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老头沉吟片刻,确认道:“二娘子的意思,是想卖食方给往来于此的商队老板?”
明昭点头:“正是。”
蔡老头不禁有些替明昭惋惜。
凭着二娘子的手艺,应当能将明记经营得极好。
像麻婆豆腐、豉汁排骨一类独家秘法,一旦售卖给他人,就不再是独一份。会的人越多,自然也就越寻常。
到时候,可就不像今日这般,仅凭香味便轻易取胜了。
二娘子到底年轻,经不住事,李家又连连逼迫,她竟想了这么个法子。
蔡老头劝道:“二娘子可想过没有,那些老板都是经商之人,只看中利益,一旦买下您的食方,转手再高价卖给李家……”
他话说一半,点到即可。
“蔡老先生放心,我已经考虑过这个问题。您只需帮我筛选合适的老板,其他的,我心中都有数。”
蔡老头见劝不住,垂头叹了叹气。
看来二娘子是铁了心只想赚一笔快钱,已不考虑日后了。
明昭看他一会儿叹一口气,不由得宽慰他:
“我知道蔡老先生在担心,我将食方卖了之后,明记难以经营,甚至遭到李家的打压。您放心,我父亲一手经营起来的家业,我不会就这样糟蹋掉的。”
窗柩处有人轻声敲了三下,明昭推开窗子,是傅全带着李记的麻婆豆腐来了。
明昭接过道谢,将那碗豆腐放在桌上。
这哪是麻婆豆腐,分明就是辣豆腐汤。
明昭勺了一块入口,味道差巨甚大。
李家那么多厨子,就复刻出来这样的菜品,明昭开始好奇,李家之前到底是怎么一步一步吞噬掉明记的。
这手艺很普通啊。
明昭注意力全在豆腐上,好一会儿才发觉周围不对劲,抬头看去,众人神色都很凝重,好像这辣豆腐汤的出现,是多了不得的一件事。
明昭懵然道:“有什么不对的吗?”
蔡老头叹道:“李家,居然学到这个地步了。”
明昭一头雾水,明明这豆腐比她做的差远了。
邹师傅见状立马反应过来,解释道:
“二娘子有所不知,大邺庖厨之道注重师门传承。大家都习惯了师父怎么教,弟子就怎么做,鲜少有人像二娘子一样,会将各种奇怪的食材混合在一起制作。李家四位厨子,各有精通的菜系,能仿出这样的成品,已是极不容易了。”
明昭讶然。
蔡老头道:“譬如二娘子做菜,爱放胡椒,从前我只知道胡椒可泡酒。用来腌肉还是第一次见,寻常酒肆厨子哪儿会用这么金贵的东西来做菜。”
明昭恍然大悟,她从现代穿越过来,吃过的各种料理,甚至家常菜都是几百年传承下来后,一点一点改良的配方。
然而大邺普通酒楼的厨师水平,仍在初始阶段。才刚刚开始摸索各种食材,对食材的搭配和调味,都不够大胆。
尤其交通不便,菜系便较为单一。
像白兰县的师傅们就很少用辣椒、胡椒这些,做豆腐也以汤羹为主,肉菜多是炖煮,煎炸一类都很少见。
难怪蔡老头知道她要卖食方后,这样痛心疾首。
而李记这次能复刻出有三成像的菜品,想来是花了不少功夫的。
她原本以为自己只是领先了一小步,没想到这是跨了一大步啊。
这样一来,她之前想的竞拍模式就很不划算了。
菜谱她有的是,拍卖凑够三千两确实是来钱最快的方法,但如蔡老头他们所说的,她提供出去的不仅仅是食谱,更是一种思路。
将食物和调料大胆调和的思路。
虽然她不介意分享这种思路,但明记还没拯救起来,这种时候把菜谱送到李家手里,是很致命的。
蔡老头看出她神色有异,问道:“二娘子可还坚持要卖食谱?”
明昭摇摇头,笑道:“多亏几位告知,我才没犯下蠢事。不过还是需要蔡老先生请几位老板,来明记谈一谈合作。”
送走蔡老头时,李记那边已经收拾完东西,灰头土脸地走了。
万工街尽头,一道消瘦的身影拖着一条腿,扛着几袋东西,慢吞吞拐过转角。
没想到他也来了。
那条腿又怎么了,早上好像还是好的,现在怎么就要拖着走了?
根据她多部宫斗宅斗剧刷下来的经验,短短几分钟,明昭脑子里就演了一出大戏。
午时还放晴的天,不知什么时候阴沉下来,明昭想起他那件单薄的衣服,皱了皱眉。
才退了烧,身体应该还很虚弱,万一再晕倒了怎么办?
思虑再三,她还是决定亲自跟上去看看。
离开前,她吩咐胡义,若是半个时辰后她还没回来,就立刻去报官。
吓得胡义死活要跟着她一起走,被明昭勒令停下。
她想起那人早上那副别扭的劲儿,去的人多,她怕他伤自尊。
再说她也不打算逞英雄。
就算郭文栋真的欺负李九,她帮了这一回,下一回她看不见的时候呢?
