被那痛打懵了。

    随即脸上、双手双腿、五脏六腑,全部有如分筋错骨被碾碎了一般,他尖叫,挣扎着爬不起来,之前吃的东西全吐了出来,疼痛却片刻未停,直痛得他目光涣散,哭得浑身发抖。

    没有人陪在他身边,他好害怕,泪水血水流了满地。

    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几天后,他醒了过来。

    从此就住在了月华宫中,锦衣玉食、有人照料,大人们不再叫他“小阿寒”,而是叫他“月华城主”。

    从此他生活无忧。

    只是本来完好的手腕脚腕,开始层层叠叠出现被诅咒般溃烂的伤痕。

    摸自己的脸时,也能摸到明显的凹凸。偶尔去看一眼镜子,镜子里的脸其实还是曾经那张脸,只是突然爬满半张脸的疤痕让一切变得陌生。

    很多年后,他回看当年。

    他是在懵然不知的年纪,就被强迫接受了“月华城主的命运”。

    ……

    漫天的雨扰了傅朱赢的视线。

    仅仅一日而已。

    月华城主病倒后,他指挥着随州精锐军,却在面对何常祺的进攻阵法时束手无策。破不了、打不过,只能被动挨打,一天就连失四座城池。

    仿佛一夕之间,变回曾经那个一无所有的小乞丐,只能在命运毒打下不断奔逃。

    西凉追兵紧跟其后。

    大雨之中,傅朱赢边退边战,不断挥舞手中利刃,血水融着雨水滑落。

    眼前的一切,真实又虚妄。

    尘封记忆里,也是月圆之夜。那时望舒的病远没有这般严重,脸上的伤痕也绝不像如今狰狞。但偶尔也会痛得脸色苍白,浑身发冷,然后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伸到他的手心。

    【有些疼……】

    【小东西,帮我暖一暖,好不好?】

    后来他和玄瑷做了朋友,他就再也没有求过他帮忙。

    时至今日。

    如今的这个人,好像已经不再会说疼,不再会露出一点脆弱。哪怕昨夜痛到几度昏死过去又痛醒了许多次,也咬着牙一声没吭。

    ……

    昨夜,那个侍卫一直守着他。

    他只上前几步,那侍卫的就是一狠戾狞颜色,一双眼睛泛红狠狠瞪过来:“滚,你敢再靠近一步试试看!”

    傅朱赢垂眸,凉薄笑了笑。

    但谁让月华城主偏偏叫了他的名字。“丹樨,你……先出去。”一句话,楚丹樨的眼中便是一片溺水一般的绝望。他离开后,傅朱赢轻轻碰触了慕广寒满是伤痕、裹着绷带的指尖。

    “让你过来,没让你……碰我。”

    傅朱赢垂眸点点头,听话地松开。

    可他刚刚松开,就看见慕广寒呼吸微弱,指尖微动,主动攀上他的指尖。傅朱赢眼神微明,继而只觉一阵微疼,才发现慕广寒的手指正不断擦过他虎口一道扔在发白的嫩伤。

    傅朱赢:“……”

    “燕子窝”的某个夜晚,西凉的白色海东青飞过来,腿上绑了一管信件。

    他截获了那信,偷拿回去,却不料那小信筒有特殊的开启方式,他用力拆开,结果手和信件一同被药水腐蚀。

    不过几天后发生的事,让他猜到了信的内容——当晚那封信,本应是西凉王的降书。

    若是他不曾拦截那只海东青,月华城主本在天降大雨的前夜,就该早早收了西凉的降。

    也就没有后来那么多事,遑论眼下的危机。

    是他,闯了大祸。

    心脏在懊悔之中砰砰跳,他却倔强得地咬牙俯下身子,满眼冷静:“可是,望舒。倘若我不是那般用心事事观察,又怎会知晓,原来你与西凉王之间……过从甚密、交往多时?”

    “甚至把所有人蒙在鼓里,互利互惠、交换人质。”

    “真的是让人意想不到……望舒,月华城主,名医穆寒。”他扬起一抹笑,“你还有多少秘密是我不知道的,多告诉我一些,好不好?”

