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郎君这是……尿床了?】
楚溪客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想要知道真相,又怕听到自己无法接受的消息。
十五年前的那场宫变,有太多人为此牺牲。
钟离一族本是今上的妻族,察觉到今上的谋逆之心后,因不愿与其同流合污,暗中派人往宫中送信,结果信使尚未出府就丢了性命,钟离阖府上下一夜之间被灭了满门。
姜氏家主既是前朝太傅,又是一代鸿儒,就算不愿拥立新君也不至于满族尽诛,他是为了坚持先帝一脉的正统,为了用自己的死在史书上涂下不可磨灭的一笔,为了给主角受将来的光复大业摇旗呐喊,偌大的姜家才剩下姜纾一人。
而皇后的娘家,也就是主角受的母族,鹿氏,原本在先帝的安排下可以逃出长安,但是他们在宫变之初就与宗室站在一起,和叛军抗争到了最后一刻。
三大世家,几百条人命,上千年的传承,悉数压在了主角受肩上。
他难道没有渴望过放下一切,远离纷争,平凡却安稳地生活吗?然而,他背负的不仅仅是国仇家恨,还有那些幸存者的期盼,就算他不想报仇复国,身后也有无数人推着他往前走。
楚溪客无法想象,如果他是主角受,能做到无所顾忌地全身而退、心安理得地过自己的小日子吗?
他犹豫半晌,最后还是鼓起勇气,问:“阿翁,我有没有别名、小名、曾用名之类的?”
姜纾一怔:“怎么突然这么问?”
“其实我前几日做过一个梦,梦到了‘姜纾’这个名字,还有……‘鹿鸣’。”
鹿鸣,就是《血色皇权》中的主角受。
姜纾一听,反倒放松下来,笑道:“三岁之前的事不是都忘了吗,怎么还记得鹿鸣这孩子?”
“刚好梦到了,只是一个模模糊糊的名字,其余的都忘了。”楚溪客不着痕迹地套话,“阿翁,他是谁啊?”
“是你的表兄,小时候曾和你一起养在宫、养在你母亲膝下。”姜纾不着痕迹地改口。
楚溪客陡然间松了一口气,方才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怀疑自己就是“鹿鸣”来着!
不是就好,不是就好。
危机解除,楚溪客暗搓搓给姜纾洗脑:“在我的‘梦’里鹿鸣可坏了,阿翁以后不要理他,就算在大街上遇见也别跟他相认,好不好?”
姜纾噗嗤一笑,道:“那小子确实有些心术不正……放心,我不会再跟那些人有什么牵扯。”
楚溪客忍不住多想了一些——
阿翁说不会跟那些人有什么牵扯,是不是就代表鹿鸣已经找过他,但是阿翁拒绝加入?
他是不是可以脸大地认为,阿翁选择明哲保身是为了自己?
突然出现在这本书里的他,会不会成为一个小小的变数?
楚溪客不期待自己能做什么拯救世界的大事,只要能小小地扇动一下蝴蝶的翅膀,改变身边人悲惨的命运就知足了。
“在阿翁心里,我是不是比‘鹿鸣’更重要?”楚溪客不放心地确认道。
“自然。”姜纾微笑点头。
“那如果他想让阿翁做什么事,我不想让阿翁做,他跪下来求阿翁、甚至以死相逼,阿翁会不会答应?”
“不会。”
“就这么说定了,阿翁不可以反悔。”楚溪客抓过姜纾的手,笑嘻嘻地拉了个勾。
姜纾纵容着他小小的幼稚心思,虽然不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但还是尽可能地给他足够的安全感。
楚溪客确实被安慰到了,彻底放下心,喜滋滋地抱着浇湿的被褥出去晾晒了。
另一边,贺兰康走出蔷薇小院,并没有立即离开,而是盯着斑驳的门板,突然笑了。
庆幸,欣喜,患得患失,以及整整累积了十五年的思念、焦灼、怨恨与释然,都在这一笑里了。
阴影里站着一匹马,通体乌黑,在暗夜中能完美地隐身。缰绳没有栓在驻马桩上,但大黑马丝毫没有乱跑,看到贺兰康还十分通人性地走了过来。
贺兰康摸摸它,低声呢喃:“黑美人,我找到他了,是活蹦乱跳的他,和以前一样既聪明又有点儿笨,如果没有我宠着,他怎么能在这人情复杂的长安城混得下去啊!”
如果大黑马会说话,这时候八成会满含鄙夷地怼上一句:“你知道这话要让美人主人听到你会有什么下场吗,傻狗!”
“什么人?!”
