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桥美食街,长安烟火气】
忙忙碌碌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转眼就要进入七月了,天气转凉,石榴结果,东门一条街的廊桥也建成了。
今天,对于平康坊的所有摊贩来说都是个大日子。
楚溪客难得没有赖床,桑桑一叫他就起来了,随便扒了两口饭就往外跑。
云飞也连忙放下饭碗,抹了把嘴急匆匆跟上。
云娘子追出来,塞了一兜枣糕给云飞:“谈完事给小郎君吃,记得提醒他多喝水,这两日我看着他把嗓子都给累哑了。”
云飞郑重地点点头,跑回去揪了一把薄荷叶塞进竹筒里,想着待会儿给楚溪客泡薄荷水喝。
门外,钟离东曦照例等在牛车上。
看到楚溪客出门,他就从车上下来,给楚溪客理理衣冠,摸摸脑袋,再低低沉沉地说上一句:“摆摊愉快。”
然后,楚溪客就会和他一起坐到牛车里,放小枣子在旁边自己跑。
到了晚上还会重复一遍,钟离东曦架着牛车去东门接楚溪客,楚溪客会亲自烤了面筋,两个人你喂我我喂你地吃完,最后一起钻进牛车里。
这是一个月来每天都会发生的事,云飞已经见怪不怪了。
后面的事云飞就不方便知道了,只是有一次竹帘被风吹起来,他冷不丁看到,自家师父正枕在钟离公子肩上睡觉,钟离公子偏过头,亲了他一口,又一口。
那个,大概是面筋味儿的吧!
云飞单纯地想着。
……
姜纾和云竹也一前一后出了门。
姜纾骑的是一匹通体乌黑的高头大马,名叫“黑美人”,是当年贺兰康亲自从北境套的小马王,想送给姜纾作为十六岁生辰礼来着。
时隔十五年,黑美人终究到了姜纾身边,仿佛一切都在慢慢回归到曾经的方向。
云竹也得了一匹马,是那种很温顺、很袖珍的果下马,因为皮毛是漂亮的栗色,云竹就叫它“小栗子”。
别看小栗子个头袖珍,实际四肢粗壮,耐力很足,可以拉一千多斤的货物,尤其擅长走窄路和陡坡,是一种不声不响做大事的小生灵,就像云竹。
值得一提的是,这匹马是五公主送来的,云竹并未推辞,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楚溪客和云飞也有了马骑,是一窝出来的两兄弟,都是很亮眼的枣红色,只是一个性子活泼,仿佛时时刻刻都充满活力,一个温顺沉稳,懂得谦让。用钟离东曦的话说就是,马肖主人。
这两匹马是楚溪客拜托楚云和寻摸的,原想送给姜纾和云竹的,没想到两个人已经先一步有人送了,所以他就和云飞骑了。
蔷薇小院也是有四匹马的大户人家了!
楚溪客喜滋滋地念叨着:“回头选个好日子,买上两条大鱼,咱们把桑桑聘过来。”
这样的话,他就正式成为有猫一族了,还能聘一个桑桑,送一个小虎斑!
云飞笑道:“桑桑还用聘吗?等着小郎君和钟离公子结为契兄弟,桑桑不就自然而然是小郎君的了?”
“那不一样,婚前财产还是分清楚比较好。”楚溪客开了个小玩笑,“再说了,我俩还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结契。”
云飞顺从地点点头,实际暗搓搓想着,看俩人那腻腻乎乎的劲头,也许“猴年马月”很快就到了。
到了东门,汤老四一脸挫败地走过来,说:“小郎君,雅间的事恐怕不成了,你看上的那家吉祥酒肆把话说死了,就算给雅间费也不接咱们的生意。”
曾经,摊贩们开玩笑说,等到楚溪客读书考取了功名,他们恐怕就要改口叫一声“郎君”,而不是“楚小哥”。如今,虽然楚溪客没有考取功名,大伙还是纷纷改了口。
李婶子愤愤道:“说白了就是看不上咱们这些摆摊的,怕咱们的客人污了他们那高贵的地界!”
楚溪客也有些为难。
他之所以要找雅间,是为了照顾那些身份特殊或者不方便坐在廊桥里的女性客人,尤其是今日,贺兰贵妃和五公主都会来,就算她们不介意和平民汉子们挤在一起,楚溪客还怕出事呢!
