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柳慕青无言的目光扫视全场,不动声色地将那被急速而来的针刺破的手指掩在袖中,适才五脏六腑的钝痛感在渐渐消失,有人对他下了毒,而有人以针替他解了毒,还杀了钟百微。
众人面面相觑,竟不知是谁能在众目睽睽之下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钟百微,迟魏直直盯着柳慕青,“柳盟主,适才离这魔头最近的人是你,人该不会是你杀的吧?”
一丐帮弟子道:“迟掌门又是在说什么胡话,若柳盟主真要杀人,又何必多此一举上前阻止。”以适才众人那一拥而上的架势,钟百微便算不死,也该是在受尽折辱吊着口气。
迟魏阴笑道:“谁知道这是不是他为了洗脱嫌疑自导自演的?”
众人反驳:“柳盟主在台上的举动大家都看着呢,当我们是傻子吗?”
迟魏这人性情古怪,讲话恶毒,从不怕得罪人,像是别人都厌恶他,他才舒服似的,他嗤笑:“以你们的武学修养,能看得见什么?”
听到这些话,柳慕青再好的脾气也是忍不了,“迟掌门,造谣是非不过一张嘴罢了,你这般栽赃于我,到底是为哪般?”
迟魏吐了口唾沫,“迟某能为什么,不过是提出合理质疑罢了,”他下巴朝钟百微的尸首点了点,“敢问柳盟主要如何处置此人?可别为了这小插曲而将武林大会耽误了。”
东清出言道:“柳盟主,这魔头死不足惜,怕是得罪了哪路高手这才被一针毙了命,柒墟教的众徒席卷江湖才是而今人人自危之事,不论今日武林大会何人取胜,只要一心除魔,贫道都会尊之为江湖之主,为铲除柒墟教尽犬马之力。”
柳慕青垂眸道:“道长说的是,江湖本该只论正邪,不论尊卑。”
他将那钟百微尸首仔细研究了一番仍无所获,便示意下人将其抬了下去,而后转身对一旁的莫丛道:“莫掌门年轻有为,便由在下来领教一番雄风派的枪法。”
柳慕青的剑法流畅精妙,看似轻描淡写,实则威力无比,适才大出风头的莫丛此时竟被逼得节节败退,他眉头紧皱,显得有些焦急地瞥了眼台下。
这点细节自然未逃过陆珂溟的眼,他疑惑莫非适才柬月并未下毒,还是说他另有计划,看着柳慕青行云流水的身法,可当真没有丝毫中毒的迹象。
这如闹剧一般的除魔会一波三折,最后以柳慕青这盟主实至名归收场,柒墟教在暗地里谋划许久上演的这出好戏,最后却给柳慕青做嫁衣,也不知背后有多少人要遭殃。
那些在起初质疑柳慕青不配位的人纷纷上前称赞柳盟主后生可畏,江湖的正道当以柳盟主马首是瞻。
顾衍冷眼看着,只觉无趣可笑得紧,也有人欲同这第一铸剑师攀谈几句,却被蓝觅以顾衍不舒服为由打发了去。
“先生可要回客栈了?”蓝觅低声问道。
顾衍颔首,倏然发觉陆珂溟不知何时已不见了影,他眸色沉了沉,不发一语地起身离去。
-
在天地盟的后林,陆珂溟问道在一旁脱衣的柬月,“毒失效了?”
柬月手上动作不停,将那侍从衣衫脱下,丢柴火堆里烧了,“不会,他掠身上台时步履虚浮,已是中毒迹象。”
“那怎么……”陆珂溟话语一顿,似是想到什么,突然沉默起来。
柬月又恢复了纨绔子弟的模样,他边捋发边回忆着当时的场景,“今日这大会唯一意外的点,是钟百微,不论是他的出现还是他的死,都很诡异,你可瞧见是谁放出的针?”
陆珂溟默了片刻方道:“未瞧见。”
柬月他踱了几步,喃喃:“这便奇了,那针精准而迅猛,差一毫而失之千里,如此精纯深厚的内力,便连门主都难与之匹敌,江湖中何时出了这号人物。”
陆珂溟道:“江湖之大,这算得了什么。”
柬月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回忆起柳慕青那细微地动作,“难道此人还替柳慕青解了毒?”
陆珂溟颔首,“不无可能,”顿了顿,又道:“比武时,莫丛神色不太正常,他该是知晓柳慕青会中毒一事,难道柒墟教竟还找上了言川,这也难怪门主会派我探寻柒墟教藏身之处。”
“恩……恩?”
柬月点着下巴的手指倏然一顿,精锐的目光将落在陆珂溟身上,“小珂溟,你不对劲。”
陆珂溟无声看着他。
柬月细细打量他冷淡的模样,半晌煞有其事分析道:“往时遇到此类事,你从不搭腔,今次却大有不同,”他猛然凑近陆珂溟,“说,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陆珂溟白了他一眼,转身便想离开,柬月忙拦着他,“怎么被揭穿就想跑啊?”