    那夜,满月猩红。

    慕广寒病痛之中,苍白的唇动了动。

    傅朱赢靠得很近,才听到他说的是——

    “你走。”

    “走,再也不要回来。”

    傅朱赢默然了片刻。随即微笑,摇了摇头,朱红的痣好像泪滴:“走不了,也不想走。”

    “我知晓你记恨我,也知道这么些年过去,我们两人都变了太多。但我此生已打定主意要会同你纠缠一辈子,绝不会放过你。”

    “望舒,往好处想,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慕广寒苍白的唇翕动,还想说什么。

    傅朱赢却伸出修长的手指:“很累了吧,多睡一会儿吧。”

    月色朦胧,慕广寒满是疤痕遍布的脸上,一双深灰色的眼睛里,有一些他看不懂的情绪。

    随即渐渐涣散,脱力闭上了眼睛。

    他睡着的样子,安静而温柔,是记忆中的那个让人怀念的、最好的望舒。

    唯有此刻,傅朱赢才又伸出手去,将他垂落床边的一缕发丝缠绕在手心里。垂眸,那触感又滑又凉、很柔很韧,他轻轻摸了一下又一下。

    ……

    小雨纷纷,逐渐转大。

    当傅朱赢从昨夜的回忆中回过神来时,已是数个时辰漫长的奔袭,马匹气喘吁吁,泥足深陷,追兵却还源源不断。

    渐渐,他也打得有些累了,能明显感到手臂酸软无力。

    偏偏追兵之中,跃然出现一匹白马。

    马上之人正是西凉何常祺,还一副龙精虎猛的样子。

    傅朱赢愣了愣,他的人生果然一直都很荒谬,像一个错漏百出的笑话——几年前,放弃了纯真美好,到头来南辕北辙。而如今兜了多年的圈子,磕磕绊绊好容易又回到那人身边,转眼又被逼入死局之中。

    眼下,唯有勉力一战,赌自己不会死。

    若是没死,说不定还能因祸得福。

    犹记当年,他被街上混混打得破破烂烂都是伤,那人彻夜不睡照顾他,心疼愤怒溢于言表。一个人去找一群人算账。

    傅朱赢手握利刺,等着敌人进攻。

    可却只见何常祺的目光滞了滞,皱眉看向他身后,眼中闪过一丝异样。

    周遭西凉军倒是攻势正猛、气吞山河:“将军,前面就是淮水了!洛州败军已无路可逃,我们一鼓作气,将他们尽数打下!”

    何常祺:“等等,不太对,这地形……”

    【此人诡谲,最善佯装,莫要轻敌。】

    西凉王的劝告犹在耳侧,但已经太迟了。何常祺突然勒马,而周遭漫天箭雨已随远近雷声隆隆与闪电划过倾盆落下,一时嘶鸣千里、人仰马翻。

    何常祺的脸在那一刻是空白的。

    他的眼中有一瞬的不可置信,随后很快,一切归于死寂。

    第一次输给那人时,他骂那人卑鄙小人。第二次惨败他只就想狠狠骂自己——水畔高地林间,设伏绝佳之处。他刚才过来时,这个念头就已在脑中闪过。

    可飞禽捕食时,往往只能看到眼前。

    那也是猎人最容易捕猎它们的时刻。

    他太相信连下四座城池、打得洛州军逃窜的功绩,一路追击,以为胜券在握。

    败在轻敌。

    北边山坡林中,李钩铃、卫留夷军自从干完烧粮草那一票后,早就绕回来在此地恭候多时。而南边山坡,拓跋星雨、钱奎部亦备足箭矢,在此等了好几日,只待今朝。

    卫留夷离得那么远,不忘一脸紧张心疼,叫着:“阿寒!”

    傅朱赢的目光顺着乌恒侯的视线,看过去。

    不远处,洛州逃兵已经站定回身,而慕广寒已经醒了,人还在楚丹樨怀中。虽仍是病得脸色难看,但已是目光平静笃定看着这边。

    “……”

    那一刻,傅朱赢再度听到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再度感觉到那种炽烈的、甘居一人之下俯首臣服的热度。

    他何其可笑,当年坐拥一切,却亲手弄丢了这辈子唯一对他好的人。

    却又何其有幸。

    哪怕曾经是纯情无瑕,如今却是处心积虑。所爱所欲,几经辗转,终究皆是一人。

    都是他。

    始终是他。

    ……

    西凉军一向彪悍,军中许多猛将即便是漫天箭雨之中明知中计,却竟不退反进,还在孤勇向前。

    傅朱赢的利刺,与何常祺的长矛狠|狠碰撞。

    “不能输。”