他原本想在附近找几个茶馆,走访一圈才发现,长安城根本没有这样的地方!如今茶叶价贵,尤其北方,还没形成人人饮茶的风尚,只有豪富之家附庸风雅才会在家中备些茶叶。
廊桥对面的吉祥酒肆平日里也会接待不少女客,算是最符合楚溪客预期的了。他原本还打算将来可以长期合作,没想到,人家竟拒了。
云飞也有些急:“再远就是祥云楼、清风楼这几个大食肆了,且不说人家愿不愿意同咱们合作,就算能谈下来,烤串一路送过去,恐怕也会凉。”
“顾不上这些了,大不了脚程快一些,再在打包盒上下些功夫。”
楚溪客当机立断:“汤四哥,麻烦你再走一趟,去祥云楼、清风楼问问。
“云飞,你去码头那边找几个脚夫,要衣着干净、脚程快的,穿得破一些没关系,只要不埋汰就行,咱们这边准备统一的制服。
“李婶子,有个要紧的差事要麻烦你……”
楚溪客一样样交代下去,众人就像有了主心骨,顿时收起焦虑与颓丧,马不停蹄地去办了。
之后,又有几拨人找过来,楚溪客一一做出决断。
放在两个月前,别说旁人,就连他自己都不相信,他能有这么多主意。
虽然他只有十七岁,但在现代时看过的新鲜事物、随着姜纾走南闯北见识的人□□理,还有两辈子经受的磨难、积累的生活经验,如今都成了他的底气。
很快,好消息就一个接一个传回来了——
汤老四气喘吁吁地跑回来,禁不住欣喜:“祥云楼同意了!说是把整个三层的雅间都留给咱们,还主动提出要长期合作!”
楚溪客同样惊喜:“雅间费怎么说?”
“说是为了庆贺咱们今日开业,雅间费先不收,后面如果客人满意了,再请小郎君过去谈。”
楚溪客惊奇,果然祥云楼的新东家是个大好人,就像从天上掉下来专门帮他的!
李婶子那边也有了成效。
楚溪客交给她的任务比较特殊,让她找一些街坊四邻四处宣传——
“听说了吗,廊桥美食街正在选酒肆合作!为何还要选?当然是上赶着合作的酒楼太多了,挑不过来呗!
“就那个啥,祥云楼知道不?第一个找上了楚家小郎君,后面还有什么清风楼啊、四月楼啊、八喜楼之类的,为了一个合作名额,都快打起来了!”
“你想想,那廊桥可是官府出钱、金吾卫督办的,到时候县衙的明府啊,侯府的贵人啊,宫里的娘娘啊,指不定都要过来捧个场!”
“到时候往雅间一坐,还能说只点些小吃烤串不成?酒楼里的果子甜酒招牌菜,不得要上几个呀!”
“这么一说,还真是!怪不得连祥云楼、清风楼那样的大酒楼都要上赶着求合作呢,原来还有这样的好处!”
“要不说人家能开成大酒楼呢,就是能看到咱们寻常人看不到的商机。且瞧好吧,往后找上门的酒肆只多不少,这种时候谁往后缩谁就是傻子!”
“……”
论办大事的能力,还得是朝阳大妈、不是,东门大婶,不过是买个菜的功夫,原本还在发愁的汤老四就被各大酒楼的掌柜团团围住了。
话说,为何是汤老四被围,而不是楚溪客?因为楚溪客提前跑了呀!
此刻,楚溪客正躲在武侯铺,翘着二郎腿,啃着枣糕,跟楚云和吹牛。
“就看今儿个傍晚了,阿兄下了值先别走,咱们两兄弟要肩并肩,一起见证东门廊桥的崛起!”
“嗯,不走,我还要亲眼瞅瞅,由我画押担保的五万贯是不是打了水漂。”楚云和从他手里抠出一块枣糕,塞进嘴里。
楚溪客斜着小白眼鄙视:“瞅瞅就瞅瞅,干嘛抢我的枣糕!”
