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虞的世家女子一般都不会习凫水之术,因着大众觉得这让闺阁娘子举止不雅观。但方梨知小时候得以悄悄跟娘亲学过,因而水性极好,莲池的水深对她来说不在话下。
她游到落水之人跟前,奋力带着他朝岸边游去。
莲池对面的垂柳堤边有一假山园林,嶙峋怪石遍布,最是藏身的好地方。
方梨知拖着呛水晕过去的人,在接天莲叶的遮掩下,从堤下青石上了岸,藏于一大石后面。
她虽力气要比同龄的小娘子大些,但落水的郎君也不轻,在将他搬上岸后,她顾不上累得气喘吁吁,赶忙为他施救。她此前在医课里学了这一内容,想不到竟是这么快派上了用场。
躺在地上的那人猛然剧烈咳嗽了几下,悠然转醒。他迷蒙的双眼逐渐对上焦距,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旁同样头发湿哒哒的娇俏小娘子。
方梨知焦急地望着他,见他醒了,脸上转忧为喜。
“你终于醒了,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她对他露出欣慰的笑容。
而他恍然回过神来,却是急急推开了她想要伸过来的手,猛然坐起退后了两步,后脑袋却不小心撞到了身后的灰石,他痛得倒吸一口气,用手轻柔着。
“你还好吧?”方梨知有些无措,但又不敢贸然上前帮他查看,悬在半空的左手就这么晾在那儿。
而那小郎君看了她一眼,便飞快地站起来,步履匆忙地跑走,只留下一个檀紫的背影。
方梨知愣在原地,她挠了挠头,自己有这么可怕吗?难不成脸上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吓到她了?她摸摸脸蛋,却是摸到了一头的池水。
哎呀!她的鞋子和小猫!
她正想回到对岸去,却看到东边来了人,她急忙躲在石块后面。只见一侍从打扮的人来到莲池边四处张望着,似是在寻找着什么,片刻后才离开这边。
方梨知松了一口气,赶忙抄近路悄声又从池里游回去,趁着没人的时候迅速拿了鞋和原先安放的小猫,跑回了学舍里。
房门突然砰地被打开,吓了里面正在收拾整理的夏笙一跳,回头看到竟是自家的小娘子浑身淋得湿透地站在门外,更是吓得不轻。
她连忙上前接过主子手里的东西,急切询问道:“五娘不是在上堂吗?这是去哪了?怎么全身都淋湿了?”
“没时间了,晚上回来再跟你细说,快给我找件干净的学服。”方梨知把鞋递给她,将捡到的小猫放到一个空着的篮子里。
“五娘这猫?”夏笙边服侍着方梨知更衣梳头,边问道。
“先找点旧衣给它做个窝,再给它找点东西吃吃。”方梨知换了新衣,交代了两句便快步离开了,她得在姜祭酒放堂前赶回去。
她一路跑得飞快,却还是迟了,待她赶到时,姜格一脸严肃地在堂门前看着她。
“不在廊下好好站着,这是跑去哪儿了?”
方梨知暗想她定然不能说出看见天祉馆的皇子之间发生了争执,便撒谎自己站到一半肚子饿,就回了学舍寻吃的。
话音刚落,便听见屋内传来学子们偷笑的声音。姜格冷着脸,转身训了两句,放了他们的堂。
方梨知可怜兮兮地站在门外看着一个又一个的同窗路过,有同情也有嘲笑。
其中属她三姐方妍知笑得最欢,她耻高气昂地走到她跟前,正准备狠狠奚落两句时,
“五妹妹!”
方妍知被这一声打断了嘴边要嘲讽的话,回头望见四娘子方阮知朝着这边走来。
“五妹,姜祭酒叫你进去呢。”她笑语盈盈地拉过方梨知,“三姐姐,我先带五妹妹进去了。”
方妍知不屑地朝她们俩翻了个白眼,冷哼一声转身离开。
她们仨同为相府庶女,但三娘子从小便和五娘子不太对付,连带着对与五娘交好的四娘子也不屑一顾。
这厢方梨知进了屋,抬头便见姜格坐在书案前面无表情地翻书。
“姜祭酒。”她小心翼翼地上前行礼,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裙摆,等着对方训话。
“我听说你的武学和医学功课很优秀,怎么连个前几日才学的《礼记》玉藻篇都背不下来。”姜格问话的时候依旧翻看着手里的书,未曾抬眼看她。
方梨知闻言也不知如何回答,她也不懂自己怎么就是记不住夫子所教的那些文章。她皱眉思量着回话,却是被自己鞋尖上沾着的几片绿叶吸引了注意力。
应该是方才奔跑的太急,在路上沾到的,看着好像是酢浆草,那会有四瓣叶子的吗?
