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云宫城,兵武阁。

    夜色清明,云伊儿收了刀卸掉一身软甲,站在九层风台处神色恍怔。

    她披着件绣了金线的玄裳给自己倒了杯酒,望向面前一层层涌动的赤酡花海。

    身后黑檀架铸的高阁中垂满刀剑兵戈,风过时千万寒铁微震嗡鸣,怆然一片。漫山遍野的赤色小花在山岭间随风飘荡,一轮圆月高悬于头顶的阁台,皎洁安宁。

    云伊儿依在高台上正尚自饮着,身后忽然听得一句唉声叹气地抱怨,“哎呦卸那一身重甲可麻烦死我了…呀,陛下你还没走啊?”

    她回头,看到墨知箐撩着一头长发嘴里叼着簪子,几下盘好头发趴在她身旁的阁台栏杆上,一双桃花眼荡着笑横暼过来。

    有了绾玉提醒的那番话,她今日特地拉墨知箐过来陪练解闷,两人足足在阁内打了一个多时辰才各自收刀,约定来日再战。

    云伊儿此刻心底虽是比先前畅快不少,可仍觉得空闷得紧。她正凝神看着风台外的景色,余光暼见一身劲装的女将侧头朝她道。

    “陛下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此处风景不错,我就想着多看看。”

    云伊儿抬盏,瞳眸清冷纯粹地指了指眼前的赤花明月。

    “我在想,那些南华吊书袋的老东西们传过来的诗文里总是说,见着明月,便能记起思念之人,忆起离开的故土。

    我们南疆的月亮又大又好看,贺宥容他如今呆在这里,看到这么好看的月亮,会不会也心心念念起尚还呆在南华国的故人?”

    “陛下。”墨知箐挠了挠头,“据臣所知,苦隶庭中并不能看到如此夜色。”

    云伊儿顿时噎住,她抿着酒饮了小许,最后惋惜地摇头。

    “真是可惜了。”

    “不过他见不着,也不算得什么坏事。”

    墨知箐也给自己倒了杯酒,就着玉盏趴在栏杆上迎着夜风花香饮着,像是寻得处安宁似的地闭起眼。

    她微沉嗓音道。

    “按南华律法,手握兵权通敌谋反者,除罪者当斩外,族内血亲皆要受此牵连,少说也得夷个三族。

    他若是真见了夜色睹月思人,只怕心里会更难过。倒不如如今这般不见不念,不得思量,免得徒生寂寞。”

    “不得思量,徒生寂寞。”

    云伊儿喃喃念着这八个字,她望着清酿酒液中倒映的那一扇清冷圆月,眼神若有所思。

    她忽的抬头,略带疑惑地望着正在饮酒的墨知箐,“知箐姐,你何时说话如此文雅了?”

    “咳。”

    墨知箐颇为尴尬地清咳一声,讪笑,“还不是最近和池虞那个满口书文的死板家伙呆久了,被她敲打说教得脑壳生痛,不自觉就这么说出来了。”

    她见一旁的云伊儿忍不住想要发笑,连忙拍拍手换了话题。

    “不说这些了,我看这几日宫里小侍忙来忙去的,是在找你那只猫儿?”

    “是啊。”

    云伊儿顿时沮丧地耷拉下脑袋。

    她方才喝得有点多了,脸上染上点绯色趴在风台上,肩头长发阵阵轻扬。

    她又闷头灌了口酒,半阖眸嘟囔着说,“朕连宫中训犬都用上了,茶茶还是没找到。真是的,也不知道它跑去哪里了…山里野兽多,它万一被什么坏东西叼了去吃掉,那可该怎么办啊。”

    “我宫外营中尚还有些巡守的猎犬。”

    墨知箐见云伊儿闷闷不乐,于是托着腮给她出主意,“不如,我调几只过来帮你?”

    “好啊,那就多谢知箐姐啦!”

    云伊儿一听,眸子忽闪一下子抱住了身侧女子的小臂,眼睛弯弯地笑,“若是朕找见了,必定好好赏爱卿一顿。”

    “免了免了。”

    墨知箐见她此刻连眉眼上都染了酡红,顿时想起什么后怕地往后退了半步,“只要陛下下次找臣陪练,不要揍太狠就好。”

    “就这么说定了。”云伊儿举杯,满意地又饮了一大口。

    墨知箐看着她身边已然快要见底的酒坛,记起先前在军中自家陛下趁着酒劲把对面敌营一把火烧了的事,忍不住后怕地缩缩脖子。

    …今晚可千万别出事,不然她趁醉乱来的架势自己可是受不住。她在心底擦了把汗,暗自默念起来。

    两人正推搡闹着,忽听得背后旋梯上一阵咚咚抬步声,片刻后传话的男侍匆匆上了阁楼,朝墨知箐轻声开口。

    “墨将军,苦隶庭管事找您。”

    ——

    云伊儿正把一只胳膊搭在墨知箐肩头勾着,闻言讶然扭头,脆声问,“这么晚了,他找知箐有何事?”