柬月欲一把揽过陆珂溟的肩,又被不知何时冒出来的血蝶吓了一个激灵,默默收回手,“毒针一事可深究一二,其他的又何须思虑太多,这可不像你了珂溟,我们这些人,门主说什么听命就是了。”
伸了个懒腰,柬月眯起眼笑道:“许久未体验失手的滋味了,这柳慕青倒也不似传闻那般草包,杀不得他死的便是我。”他摇了摇头,大步走远几步又感叹——
“江湖就要掀起这一场血雨腥风,小珂溟,这一次,谁都逃不掉。”
-
夜幕降临,长洲城华灯初展,繁华如歌。十里河河水迢迢,花船锁桥,山川灵秀,一览无余。
陆珂溟沿着十里河下游走,人烟愈发稀少,自有一种无边无际的宁静,身旁幢幢青瓦木楼,已有些陈旧,陆珂溟在一处临水而设的茶肆看见了顾衍。
蓝觅安静地守在茶肆外,顾衍倚窗而坐,身边放着几坛未开封的酒。
陆珂溟朝茶肆走去,脑中未有过多思绪,他甚至什么也没想,他只觉着在这凉薄夜色下,顾衍显得过于单薄了。
蓝觅下意识拦着,在看清是谁后,略微迟疑地看向顾衍。
顾衍一语不发。
蓝觅领会,朝陆珂溟点了点头。
陆珂溟坐在了他的身侧,顾衍没看他,倒是开了坛酒,茶肆内霎时酒香四溢。他指尖运力,酒一滴不撒地进了二人酒杯。
陆珂溟看着他的指尖,因运力而微微带着些光,这道内力与杀死钟百微的那道力,如出一辙,陆珂溟不由微微眯起眼。
“这酒乃是用一种独有花蜜酿制,尘封山土多年,最是香甜,”顾衍极轻地笑了笑,“喝点?”
陆珂溟未推拒,一杯下去,被这酒之烈呛得皱了皱眉,回味之下却是有种酣畅之感,他缓了片刻,“你早料到我会来。”
顾衍勾唇一笑,“你想问的问题,我好像已经给了你答案。”
两人对饮了几杯,陆珂溟问:“为什么?”
顾衍又垂下头低低笑了几声,“小道长你啊,我隐瞒难道你便猜不出么?”
陆珂溟几杯下去脸有些发热,他索性将面具扯了,白皙的脸上透出淡淡红晕,早红了鼻头,他支着肘子注视着面不改色的顾衍,“你知道我不是问这个。”
顾衍望着窗外,夜色已深,青石板路尽处的街户人家早熄了灯。
多年前被所谓正道人士咄咄逼迫的男人闯入脑海,那愤怒又无力的样子,那挣扎着想自陨却又被迫活着的样子,而往后的日子,也正因男人那时的犹豫,让自己堕入了更肮脏的深渊,最后沦落都万人唾弃的地步。
今日,他在钟百微眼中看到了死志,多年前他没法替那个男人做的,而今能做便做了。顾衍叹了口气,闷声道:“小道长,你说何为善,何为恶?”
陆珂溟道:“哪有什么善恶,人为利往,左右不过一个利字罢了。”
顾衍回首,凑近他瞧着,眼底情绪很深,“那你呢?也是如此吗?”
陆珂溟垂眸,面色显得极其寡淡,月光将他的面容照得凉白,像是一尊没有情感的冰人,他轻声道:“我?我不论善恶,不辨正邪,对我来说,那没意义。”
顾衍微愣,“既是如此,那日……”酒色染上他的眉眼,双眸宛若灼灼海棠,透着些执拗,“那日,你为何救我?”
长久的沉默,顾衍没得到回应,便又自顾饮酒。
湖面的晚风清凉,却吹得人昏沉。
陆珂溟看着略微失常的顾衍,不禁回忆起今日那被折磨至死的魔门人,他蹙了蹙眉,并非于心不忍,而是他没有丝毫不忍,他向来如此,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但此刻,他想,他是不是该不忍。而他救顾衍,是不是,因为不忍。
说酒能浇愁,他的心情却委实算不上好。
那魔门人不过只是受了点伤,受了点谩骂,那点折磨,于陆珂溟所经受过的痛楚而言,当真不过牛毛。在言川最初的那十年,他有无数想死的念头,却连自伤之力都没有,他尝过生不如死,尝过在死神边缘又被强硬地拉扯回来,千百种毒啃食他的骨血,消磨的神志,他却连死都做不到。
一个行过地狱的人,今日的人间幕幕,不过闹剧。
那时他尚不知,最蚀骨的痛的向来不是身体带来的。他微微眯着眼看顾衍,遂又恨恨放下酒杯,只觉此人当真无趣,完全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没出息得很。
他又瞧了片刻,不由怒从中来——
顾衍这人,着实是欠揍。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