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白·少年和他的小娃娃】
楚溪客缩头缩脑地蹲在大石墩上,像个被雨水打湿的小鹌鹑。
不用怀疑,刚刚那些“露馅”啊,“小傻蛋”啊之类的话老楚头肯定听见了,现在楚溪客已经脑补到自己被当成“借尸还魂”的厉鬼,即将捆到柴火堆上烧死……
“想听故事吗?”老楚头突然问。
楚溪客怔了怔。
他怎么都没想到,老楚头没有苛责,没有质问,而是用平静温和的语气,率先坦诚相待——
“大概十五年前,长安城北边有一处大宅着了火,家里男女老少几十口人全都烧死了,只剩下一个三四岁的小娃娃。一个年少轻狂、不知愁苦为何物的少年刚好经过,救下了这个苦命的小娃娃。
“现在想想,这少年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自己还没长大,却敢担负起另一个孩子的人生。
“好在这少年还算有几分小聪明,起初几年虽然过得颠沛流离,却也有惊无险,小娃娃越长越大,也越来越讨人喜欢。
“直到有一天,少年突然发现,这娃娃似乎和别人家的娃娃不太一样,长到好几岁依旧不爱说话,背不过诗文,就连最基本的大字都写得歪歪扭扭……大夫说,这是天生的‘痴傻症’,治不好的。
“少年怎么肯认命?他的小娃娃明明聪慧又可爱,两岁的时候就会抱着他的大腿念‘有美一人,清扬婉兮’了,而他的生身父母更是那般光风霁月的人物,岂会‘天生痴傻’?
“于是,少年带着娃娃一家医馆挨一家医馆地进,一个大夫不行就换另一个,不知吃过多少亏,受了多少骗,一次次燃起希望又失望,直到盘缠花光,身无分文,少年自己亦身染重疾,命不久矣。
“这个时候,反倒是小娃娃变成了少年的依靠,单薄的肩膀背了少年整整一夜,把他背上山顶的佛寺借住,恰好遇到了云游的一了大师。
“一了大师对少年说,小娃娃没有病,更不是痴傻,而是灵台上缺了最要紧的‘一魂一魄’,这才显得与旁人不同。
“一了大师还说,那一魂一魄就散失在这万丈红尘之中,用心去寻,许能寻到。
“其实,少年原本是不信的,但又抱有一丝期待,只要能让他的小娃娃好起来,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要试试。
“就这样,少年再次背起行囊,带着他的小娃娃上路了。雍州、秦州、甘州、凉州,甚至苏州、泉州、潮州、崖州……整整十年的时间,少年带着他的小娃娃走遍了半个大昭。
“只是为了寻找那一魂一魄。”
楚溪客久久回不过神儿。
如果老楚头的故事不仅仅是“故事”,如果原身就是那个“小娃娃”,他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他自己就是那丢失的“一魂一魄”?
是的,一定是这样没错……
这就说得通了,为什么他无父无母,即使dna信息录入系统十几年都没有找到一位血缘相近的亲人;为什么他从小身体虚弱,时不时就要昏睡几日,仿佛丢了魂儿;尤其最近半年,他偶尔半夜醒来会发现自己变成了“透明人”,轻飘飘的,还会发光!甚至有一次差点被大风刮跑……
原来,这一切都是因为他不是一个完整的人,原身在寻找“一魂一魄”,而他也在等待他的“身体”。
楚溪客抬起头,用很轻很轻的声音问:“故事的最后,那一魂一魄,找到了吗?”
老楚头望着他,笑意温和:“比找到更圆满——是‘他’自己走回来的。只是不清楚,先前‘他’遗落在哪里。”
楚溪客哽咽道:“我猜,应该是很远很远的地方,比凉州更远,比崖州更远,所以走了好久好久,这才走了回来。”
“他欢喜吗?”
“欢喜的,能有一个家,他很欢喜。”
然后,“少年”和他的“小娃娃”就这样望着彼此,双双红了眼圈。
“一了大师果然是位得道高僧啊!”昔日“少年”的万般情绪,最后只含蓄地化为一句感慨。
终究是楚溪客更直白一些:“阿翁相信‘我就是我’,没有‘借尸还魂’,也没有占用‘小娃娃’的身体,对吗?”
“煮羊汤一样只放盐,生炭盆一样要开那扇窗,就连心虚时的小动作都是一模一样,不是我的崽崽,还能是谁?”老楚头望着他,温柔又笃定。
压在楚溪客心头的那块大石顷刻间化成了粉末,被这春风化雨般的笑容一吹,彻底烟消云散了。
一身轻松。
这让楚溪客生出更多勇气,提起“回来”那天的详细经过:“我听到一阵猫叫,还有好听的梵音,睁开眼就在这个身体上了。”
“竟是如此么?”老楚头似乎想通了什么,说,“怪不得一了大师说,丢魂失魄大抵是因为受了莫大的刺激,要想找回,也要有相应的刺激才行。”
那天,他听说一了大师云游归来,打算去青华山上寻几株草药做拜礼,谁知就是这么巧,数十年都不见猛兽的青华山突然就出现一头黑熊,若非刚好有一猎户经过,出手相救,他们祖孙二人的命都要交代了。
或许是濒临死亡的危险,也或许是亲眼看到在意的人被黑熊所伤,让他受到了足够的“刺激”,总之,“楚溪客”成了完完整整、健健康康的楚溪客。
就……这么简单?
“那您为什么叮嘱我不要请大夫?”楚溪客不死心地问。
老楚头道:“我自己的伤自己了解,附近这几家医馆坐堂大夫的水平我也知道,还不如我开的方子吃着有效。”
“不让我解开衣服又是怎么回事?”
“伤口太深,怕吓着你。”
楚溪客:“……”
“所、所以,您确实是我‘阿翁’,而不是‘祖母’或‘漂亮姊姊’之类的?”楚溪客悄悄瞄了眼老楚头日日缠着的喉结。
从容温和如老楚头,此刻也忍不住想打孩子了:“原来你这两日鬼鬼祟祟的,是在琢磨这个?”
楚溪客心虚地笑笑:“我就是想着,万一是‘祖母’的话,日常照料起来就要更仔细一些才成,一日三餐的搭配也会有所不同。”
老楚头顿了顿,不觉软了语气:“我不是你亲生的阿翁,这一点想必你已经知道了,旁的从未扯过谎。至于喉结,之所以缠住,是因为早年间被‘狗’咬过,留了疤。”
楚溪客分明注意到,老楚头在说到“狗”字的时候格外的咬牙切齿,不过他聪明地没有追问。
还有他的胡子、奇妙的易容术、忽而白嫩忽而苍老的手,楚溪客都没有问。
谁还没点小秘密呢,他也没把“上辈子”的事告诉老楚头不是?
其实吧,两个人都在“假装”。
老楚头要假装完全把眼前的楚溪客当成他亲手养大的“小娃娃”,楚溪客也要假装和原身一样对老楚头依赖与亲近。
这并没有什么不好,愿意假装,至少说明是在乎对方的。只要有了这份在乎,日子就能有商有量地过下去。
总有一天,总会有那么一个契机,老楚头不再把他当成记忆中的小娃娃,重新认识真正的他;楚溪客也不会再受原身的影响,而是以自己的视角接纳这位“阿翁”。
在此之前,随遇而安,就是很好的生活态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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