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过后,南询山间清爽雾稀。

    殿后花海间,云伊儿正蹲在一处空地上,捧着个装满小鱼的陶碗对着一处草丛碎碎念。

    “茶茶呀,虽然朕那日在大殿上惊扰到了你,是朕不对。但你也不能整日怄气,躲在这里不出来对不对?

    做猫嘛,要膳食平和,切切不可天天咬什么小鼠蛐儿乱七八糟的…过来这里吃鱼好不好?这可是宫侍刚刚从河边抓来的,可新鲜了。”

    她说罢,见那处长满细碎小花的草丛抖了一下,雪团似的波斯小猫咪呜一声,顶着碎花探出了半个脑袋,嗅了嗅那碗鱼又缩了回去。

    一直静立于她身后的绾玉见状,忍不住轻叹了口气。

    这猫是之前西南小部进贡来的,据说血脉源自西夷羌部,水土习性与夜云国本地的猫儿并不一致,陛下养了这几年一直是略有生分。

    她再抬头时,只见殿后小路远处有两名女子并行而来。一名玄裳束发,露出的眉眼成熟,腰间佩着的镶银骨牌随着走动轻晃,浑身裹了层杀气。

    正是昔日殿上认出贺宥容的那位。

    另一名则身披绛紫披风手持骨简,仪态端庄优雅,系了银饰的散发微微泛灰,明显比同行者年长许多。

    绾玉见二人扫见正背对小路,对着猫嘀嘀咕咕的云伊儿后朝此处前来,连忙双手交叠先朝紫衣灰发的年长女子拜下。

    “参见圣姑。”

    她说完,又朝另一名玄裳女官拜下,“下官绾玉,参见相国大人。”

    “免了免了。”玄裳银牌的女子轻摆了摆手,朝着云伊儿一拜。

    “池虞参见陛下。”

    她见云伊儿正颇有难色地对着草丛郁闷,又扫了一眼地下陶碗里丝毫未动的小青鱼,顿了顿又说,“呃,这猫儿又跟你闹脾气了?”

    云伊儿郁闷地点头起身,她的目光在低头而拜的池虞与一旁颔首的紫衣女子身上转了一圈,忽然眸色一亮,朝紫衣女子轻笑着撒娇。

    “阿伊问圣姑好,您这可是要回巫云阁了?”

    “嗯。”

    被称为圣姑的灰发女子淡笑着回应,她看了一眼池虞,垂眸抬手从袖子中掏出月牙状鎏金符环,递给云伊儿。

    “之前陛下忙于战事,一直将国事交给相国池虞与我代管。这半个月来,我见陛下对近来各式朝事处理已经颇为熟悉,便想着退还监管符环,回阁潜心侍神了。”

    云伊儿眸色落在那块符牌上,眼中光芒潋滟摇晃一瞬,重新恢复了那副平常的面孔。

    夜云国历代女帝皆有亲自征战之风,而为保出征时国内运作无恙,便一直立下了分符环于当朝相国与云巫阁圣姑二人的律例。

    女帝出征期间,由百官之首的相国摄持朝政,让拥有皇室血脉,又不干涉政事,一心奉神的当任圣姑负责督查,以此制衡。

    “那朕便接下了。”她弯了弯唇接下符环,与先前池虞交于自己的,和自己身上配有的月牙符环嵌在一起,组成圆环。

    圣姑看着云伊儿做好这一切,浅浅弯了纤细的眉眼,抬手温柔抚摸过她翘起的发梢。

    “许久未见,我们阿伊长大不少。”

    她的眼神中带着眷意,仪态优雅地轻念,“再过些时日,云巫阁上诵礼的女娃娃,就要迎娶我们夜云国的君后了。”

    ——

    一旁立着旁听的池虞忍不住猛呛一声,和云伊儿身后的绾玉尴尬对视无言。

    夜云女子年过十六载后,方可自由去寻夫郎定下。等十八祭神焚香,加钗成年后,便能迎娶郎君入房,共享欢愉。

    陛下如今即将十八还未提及婚事,在一众皇室贵女间的确稍显耽搁了。

    云伊儿没料到会突然提起此事,也难得噎住了一瞬。

    她征战多年早已将此事忘到了脑后,思索片刻后十分真诚地直视紫衣女子开口,“圣姑,朕其实还未定储郎。”

    “…嗯?这倒是我疏忽了。”

    紫衣灰发的圣姑眉眼间略带了些困扰和歉意,温软了嗓音轻声叹息,“也怪先帝当年驾崩得急,你匆忙继位不久便率军征战平乱,常年在外没能来得及准备此事。”

    她神色稍顿,捻了下指间的骨简,“南华国的和金在这两日便会送来。既然如今战事稍定,那么陛下的储郎一事也该提上议程了。”

    云伊儿张了张口,一时竟没能想到如何推脱,只得继续听下去。

    “先帝君后出身岭东蛇山,手下寨民无数,是这百年来唯一可与皇族相提的夜云贵族。”

    圣姑望着呆立无言的云伊儿开口,“况且他们同样拥有皇室血脉,身骨相较其他贵族强健,更能为陛下诞下子嗣。若是陛下有意,不妨大选从他们中择一位出来。”

    相较其他贵族强健,是怎个强健法啊…在床第间稍显强健吗?