她帮着李九打脸那些人一次,他们只会更狠的欺负他。
人心之恶是没有底线的,自古如是。
幸好李九脚程不快,她安抚完胡义追上去时,才到第二个路口拐角。
明昭记得这并不是回李家的路。
她心下一沉,靠近拐角,果然听见一阵殴打声。
郭文栋几人骂骂咧咧,颠来倒去几句话,无非是拿李小小要挟李九。
她闭着眼,没听见李九的声音。
明昭弯下腰,狠狠心用手挖开积雪,才一小会儿就觉得一阵刺痛,冷得快没了知觉。
好半天,才摸到几块还算尖锐的石头。
她直起身,白嫩的手已冻得发红,顾不上搓热,她费力将石头砸进身后这家人的屋檐上。
这具身体力气太小,第一回她只砸到了院子里。
“什么声音?”沉闷地击打声缓了一瞬,明昭听见郭文栋尖锐地嗓音响起。
另一道没听过的声音回道:“大概是积雪掉下来的声儿吧。”
郭文栋便又骂起来:“狗东西,都是你晦气,要不然我今日能败给那个臭丫头片子?老子不打死你,我就不姓郭。”
明昭咬紧牙关,使出浑身气力,终于砸进这家人的窗子里,她趴在门缝上,看见那窗上糊着的纸破了个大洞,里头烛光摇曳。
幸好有人。
紧接着,一道粗犷带着怒气地声音从屋内响起,惊得明昭自己都没反应过来。
“哪个不要脸的小兔崽子砸老子窗户?他娘的,有种别跑!”
郭文栋吓了好大一跳:“怎么回事?”
“郭爷,别管了,先跑吧!”
“这,这谁家啊?”
混乱地脚步声渐渐远了,那小厮的声音也有些模糊不清:“……屠夫家。”
明昭:?
来不及躲,院门已经打开,明昭昂起头,摆出一个乖巧的微笑。
“明二娘子,”不知名屠夫低头看清人脸,面上闪过一丝惊讶,“二娘子可看见谁砸我家窗子了么?”
明昭微笑:“倒是没有看清,不过方才李家的郭文栋好像急匆匆跑走了,我都没来得及打招呼。”
屠夫低声咒骂一句,自认倒霉。
明昭掏出一小串钱,递给他:“这个给您修窗子用。”
“啧,哪儿好意思要二娘子的钱,”屠夫摆手,“明老板对我有恩情,就算今日这窗子是二娘子砸破的,我也绝不会收娘子半文。”
明昭热泪盈睫,谢谢你,我的好大爹。
屠夫非说要送她回府,明昭好一顿推辞,方才作罢。
开玩笑,拐角那儿还躺着一个呢。
明昭半推半塞把屠夫摁回院内,强行把钱放到他手上,总算应付过去,她立马跑向拐角后面。
本以为会看见一具身体横在雪地里,没想到李九是真不要命,趁着她和屠夫客套的功夫,硬生生往前走了十多步。
明昭看着地上深浅不一,极其杂乱的大坑,心情复杂。
这十几步的距离,这人几乎是一路摔过去的。
明昭咬着下唇,不远不近跟着。
李九没有回头,但仿佛是知道她在后面,脚下速度加快。无奈身体实在不受他控制,三两步后,又重重摔进雪堆里。
寒气从四面八方涌来,轻易便穿透发硬了的旧麻衣,渐渐沁入身体,冻得人直哆嗦。
不,不对。
他冷得麻木,早已不会哆嗦了。
他不是在走,他已是这世间的孤魂,无处可依,只是飘荡。
李九费力掀起沉重的眼皮。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也许,他今日就会死在这里。
那道甜腻又软糯的声音,愈发清晰起来。
他不是幻听。
“你要是真的想死,就继续走吧。”
李九甚至觉得自己扯了扯嘴角,笑了出来。
他感觉身后有一双手想要将他翻开。
“别动。”
喑暗嘶哑,难听至极。
该吓着她了。
他整个人趴在雪里,僵硬的胳膊试图撑起身躯,却没有半分力道。
李九这番动作下来,反倒把自己弄得更疼了些,五脏六腑好似被人狠狠拧了一把,在这个躯壳里不受控地抽搐着。
他听到明昭提了调的声音,像是发怒,却还是软绵绵的,像那碗粥,又暖又糯。
“叫谁别动?我看你自己先别动吧!”
明昭是真的很生气,但又不知道因为什么在生气。
是气郭文栋他们没有人性,还是气李九不肯配合,又或是气自己不够强大。
她烦得很,不愿去细想。
少年身体很轻,她第一次知道,原来一个十几岁的男生,能轻到这种程度。
太瘦了。
她把他从雪里挖出来的第一反应,居然是觉得他的骨头硌得她生疼。
李九眉间一道痂裂开,明昭看着他脸正中那道没有擦干净的血印,生出一股无力感来。
两辈子加起来,她也没见过一个人被打得这么惨的样子,他的每一个伤口都触目惊心,但是脸上永远没有表情。
连眉都不皱一下。
明昭正想开口,李九却先伸手圈住她的手腕,冰冰凉凉的,像个死人。
她手腕很纤细,仿佛他不必使上力气,都能轻易折了去。
李九半抬起眼,第一次主动正视明昭。
他说:“你不是二娘子,你是谁?”
明昭瞳孔猛地一缩。
没有回答。
原身从前很少出府,而出行必定有小蝶相伴。可是小蝶没见过他,也就意味着,原身没见过他。
于是这个问题,就显得有些诡异。
李九圈她手腕的力道不重,明昭想挣脱,他却捏得紧了。
她吃了痛,抬起眸子,正好撞进他的视线里。
他问:“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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