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昭转过身,与李九视线相撞。
刚捡来时他昏迷着,醒来后又一直躲在烛光外,明昭还是第一次看见他的眼睛。
李九略高她小半个头,此时眼神微垂,眼眸似一方寒潭,黑黢幽邃,无声凝视着她,森森然好似泛着冷意。
天地阒然须臾,第一缕晨光顺着窗柩边缘探入厨房。
明昭乍然回神,移开视线。她没见过这样冷的眼神,看得她心里很不舒服。
她起身放下碗筷,从袖里取出一小串粗线串好的铜板,放在案板边缘。
“这个给你,听说你妹妹病了,赶紧给她找个郎中,这些粥你吃不完也可以带回去给她。”
明昭视线微微下移,他仍穿着昨日那件单薄衣衫,没动小蝶备好的棉衣。
“昨日你的行为,我不与你计较,也希望你无论看见什么,都不要告诉李家。”
李九低垂着眼眸,墨发遮挡住半张脸,看不清神色,也不知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明昭认真说道:“我知道你受人胁迫,生活艰难。我有我的难处和责任,没法任意妄为,不计后果。但有朝一日,我会打败李记,到那时候,若你愿意,我会救你和你妹妹出来。”
眼下她能给的,仅是一碗粥,一吊钱。
天光乍现,暖橘色晨辉轻洒在枝头积雪上,折射出细碎微光。
昨日大雪下了一夜,今儿却是个晴朗好天。
明昭看见李九干裂的唇微张,似乎哑着声说了句什么,但声音太轻,她听不清楚。
“你说什么?”明昭疑惑地看向他。
他半抬眼,紧抿着唇,好像在看她,又好像在看她身后的雪色。
总之不肯开口。
大闷葫芦。
明昭郁闷,摆了摆手,转身出门。
晨曦愈显,那缕朝辉无声攀着上李九半边肩膀。
他看着走在阳光中的少女的背影,鬓边那朵白花,还是歪斜着,没有簪好。
明昭今天要做的事情很多,顾不上李九,随意唤了一个下人,嘱咐一会儿送他出府,然后收拾了点东西,匆匆赶往酒肆。
胡义和店小二已经那儿等候了,邹师傅和赵五则直接去了万工街。
昨天分别时,明昭列了今日需要用的食材,豆豉和排骨。
肉价昂贵,比起豆腐,从成本上就贵了两三番。明昭不仅花完那一两银子,自己还倒贴了不少进去。
胡义为此十分肉痛。
等她们到万工街时,铺子外已有几个工人排起队,见到明昭便热情打招呼。
“二娘子今日做什么?”
“昨日吃了二娘子做的豆腐,连梦里都是这个味道,实在馋人。”
“我昨晚上喝肉汤都没滋味!”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笑闹到一块,气氛烘托得甚好,连冷寂的空气都暖了几分。
明昭笑眯眯说道:“诸位来得也太早了”
其中一人笑着一挥手:“不妨事不妨事,今日清闲,咱哥几个正好唠唠嗑,二娘子忙您的,我们就在旁边闻闻味儿。”
其余人连连称是,只道不必管他们。
明昭莞尔,做饭最幸福的一刻便是得到食客们热情的回应,瞧着几人面上皆是笑容,心下一暖。
她让店小二给他们沏了壶热茶,寒暄两句才去了厨房。
邹师傅已经提前将排骨剁成小段,泡在冷水中去除肉中剩余血水。
明昭用筷子夹出一块偏厚实的排骨仔细瞧了瞧,肉质呈嫩粉色,看不见里头的血丝,杂物除得很干净。
将泡完水的排骨捞出控干水分,明昭开始准备腌排骨的底料。
豉汁排骨在做法上并不繁复,腌制完的排骨放入锅内蒸两刻钟便成了。蒸完的排骨肉汁充盈,口感柔嫩,无论配饭或是下酒,都很适宜。
做法简单,也就意味着腌料极其重要。
腌制生肉无法尝试咸淡,只能凭着厨师本人的经验控制,尤其为了保证蒸完的排骨口感嫩滑,淀粉和米酒的用量十分讲究,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是一道不容易做到完美的菜品。
起锅热油,将切碎的蒜子和姜粒放入炒出蒜香,明昭一把撒入切好的豆豉,内心默数一分钟,盛出备用。
在控干水分的排骨里放入盐粒、糖、酱油和胡椒粉,揉至匀称后,再倒入适量米酒去腥增香。
干淀粉裹住肉汁,使排骨肉质变嫩。最后加入炒好的豆豉料,拌匀腌制半个时辰。
长时间的腌制,才能使豆豉油汁渗入豚肉的每一丝缝隙中,既保留排骨本身的肉香味,又增添调味后的豉汁香气,上锅蒸熟后,才显出这两者交融后的绝妙组合。
邹师傅剁的排骨略显大块了些,于是明昭在用料上多加了量,腌制时间也多加了一刻钟。
排骨上锅后,门外的声音渐渐喧闹起来。
初时明昭还以为是来排队的工人们,聊得大声了些,几分钟后,才察觉出不对劲,靠近窗边支起一道缝隙。
门外,傅全与一人吵得面红耳赤,胳膊抡起三四次,被身旁两人死死拦住,方没同对方打起来。
和傅全争吵的人身形不高,明昭从窗子里瞧去,只隐约看见一个脑袋顶。
“怎么她明家在万工街能开店,我李家就不行啊?你们万工街还有这规矩呢?县令老爷知道这事吗?”