    毫无床笫经验的小女帝明显会错了意,思路愈发奇怪,默默地蹙眉认真思考。

    这种强健的男人在战场上真的能挨过她十刀吗?

    说起来在战场上能和她近战打个平手的本就寥寥无几,其中还包括那个南华国的镇西大将军贺宥容…也不晓得他强健不强健。

    喔,他现在似乎已经不是大将军了,这可真是令人舒心。

    云伊儿表面静立着心底槽口不断,想至此处忽然内心放松下来,眉眼微弯带着愉悦的温软笑意。

    待回过神时,她便看见圣姑端立垂眸,眼角带笑地望着她,“阿伊可是已有心仪之人了?”

    “啊,这倒是没有。”

    她一愣,随即恢复神色摇了摇头。

    云伊儿这几日与使团议和,见了不少南华国的高雅风俗与奢靡衣物。对比除开兵器铁艺发达,纺织经济皆有些匮乏的夜云来看,颇有些感触和不忿。

    于是她决定把立储郎此事推辞掉,便眼神明晰地直接说出想法。

    “不过我朝如今战事刚歇,民生衰退百废待兴,正是着手休养调理之时。

    是以,朕认为着实不适合大肆挑选敲定储郎。”

    她说完此话,忽的话锋一转,笑眯眯地拉起圣姑的小臂,“再说了,人家不是还有位刚满十六的同胞皇妹也尚未定储郎嘛,圣姑不妨先替她寻个好夫郎?”

    “…这倒也是。”圣姑凝思着点头,随后带着歉意尔尔一拜。

    “便是我一时触情失言了,云巫阁本不该干涉朝运…圣姑这便告退。”

    “那就替朕向大巫问好。”

    云伊儿轻婉应着,她见圣姑走后,一身玄裳的池虞还站在旁边,神情古怪地憋着笑,便颇为郁闷地问,“相国大人笑什么?”

    “臣知错,只是很少看到陛下如此吃瘪。”池虞忍不住翘了翘嘴角,突然想到什么后正色。

    “不过臣对于岭东蛇山择郎一事也颇为不赞同。

    蛇山一族这百年已经颇具势力,此前几代君后都是出自此一脉,族中女子趁此机会在朝中已占据了不少良位。

    陛下再择,恐有外戚干政之势。”

    只是如今连不理朝事的圣姑都提议立此族为君后,只怕未来此事还得再生纠葛。

    云伊儿难得默了一瞬,指尖轻敲了敲腰间骨饰,“依卿的意思是?”

    池虞摇了摇头,“暂时未有成型的办法,非要说的话便是…扶持新人。”

    ——

    顺宫殿花海山岭而下,点点清泉流淌进阴冷深涧之间。

    山岭下方一处狭窄屋外,站立着两三名灰布粗衣的男子,正垂首听得一名有几分泼辣的中年女人手持长棍,在空中指指点点。

    “你们身为下贱男子,又是要去苦隶庭这种宫中地方,一定要记得谨言慎行,不可忤逆诸位男侍和护卫。

    既然你们被带到我王娘这里学规矩,那么现在我便给你们讲讲规矩。

    《男德》和《男诫》都记得吧?从左开始一个一个挨着给我背出来听听。”

    “……”贺宥容的脸色隐隐有些抽动。

    他此刻正站在左侧第一位。

    云伊儿派人把他带到这里之后,丢下几包草药便一句未说就离开了。

    他昨天半夜咬着牙在屋里找到了些屋主剩下的干饭团,强咽下去后又给自己包好伤,便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就看到这南疆民女一身赤裙叉着腰站在门口,说着土话指使身后的卫兵从另外两个房里又拖出来两名瘦骨嶙峋的男子,紧接着便来到了他这里。

    “说你呢,怎么还不背?!”王娘手里的棍子险些戳到了他脸上。

    贺宥容回忆被打断抬头,目光阴沉地直视着叉腰的中年女子。

    他常年行军,如今就算落魄,但那股上位的习惯依旧难改。这一瞪直接看得对方发怵后退了一步,随后恼怒地骂出声。

    “好啊,区区一个男俘竟敢直视平民,你到底是背还是不背?!”

    “不会。”

    他神情没什么波动地打量着听完这句话几乎要晕厥的王娘,“我没听说经文书卷中,还有《男德》,《男诫》二书。”

    他自幼便通晓兵书礼法,虽是不及朝中文臣那般涉猎庞多,但也远比寻常人家知晓得多。

    他确是没听说过这两本。

    “…那你读的是什么?”王娘从即将昏厥的背过气中恢复过来,忍不住跟着问了一句。

    “四书六韬、武经虎钤1。”贺宥容人在别国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于是耐着性子用蹩脚的土话和她交流。

    他见对方听完后脸上顿时显出了一副迷茫的神情,皱了皱眉问。

    “要我详细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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