贺兰康猛地抬头,周身气势一变,与此同时手腕一翻,朝着屋顶掷出一颗金豆子。
只听一声闷哼,一个娇小的身影骨碌碌滚落。对方反应很快,将将落地就用手掌撑住,紧接着一个翻身,抬脚就要翻越墙头,逃之夭夭。
但凡换一个对手,她肯定就成功了,然而偏偏遇上了长安第一高手——贺兰康。
贺兰康轻轻松松一抬脚,就把对方绊倒了,继而慢条斯理抬起手臂,堪堪掐住对方的脖子,按到墙上。
贺兰康可不像对待姜纾那般怜香惜玉,这一掐险些要了对方半条命。
皎洁的月色下,露出少女痛苦的面孔。若是楚溪客此时在这里,定然能一眼认出,这人正是云浮。
云浮面庞青紫,艰难开口:“请、请手下留情,我只是路过,就、就住隔壁……”
贺兰康挑眉:“你是李东曦的人?”
云浮面上一呆,害怕都忘记了:“你、你怎么知道?”
贺兰康力道略略放松一些,但没有完全放手:“告诉你家主子,若敢伤这个院子里的人一根汗毛,我挖了钟离家祖坟!”
“为何不挖了李家祖坟?”云浮很是心大地问。
贺兰康哂笑:“李家人的生死,他会在乎?”
“大将军说的不错,我确实不在乎。”
钟离东曦飞身赶来,叉手见礼:“小丫头不懂事,我替她给大将军赔个不是,还望将军手下留情。”
贺兰康这才放开云浮,道:“既是误会一场,殿下不必如此多礼。不过,方才的话依旧有效。”
这是钟离东曦第一次跟贺兰康打交道,见他对自己这个废太子依旧客客气气,倒是颠覆了坊间对他“功高震主”、“目中无人”、“兵痞莽夫”之类的评价。也是,五大世家教养出来的人,哪里有头脑简单的。
于是,钟离东曦主动提议:“大将军可愿与我合作?”
贺兰康挑眉:“你对那个位子还没死心?”
钟离东曦摇头道:“不,我只是想麻烦贺兰大将军在我那位‘好父皇’面前稍稍提上一句,让我有个正当的理由在长安现身。”
贺兰康道:“这对你来说并非难事,为何要找我?”
“正好碰见了,刚好我这里也有将军感兴趣的条件。”钟离东曦不紧不慢道。
贺兰康抱着手臂,扬了扬下巴:“说说看。”
钟离东曦指了指蔷薇小院,又指了指自己家,说:“两个院子仅有一墙之隔,将军若担心经常造访会被有心人窥见,我倒是可以行个方便。”
“成交。”贺兰康打了个响指,“把离这里最近的院子收拾出来,还有,那堵墙想办法推掉,‘一墙之隔’哪里比得上没有阻隔!”
贺兰康说完,丝毫不担心钟离东曦会拒绝,当即飞身上马,绝尘而去。
云浮捂着胀痛的脖子,喃喃道:“我开始佩服云烟的勇气了,居然会崇拜这样的人,我单是靠近一些就吓得喘不过气了……”
钟离东曦淡淡一笑:“接下来的日子,不会太无趣了。”
蔷薇小院。
楚溪客一边回忆《血色皇权》中的剧情一边在纸上写写画画,力求把与姜纾相关的重点事件汇总出来,为的是帮助姜纾完美避开。
结果,写着写着脑袋就禁不住往下垂,往下垂,最后“咚”的一声磕在枕头上,彻底睡着了。
与此同时,翠竹大宅。
钟离东曦站在竹墙下,正在研究怎么让这堵墙一夜之间塌掉,还塌得不那么刻意。
云浮被钟离东曦扣住不能去睡觉,就坏心眼地把云字辈其余三人悉数从床上揪了起来。
云崖打着哈欠说:“我只听说过雨下得太大会把墙冲塌。”
云烟:“我去提水。”
云霄摇着折扇,一脸怨念:“还有‘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的典故。”
云烟:“需要捉蚂蚁吗?一万只够不够?”
钟离东曦指了指墙根,说:“如果沿着墙根挖一条沟,灌满水泡上一晚,等到明日楚家小郎君趴着墙头叫桑桑的时候,一不小心压塌了,这算不算‘不刻意’?”
“相当……不刻意了。”云字辈四人组违心地说。
他们已经可以想象,“一不小心”压塌竹墙的邻家小郎君会是何等愧疚,自家殿下定然会笑眯眯地表示不用在意,然后不动声色地获取诸多好处。
默默地同情楚溪客一下下。
这边,沟刚刚挖好,正要灌水,只见天空中突然闪过一道刺眼的亮光,紧接着便是“轰隆隆”的雷声。
钟离东曦抬头望天,微笑感叹:“好雨知时节,来得很是巧。”
暖阁内,楚溪客被雷声惊醒,突然想到被褥还晾在院子里,外衫都没来得及穿就急吼吼地跑下楼。
他卷起被褥,抱在怀里往回走,冷不丁看到隔壁院子点着灯笼,还有刻意压低的说话声。
楚溪客以为招了贼,悄悄踩到大石墩上往那边瞅,刚好瞧见钟离东曦正提着灯笼,监督云字辈四人组挖墙角。
楚溪客张了张嘴,正要询问,钟离东曦便指了指他怀里的被褥,先下手为强——
“小郎君这是……尿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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