    “小的不知。”

    男侍摇摇头,神情更加恭敬,“小的只是见他拿了个册子过来,说是贺宥容托人递给禁卫军中一位散着编发的小军娘。”

    “我?给我递册子?”

    云伊儿指了指自己皱眉回忆,但奈何始终回想不起来有什么册子和她有关,只得作罢。

    “怪了,那男人给你递册子做什么?”

    墨知箐同样疑惑,她忽的眼神一闪,抬肘捅捅尚在发懵的云伊儿后腰。

    她眼眸中带着些许看戏的玩味挑弄,“哎,我说,你前些天还在说他不识好歹毫不感激,这看着不是挺会做人的嘛,还晓得主动递册子给你。

    要不…我拿来看看?瞧瞧这男人这么主动,究竟是卖的什么药。”

    “管他卖的什么药,反正肯定不是好药。”

    云伊儿想起自己上次被他意外划伤的事就一阵恼,不满地嘀咕着,又招招手,“算了,管事的就不必见了,册子呈上来看看罢。”

    墨知箐哎了一声朝不远处的男侍勾指,后者连忙躬身靠近,将一份明显被人翻动过的誊本递过来。

    “这什么,话本子?”

    墨知箐对工巧之物毫无研究,拿到誊本后左右看了两眼,见上面大多是些小字和测绘图样,便把困惑的目光投向了一旁的云伊儿,“他什么时候还有这种兴趣了。”

    云伊儿闻言,端着酒盏也凑过来瞧,她的目光落在册子封页上时,顿时微愣开口。

    “不,这是工师府呈给朕的小样誊本,可为何落在他手上?”

    “工师府的誊本,那不是最近正在做的那一批陶器绣样的图纸?”墨知箐同样讶然,“陛下如何放他那里了。”

    她刚一说完,云伊儿立刻想起苦隶庭当夜她与贺宥容在竹屋内交手,接连争斗打得不可开交。

    而自己那日上午,碰巧阅完折子后把誊本顺手揣进了怀里。

    云伊儿心底有些懊悔,难得嗫嚅了一下道,“朕那天晚上打得急,可能无意落下了。”

    “罢了,好歹他还算有点良心,捡了尚能给你还回来。”

    墨知箐无奈地叹了口气宽慰,把誊本递给云伊儿。

    “阿伊你且看看有什么缺漏,誊本是你去苦隶庭那晚丢的,他现在才递过来…哼,我觉得这家伙准没安好心。”

    云伊儿狐疑地接过,她寥寥翻看几眼之后,捻着纸张的指尖愈翻愈慢,最后缓缓顿住。

    “他怎的擅自在誊本上做了批注?”她低声自言自语,纤眉不满地微蹙。

    月光落在纸上,誊本中原先标了墨批小注的地方额外写着一行行笔力遒劲,兜转如斗的南疆小字。

    字迹转折处略有些生疏,明显是仓促练就,但细看之下也不难辨别。

    “这是…贺宥容写的?”一旁的墨知箐同样也注意到了身侧少女的突然不语,顺着她眸色看过去,也是怔住。

    云伊儿脸上带着些酡红点头,神色沉凝,“是他,他的笔法朕记得,就算换成我们南疆的字也能看出来。”

    她身旁一身劲装的将军见状默了半天,才挠了挠头小声说。

    “可他不是汉人吗,何时也会写我们南疆的字了。

    我记得之前交战的时候,我们截取到南华敌报时,可是绞尽脑汁去辨认他那一手绕来圈去的中原字来着。”

    誊本上新写就的小字紧挨在云伊儿先前提笔删改过的的娟秀字迹旁,同最开始的墨批,连着她之后删改过后仍旧觉得不妥的地方一起勾了出来,详加批注。

    墨知箐又细看了眼,再次小声嘀咕。

    “看这字迹勾划怎的有些眼熟啊…他照着你的笔迹学的?”

    云伊儿难得没有做声,她默了默之后突然愤懑嘀咕。

    “写得难看死了,学也学不像。”

    片刻后,她原先拧紧的眉头在看到什么后舒展,沉下眸色专注看着。

    誊本上,贺宥容细细释明不妥后又新添上了增补的法子,甚至连同纹样工法中疏漏错误的地方也都一一圈出,在原处添笔改了。

    云伊儿瞧着,誊本上起先自己觉着说不通的地方经他手这么一添解,顿时明晰清楚了不少。

    尤其是最后几页画着陶窑小样的地方,更是被他绘出了一副完全不同于夜云构造的窑式。

    她扫向末页,空白的纸上以墨笔另批了几行字。

    “按此窑搭建,可免火候温湿不匀之苦。

    另,南疆多雨,百姓久战方歇并无余粮,不宜统改野烧为精窑。

    其中民间小坊可先以稻杆覆器,湿土抹敷留一火口,方可解决骤雨坏陶之事。”

    月色落在行行墨迹上,尚未完全干透的陈墨渗在苍白纸上,显得萧然苍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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