楚云和不仅抢枣糕,连带着把云飞孝敬的薄荷水也给喝了。
楚溪客顿时跳起来,追着他打。
就在这时,云飞带着脚夫们进门了。
直到谈好了价钱、领完了制服,脚夫们都不敢相信,那个挂在金吾卫身上揪着人家的衣袖抢枣糕的俊俏少年,就是制服了东门一条街大小摊贩的楚家小郎君。
与此同时,祥云楼。
其实祥云楼和东门一条街的直线距离很近,只是从前中间有一棵大槐树挡着,要想过去就得绕大半条街。
钟离东曦盘下祥云楼后,干脆花钱把整片地方都买了下来,然后把那棵大槐树连根挖走,种到了城郊的河堤旁,这样一来,祥云楼和东门廊桥之间就只有百步之隔了。
此刻,看着武侯铺前上赶着求合作的掌柜们,钟离东曦露出满意的笑。
云浮笑嘻嘻道:“就说了不用担心小郎君吧,他一定会有办法的。殿下呀,下次咱们可不能太不值钱了,不然早晚有一天祥云楼这层马甲也会被小郎君扒开。”
云霄逗她:“云浮,你如今胆子不小啊,居然教训起殿下来了!”
云浮歪了歪脑袋:“因为咱们很快就要有主母了呀,就算惹殿下发火,还有小郎君护着!”
钟离东曦眉眼微扬:“黑店的首饰,挑三样。”
云浮欢呼一声,乐颠颠地跑去挑了。
云字辈其余三人默默地交换了一个眼神,瞬间掌握了拍自家殿下马屁的精髓!
傍晚,天还没黑,东门一条街的灯笼就挂了起来。
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这些灯笼和金吾卫统一制式的那些不太一样,上面画的不是山水花鸟,写的也不是吉祥如意等字样,而是画着一样样小吃,还附着小吃摊的位置和名字!
楚溪客为了搞一个大噱头,提前买来许多草席,把廊桥全部遮挡起来——当然,事后这些草席也不会浪费,会送去慈幼局,给那些孤儿老人们遮风挡雨。
东门一条街被提前收到消息的坊民们堵得水泄不通。
楚溪客眼瞅着人来得差不多了,高喊一声:“廊桥美食街剪彩仪式,现在开始!”
随着一声锣响,楚溪客扯动机关,数百张草席齐刷刷落地,造型新颖的廊桥仿佛从天而降般出现在众人眼前。
青色的瓦片,朱红的廊柱,叠顶屋檐如展翅的翠鸟一般向两侧蔓延,屋檐下的木椽与屋梁就像翠鸟的羽毛,漆成了花花绿绿的颜色,是不同于这个时代长安灰白风格的精致柔美。
廊桥很长,贯通了整条街道,两侧并不是封闭的,而是搭设着一个接一个的小隔间,每一个隔间上都挂着统一的三角幡,上面写着各家的招牌。
廊桥很宽,铺着竹木地板,摆着统一的桌椅,可容纳上千人聚在此处吃饭、歇脚,两侧还有充裕的空间留给行人。
若有马车经过,不必上廊桥,旁边有砂石铺成的车行道,沙土渗水性好,不会产生泥泞沟壑,因此即便下雨也不用担心积水难行。
一排排灯笼挂着,一道道炊烟燃起来,一个个穿着洁白制服的身影在小隔间里忙碌,还有那些打扮齐整的脚夫、负责治安的不良人、打扫卫生的雇工,一队队人马井然有序地站在指定的位置。
这一切,都是长安百姓不曾见识过的。
说不上富丽堂皇,青色的瓦,白色的衣,面容黝黑的人们,依旧是那分熟悉的烟火气,亲切中又透着新奇。
第一批客人是楚溪客特意邀请的。
廊桥两侧各站着六名年轻的跑堂,来一位客人,跑堂们就热情地招呼一句——
“欢迎袁老光顾!”
“楚管家,您里面请!”
“魏郎中,还是煎饼果子吗?”
“金吾卫的军爷,大串脆皮肠早给诸位准备好了!”
“……”
让众人惊奇的是,但凡来过的客人,哪怕只是买过一份凉皮,跑堂们都能精准地喊出他们的名号——这要归功于云竹的画像和特训。
而那些被记得并得到平等尊重的顾客,无一不赞叹连连,还有隐藏于心的感动。
众人仿佛置身梦中,很难相信他们熟悉的平康坊会突然多出这样一个令人舍不得移开视线的存在。
一声声唱喏将他们拉回现实——
“贺兰贵妃到!”
“皇长子殿下到!”
“五公主到!”
“贺兰大将军到!”
“国子祭酒到!”
“长安县令到!”
“万年县令到!”
“太学诸位司业与博士到!”