她这般胡思乱想着,却是被姜格的一声点名吓了一跳,急忙抬手示意自己在听着。
姜格皱眉抬眼望着她道:“既然背不熟文章,那就多抄几遍吧,明日早晨我要见到你工整的十遍《礼记》。”说完,他便起身要离开。
方梨知“啊”了一声,引得姜格回头看她,“怎么?嫌十遍太少了,那不如…”
“阮知替五妹谢过先生的教导,五妹还不快向先生行谢礼。”等在一旁的方阮知暗中一把掐住了她妹妹,边行礼打断道。
方梨知回过神来,急急躬身道谢,深怕惹得对方不高兴了再给她的罚抄加码。
姜格望了两姐妹一眼,目光颇有深意地落在清瘦的方阮知身上,他想到朝中近来的一些消息。
“你既同她皆出丞相府,自是要多加帮助她。既然入了太学地谦馆,那就不能让外人看了笑话。”姜格留下这句话便走了。
方阮知舒了口气,牵起方梨知的手也准备离开。
“唉。”方梨知忧伤叹着气,“今日不能去武馆打拳了。”
方阮知掩唇一笑,“还想着去舞刀弄棍呢?今日要是抄不完可就不能睡觉了。”
方梨知听到更气了,心里开始埋怨起那个落水的皇子,都怨他弄得自己不仅不能去武馆,还要整晚罚抄。下水救了他也没收到句谢谢,看她还像看个怪物一样跑走了。
“你那时候跑回学舍做什么?夏笙不是给你装了糕点零嘴嘛?这么快就吃完了?”方阮知问道。
“这事一句两句也说不清楚,回去再跟四姐姐细说吧。”
是夜。
地谦馆西侧小院最里端那间学舍一直亮着灯火,方梨知在桌前奋笔疾书地抄写文章,方阮知坐于一旁亲自为她剥着松子,再顺手喂给她。两姐妹的贴身侍女夏笙和秋拂,在各自娘子身后为她们打着扇子扇风。
“手腕都酸了。”方梨知抄写到一半,叫苦不迭,困意不歇,她对着四姐撒着娇道。
“快了快了,还有三遍就结束了,我让秋拂备了点心,就等你抄完吃呢。”方阮知哄着她,又喂了她一口剥好的松子。
方阮知的卧房就在隔壁,今夜她一直在妹妹房里陪着她。方阮知见过妹妹对于植物和虫子的熟稔于心,连复杂的医药学识也能通晓几分,或许她的天赋就不在这些经学儒文上。
她一直期盼妹妹能快乐地做些自己想做的事。
“抄完啦!”方阮知开心地落了笔,羊毫笔上的墨迹差点落到了纸上,吓得她急忙稳住笔杆。
“你慢些!”方阮知有些哭笑不得,帮她收了桌上的书纸,然后叫秋拂递了食盒上来。
两姐妹边吃点心边聊天,方梨知嚼着蜜糕对四姐说了白日的事。
“你听他们提了我的名字?”方阮知有些诧异,她和天祉馆的皇子们并没有什么交际。
“是啊。”方梨知喝了口果茶解甜腻,“我也奇怪,所以才悄悄跟上去,可惜我什么都没听到,还白白救了个不知道感谢的人。”她有些忿恨的重重咬着下一块蜜糕。
“晚上少吃些,解解馋就好了。”方阮知笑着说,“我虽未见过几位皇子,但了解一些消息。按我猜测,今日推人下水的许是六皇子,落水的应是九皇子。”她放低了声音,毕竟在太学里公然背后议论皇子们还是谨慎一些。
“原来是他们嘛?”方梨知回忆着今日所见之人的样子。因着她庶女的身份,每年宫里的除夕宴都轮不到她跟着父亲嫡母前往,因此她也从未见过宫中那几位皇子公主,只是偶尔听家中几位仆在背后悄声议论过。
她的嫡长姐方语知早已及笄,两年前就从太学结束了学业,如今正是谈婚论嫁的时候,她隐约有听过家中想为大姐姐谈皇家的亲事。
“那大姐姐可别嫁给那个六皇子。”方梨知拿帕子擦着嘴说道。虽然嫡姐待她们这些庶妹总是爱答不理,摆着嫡女的架子,但她还是不希望大姐姐被这个会推人下水的纨绔皇子给欺负了。
四姐方阮知笑着看她,说:“六皇子还有三年才行冠礼呢,他和大姐姐同岁,许是不会嫁给他了。”
“那现在哪个皇子要加冠了?”
“应该,是四皇子了。”方阮知低头说道,方梨知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脸上拂过的一丝红晕。
“四姐姐?”方梨知眉眼弯弯,嬉笑着朝她投来一副“我都懂得”的神色。
方阮知娇嗔推了她一把,羞赧道:“你别乱想,我连他面都没见过,他都不知道我是谁。”
“哎哟,我可什么都没说哦,”方梨知得意地捂嘴偷笑。
“你这个小坏蛋,就会取笑我,看我不教训你。”说完,她便去挠她的腰肢痒处,两人笑着抱作一团,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两人的侍女急忙上前扶着她们。
方阮知停了手,整理下耳边的碎发,“天色好晚了,妹妹抄完就快休息吧,我先回去了,明天还有早课呢。”
“诶,四姐姐?”方梨知叫住了她,问道:“那你知道那个九皇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方阮知想了想,说:“我只知道他的母妃早逝,是皇后娘娘带着他,听说他和太子殿下的关系极好,却是和六皇子不太合,想来也是因此被他推下水吧。”
言罢,她又对妹妹嘱咐道:“日后你要是遇到他们还是尽量避开些,免得误伤到了。今日之事还好你会凫水,下次可千万小心别把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了。”
“放心吧,四姐姐,我知道了。”方梨知笑着回答道,她上前抱了一下方阮知,然后送她出了房门。
已近丑时,夜色浓重。
方梨知打着呵欠上床睡觉,却是意外做了个奇怪的梦。
梦里有清池、有莲花,还有那个在水里扑腾的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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