    不能输,他必要一雪前耻,拿下何常祺人头才行。

    因为总得……做出点什么给望舒看看,不能时至今日,还活在那人的庇护之下。

    前几日,南越王顾苏枋派船过来,送了许多粮草军备。

    记得当年,好像月华城主与他分开以后不久,就去陌阡城与那南越王履行“婚约”了。好像在他之后,望舒就再也不敢找穷小子,喜欢的人不是王侯就是世子,个个身份高贵。

    南越王,东泽盟主,西凉王……

    倘若这些人都是他麾下,那他手中有的,何止半壁江山?

    这明明应该是好消息,却让傅朱赢陡然不安。

    他可以瞧不起乌恒侯拎不清、洛州侯蠢。南越王顾苏枋是美貌贤德远近皆知,至于西凉王何等彪悍能打就更不必说。

    他想起曾经在一起的时候,望舒每每望向他,那种专注、清澈、迷恋、带着点梦游般恍惚的眼神。

    即便是最后分开,淡淡雨丝中他委屈又落寞,还是强撑着笑着说“小东西你好好保重自己”,任谁被那样偏爱过,都相信自己的与众不同。

    可是,要和那几个王侯相比。

    身份高贵、才华横溢、百战百胜、一方贤明。

    他还能依旧是被偏爱的、“特别”的那一个么?

    ……

    傅朱赢不知道。

    更让他些微愣神的,是耳边呼啸的擦身而过的马匹声。

    那些,是他的兵……

    他那么多年军法严苛、费尽心思训练调|教出的随州最精锐的一支队伍。却为什么,在他还在同何常祺缠斗之时,那些士兵却纷纷抛下他,向着月华城主而去。

    “月华城主!”

    “就知道月华城主一定能想到法子来救我们,月华城主果然有办法!”

    这些人惧他、怕他。即便跟他一起背井离乡叛出随州,都不敢说个不字。可此时此刻,他们眼里没有他,只有月华城主。

    傅朱赢有些茫然,有一种特别不对劲的感觉。

    可容不得他细想,虎口又被醒狮将军的长矛震得一阵剧痛。

    何常祺早已因为刚才的伏击而浑身是伤,却一脸的毫无畏惧越战越勇。挥舞长矛力度不要命一般,直接将傅朱赢周遭几个亲兵一排扫下马去。

    傅朱赢:“你也给我落马!”

    他咬牙,一个佯攻。就在何常祺以为他要刺他胸口时,傅朱赢狠狠刺穿了何常祺马匹的喉咙。马匹失去平衡坠落地面,何常祺摔出去几米外,整个人伤得更重,只能气喘吁吁攀着矛勉强站起来。

    血水如注,他的出招已再无章法,只为捍卫最后的尊严。

    傅朱赢:赢了。

    他眼中精光,致命一击就冲何常祺胸口而去。谁知余光中,忽然看到一只花兔子露齿而笑。

    有一个人,竟在漫天箭雨之中策马进入敌伏之地如入无人之境,金戟在雨水之中寒光闪现,不仅力量巨大打开傅朱赢手中利刺,还同时一伸手将重伤的何常祺拽上战马。

    两相过招。

    傅朱赢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一时又只能边战边退。

    几步之后,那种“不对”的感觉更加剧烈——他若是退,自然应该退去月华城主身边。

    可为什么,友军箭矢的方向,却会挡住了他过去的路。

    他只能往另一侧的小路上边退边躲,距离大部队越来越远。

    不对。

    一切都不对。

    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即将落入陷阱的慌张猎物,忽然之间,左膝一阵剧痛。

    西凉王的金色卯辰戟洞穿了他的左腿,伤口深可见骨。

    他的脑子嗡了一下,一种宿命般的嘲讽。

    “小瘸子来了,快看快看,走路高高低低,哈哈哈。哇,小瘸子打人好凶……”

    “呜……呜呜。”

    “小不点别哭了,相信我,一定能治好。”

    “还痛吗?忍一忍,吃颗糖就不痛了。”