对方个头小,声音却尖锐响亮,明昭开着窗,那人的话便清晰地落在她耳朵里。
傅全怒道:“李家当然能开店,可这麻婆豆腐出自二娘子之手,你李家何时学了?你这不是窃取是什么?”
话音落地,那人怪声怪气地笑了起来:“一道豆腐而已,我家大少爷几年前就在蜀地吃过,嫌它不上台面,才没在县里酒肆中售卖罢了。再说了,你又如何得知,这明二娘子有没有剽窃他人啊?”
“这要是谁家出的菜,只能这一家人卖,旁人都不许学,那明家自然也不能卖米饭,卖馒头,卖白粥。这些可不是明二娘子先起头做出来的吧?”
傅全口不能辩,急得又举起胳膊,众人一通阻拦,又是一阵声浪。
明昭好笑,难怪傅全昨天要去请蒋工,这人是真的不善言辞,吵架都吵不过。
邹师傅眉头紧锁,面露愁容,显然对李家模仿之事甚是头疼。
明昭神色自若,一边将挽起的袖子翻下,一边吩咐邹师傅看好排骨的火候。
木门缓缓打开,众人的视线顷刻落在了明昭身上,争执声也渐渐止住。
不得不说,痊愈后的二娘子与从前确实大不一样了。
世间美人很多,艳丽如春日里繁盛的花枝,灵动似枝头轻盈的蝶,清冷如梅瓣尖的白雪,总之美得各有千秋。
二娘子却是不同。
她偏是美在朦朦胧胧的雾气里,风穿拂过,方显见一丝惊艳。
巴掌大小的脸半缩在衣领绒毛中,只露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和白瓷般光洁的额。
像块被摩挲圆润的脂玉,白莹莹透着瑕光。
小娘子下巴微抬,挑了挑眉,目光锁在一人身上片刻,而后转头看向傅全:“傅工,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傅全心头一跳,不明白她什么意思。
那李家小厮重重地“哈”了一声,语气满是嘲讽,看着傅全的眼神尽是鄙夷。
瞧这小娘子确有几分姿色,迷得傅全心甘情愿帮她出头,可这小娘子呢,倒打一耙。
也是,现如今,谁敢和咱们李家作对?
小娘子倒是识趣。
他只觉得这一幕像是一出好戏,津津乐道等着明昭再发话。
明昭慢悠悠道:“狗咬了你一口,你难道要咬回去?”
周遭众人哄然大笑,李家小厮扬起的唇角一僵,脸上的神情转换不过来,十分滑稽。
阴阳怪气嘛,明昭最会了,区区一个小厮算什么?再来十个,她都不带怕的。
明昭偏头瞥了一眼李家小厮,问道:“他叫什么?”
周围有人大笑回道:“二娘子,他叫郭文栋!”
哄笑声里,也有几人唱反调:“二娘子好生伶俐的嘴,怪不得。”
“瞧你们这副贱骨头样儿,被骗了还帮着说话,难怪人家挑咱们的地盘做生意,瞧见没,生得一张好脸,多好赚钱。”
“你说谁贱骨头?我看你才下贱呢!那李家靠什么发家,白兰县谁不清楚?他李家也就骗骗那些外地人,现在压个价格,就收买你们了?忘了明老板对咱们的恩情了?真不要脸!”
“狗骂谁呢?明老板是明老板,那二娘子是二娘子,明老板是心善,可不影响二娘子骗钱啊!”
……
明昭心里举着小键盘,一时有些迷茫。
怎么回事?她还没输出呢,怎么他们先吵起来了?
什么骗钱?她骗谁了?
看着明昭一脸懵的模样,显然她并不知道事态严重,傅全有些急。
“二娘子您不知道,他们李家支了个摊子,就在前边儿,不仅学您的手艺,价格还只要八文。已经有不少码工在那儿吃饭了,这郭文栋还来明记门口吆喝抢客,我才和他吵起来的。”
傅全瞪了一眼郭文栋,低声说道:“他说这一道麻婆豆腐成本只要六文,二娘子您卖十二文是在讹码工们的钱,李家只卖八文,可见您有多贪心。还说您大病才愈,怎么就学会了明老板都不会的菜式,显然是从哪儿偷来的,总之满口污言碎语,好多人竟还信了!”
周遭人声渐沸,两边人眼看就要打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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