“……”
一道道声音传进耳朵,众人又不禁怀疑,这可能不是现实,不然的话,为什么区区几个小吃摊开业会引来这么多大人物?
楚溪客兴冲冲地跑上去,一一见礼。
有趣的是,对于长安县令、万年县令这样的,他规规矩矩的,反倒是贵妃啊,将军啊,太学博士这些旁人眼中的“大人物”,对他来说却是自家人。
只有一个“皇长子”,楚溪客头也不抬,飞快地拱了拱手就躲到自家阿翁身后了。
阿肆委委屈屈地向钟离东曦诉苦:“小郎君果然讨厌我。”
钟离东曦也有些委屈,他突然意识到,楚溪客讨厌的应该不是阿肆,而是他“皇长子”的身份。
那么,一旦他知道了自己才是真正的皇长子,会不会像对待阿肆这样,对他避如蛇蝎?
钟离东曦生平第一次摇摆不定:“云霄,我在想,现在暴露身份还是太仓促了,计划暂时押后……”
云霄苦笑:“晚了,德妃已经来了。”
德妃的马车正停在东门街角。
她是收到一根金簪之后赶过来的,这支金簪是当年今上给她的定情信物,也是被四公主换了一车甑糕后来又被她千方百计寻回的那根,同样是那日黎明,钟离东曦闯入她的后宫,从她头上扯下来,刺死了她的心腹女官的那根……
钟离东曦被赶出宫后,这支金簪也不翼而飞了,今日骤然看到,她不得不来,也不敢不来。
德妃早就知道如今的“皇长子”是假的,因为她以为真正的皇长子在洛阳行宫的时候就被她折磨死了,只是她没敢亲自去确认身份。
此刻,德妃挑开车帘往外看,冷不丁对上钟离东曦轻飘飘扫过来的视线,一瞬间遍体生寒。
“他为何还活着?!他不是已经死在洛阳了吗?曹嬷嬷亲自验的尸,怎么会有假?”
眼下的德妃,失去了平日里伪装的娇媚模样,面目狰狞、形容疯癫。
曹嬷嬷就在车上,连忙劝道:“娘娘别多心,此人瞧着确实有几分钟离氏的模样,却不像皇长子。您忘了?皇长子长得最像今上,可没有半点钟离氏的样子,这个小乐师说不定是钟离家找来吓唬娘娘的,就是为了让咱们自乱阵脚……”
“不,就是他,这双眼睛,我不会认错,就是他!”德妃紧紧揪着衣襟,畏惧得连连后缩。
当年,她被今上赶出外宅,颠沛流离整整七年,要不是强撑着一丝希望,她险些就入了暗门子!
这些屈辱,她一一记在了钟离氏头上,因此今上将她接入皇宫后,她就处心积虑地开始报复钟离氏。
她巧设计谋,造成钟离氏疯癫的假象,让皇帝相信钟离氏是自己脱光了衣裳跑到宫门的。今上未必信她,但为了找个名目废了钟离氏和钟离氏的儿子,今上默认了她的说法。
德妃原以为一切顺利,没想到,钟离东曦小小年纪,却像个狼崽子一般,为了替母报仇,居然潜入后宫,仅仅凭着一根麻绳足足在水井里躲了一夜,然后趁着禁卫换防的时候冲到德妃宫里,杀死了所有涉嫌欺辱他母亲的宫人,还扒光德妃的衣裳,把她吊在了钟离氏曾经被吊的那个门廊下……
那日的情形对德妃来说就是一场噩梦,即便很多年后还会半夜惊醒。
宫人的鲜血糊了她满身,她闭着眼睛,什么都不敢看,只记得钟离东曦那双如恶狼一般冰冷又疯狂的眼睛。
时隔多年,钟离东曦仅凭一个淡淡的眼神,就让德妃重新陷入了当年的恐惧。
她缩在马车角落,紧紧揪着胸前衣襟,生怕下一刻就会被扒下来似的。
曹嬷嬷揽住德妃,恨声道:“这个狼崽子,对娘娘做出那样的事,当年就该让今上杀了他,仅仅只是废太子,太便宜他了!”
当初,是贺兰贵妃看在与钟离夫人早年的交情上一力保下了钟离东曦。今上那时候还没有完全掌控朝堂局势,碍于对贺兰家的忌惮不得不妥协。
德妃喃喃自语:“不行,我要想个法子,让他死,让他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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