    傅朱赢的额角跟随剧痛突突跳着,一时间不知为什么,脑中只有曾经的一幕。

    那时他在随州军中已经有了一席之地,时隔许久回到曾经的街道,推开旧家空荡荡的门。

    简陋的小竹床上,是两人在一起时添置的铺盖、被子。柜子里,有曾经一起生活那人忘记带走的一些药材。

    时隔许久,还散发着淡淡药香。

    心脏忽然崩塌、破碎。

    但他只是晃了晃,什么表情都没有。因为很清楚,那是自己甘愿舍弃的真心,得认。

    所以重逢以来,他有很多想说的话,都没有说。

    因为没有意义。

    可是……

    “砰——”西凉王金戟再挥,傅朱赢被生生打下马去。

    他伏在地上,恍惚疼痛之间,脑子倒是清醒了不少。

    他好像时至今日……都从来未曾跟他说过,他虽然知道他很多秘密,但他会守口如瓶。只想与从此风雨同舟、他共进退。

    也从未跟他说过,他只是很不安。

    只是想要在他身边、重新做他的唯一,比得过他们所有人。

    可他什么也没有说。

    所以这段日子月华城主看见的,又都是什么呢?

    是他居心叵测、不知悔改,偷截信件,闯下大祸。

    是他窥得他与东泽的秘密关系,以此为把柄要挟,一旦此事泄露,只怕整个天下都要忌惮月华城主的势力,视他为敌。

    像他这样的人……

    狼子野心,留不得。

    所以慕广寒早早就计划着对付他。在“燕子窝”时,甚至都没带洛州军,而把他的随州军带在身边——不是喜欢,不是重视,是他怕他倒戈叛变,亲自看着。

    所以在他伤鸟时没有揭穿,而在私会西凉王的晚上给他下药、怕他添乱。

    他一直在死死防着他。

    如今,还要借西凉王的手杀了他。

    ……

    傅朱赢伏在地上,血水混着雨水,心揪成一片。

    可笑的是,这一刻,竟只是难过,并不怨恨。

    但为什么?

    他抛下一切,努力往上爬。葬送了一切美好的回忆,若不能到巅峰怎能不怨?

    望舒……

    模糊的视线中,马蹄踏在水花之中,由远及近。

    他睁大了眼睛,心脏剧烈跳动,一时间满胸腔不敢置信的雀跃炸裂开来,他……带人来救他。

    对啊。

    他又怎么可能不来救他呢?

    望舒心里,一直是有他的。再记恨,也一直有。怎么舍得放他一个人被西凉王杀死。

    可下一刻,那几近“幸福”的笑意,凝在傅朱赢脸上。

    慕广寒的身后,还跟了一个人。

    他此刻身后带着的,不是洛州兵、不是随州傅家军。可也不是李钩铃、卫留夷、东方星雨或钱奎。

    而是一个男人。

    脸上有道疤,一个傅朱赢曾经认得的男人。几年前他与玄瑷小公子交好时,曾见过这人几次,玄璋,玄氏的庶出大哥,沉默寡言,喜欢一个人喝闷酒。

    与玄瑷交往甚密的那段日子里,他机缘巧合,探听到了玄府一些肮脏内幕。

    后来,他用这些信息和证据,跟玄府的政敌换了更好的前途。

    玄府倒台,他节节高升。

    除了一些当事人,外面几乎没有人知道是他出卖了玄府。

    因此今日,傅家军看到的一切,也只会是之前瘟疫时月华城主曾不眠不休照顾他们,而如今他们将军与西凉王激战、生死未卜,也是月华城主不畏强敌不惧伏兵,带随州玄璋同去救他。

    之后,可将一切栽在西凉头上。

    名正言顺尽纳他的军队,得尽人心。

    傅朱赢:“哈……哈哈。”

    怎能不恨。

    月华城主果然翻脸无情,给了他一条腿,如今拿走了。连同他多年的努力,一起打包半点不留。

    慕广寒的脸上,有一种无动于衷、缓慢而平静的残忍和优雅。

    他淡淡看着傅朱赢,仿佛要将他此刻的惨状尽收眼底。

    那是一双曾经只有他的眼睛,他曾经叫他“小不点”,舍不得他受一点伤,而此刻看着他流血的伤口,无动于衷。

    【你走。】

    【走,再也不要回来。】

    有些时光再也回不去,却也比不上忽然之间的醍醐灌顶、遍体生寒。

    提前警告,只为心安。

    傅朱赢一阵窒息,他给过他机会。也许一次、两次,也许很多次。

    只是他没有明白,一直没有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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