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豆烛火,足慰人心。】
五公主是个很神奇的人,在长辈面前乖巧聪慧,在臣僚面前端庄雍容,面对信任的人时则透出纯然的活泼俏皮。
比如此刻,她就褪去了“公主”的威仪,趴到墙头与楚溪客说话。
“我输了,说吧,你要什么?”
楚溪客原本没想打这个赌,不过既然赢了,如果不要点什么还真不符合他薅羊毛小能手的风格。
“公主快要及笄了吧?宴上的食单定了吗?如果能加一道‘楚记丸子汤’的话,在下定当感激不尽。”
五公主看了眼站在不远处的云竹,有些意外道:“我还以为你会让我收下云小娘子做幕僚。”
楚溪客理所当然地说:“这事还用靠打赌得来吗?这可是我家三娘,律学和算学双学位,姜氏小郎唯一的入室弟子,不只有最强大脑还有洞悉人□□理,将来可是要做女宰相的!”
五公主眼睛瞪圆:“你这意思是,让云小娘子给我做幕僚还委屈了?”
楚溪客点头:“委屈大了。”
五公主好一会儿没说出话。
其实,她今日过来不只是看望钟离东曦,最要紧的还是因为她马上要及笄了,需要选一个女幕僚,帮她打理公主府的田产、铺面、奴仆赏罚等一切事务,相当于女总管,还是有品阶和俸禄的那种。
这么一个职位,不知道多少公侯贵女抢破头,还真没有平民女子上位的先例,五公主能选中云竹,其实是下了很大决心的。
她原以为自己是云竹的伯乐,没成想,楚溪客才是真正在意云竹的才华,认定她大有所为,而不是施舍般对她说:“虽然你很厉害,但毕竟是女子,出身不高,一个女幕僚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
难怪她当初送给云竹那匹果下马时,表现出招揽的意思,云竹没有接话。只有楚溪客这种真正的伯乐,才值得死心塌地追随吧!
“我不如你。”五公主真心实意地对楚溪客说。
楚溪客没怎么听明白,但不妨碍他美滋滋地接受这个赞美,还不忘强调一遍:“丸子汤的事,公主能给个面子不?”
五公主傲气道:“愿赌服输,依你了。”
楚溪客登时堆满笑意,刚来时都没见他行礼,这时候却谄媚地执了执手:“公主殿下的胸襟,宰相的肚子都比不上!”
五公主噗嗤一笑,终于有点明白自家阿兄为什么会喜欢上这个看起来不怎么聪明的小郎君了。
他的存在,就像噩梦惊醒时床边的一豆烛火,足慰人心。
角落处。
云娘子低声问云竹:“你当真要拒了五公主?”
云竹道:“若五公主再次招揽,我就应下。不过,阿娘放心,即便我暂时在五公主身边做事,也是为了小郎君。”
云娘子摇摇头,说:“你不必如此,上一辈人的恩怨你无需背负,这也是姜先生的意思。”
云竹笑笑,说:“阿娘,我是自愿的。将来我会是缙云一族的家主,没有人比小郎君更值得我缙云一族效忠。”
云娘子被她身上展现出来的自信与果敢震惊到了,这才意识到,这个小女儿早已不是从前那般柔弱敏感、畏畏缩缩的模样了。这一切,都要归功于楚溪客。至少,母女两个是这样认为的。
由于神奇的“会员卡效应”,楚记丸子铺刚一开张就来了个开门红。
第一日赚了满满一筐钱。
第二日比前一天只多不少。
到了第三日,丸子干脆不够用了,晚到的客人根本没吃着!
云柱把这个责任归到自己身上,觉得是他猪肉捶少了,这才不够用。
因此,第四日,他天不亮就起来,摸着黑敲开李记猪肉铺的门,拉了足足二十个猪后腿回去。鸡还没叫,灶间就传来乒乒乓乓的捶打声。
这还只是一上午的份,下午还要做更多。
这样一来,云柱几乎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了,可是他没有丝毫抱怨,反而觉得自己很有用,劲头十足。
楚溪客炸着一簇小呆毛,迷迷糊糊地走下楼:“柱子,别忙了,回头我多找几个人,接替你的活计。”
云柱一听就急了:“小郎君,是我打得太慢了吗?我、我今日一定快一些,别换人!”
楚溪客正泪眼婆娑地打哈欠呢,一听这话登时笑了:“傻小子,别忘了,咱们的目标是把肉丸卖遍全长安,可不仅仅是这个小小的丸子铺,到时候你一个人怎么做得过来?”
云柱憨憨地问:“那得打多少啊?”
楚溪客叉着腰,拿手随便一划拉:“不多,也就将将能铺满咱们这个院子吧!”
云柱瞬间瞪大眼。
楚溪客笑眯眯地拍拍他的肩:“所以,柱子啊,我去找你呢,不是想换掉你,而是要给你‘升官’,以后那些新来的都要归你管,你就负责采买猪腿,还有监督他们把肉捶打到位。”
云柱瞬间生出浓浓的使命感:“我一定拼命干!”
“也不用太拼命,适度,适度就行哈!”
楚溪客打着哈欠走了,留下云柱一个人在灶间满心激动地畅想未来。
“铺满整个院子的肉丸,那得有多少啊?”
他学着楚溪客的样子叉着腰,抬起手朝着院子比划了一下,黝黑的小脸上满是神采。
听说楚溪客要招工,云娘子主动过来推荐。
“以往我们一家住在通济坊,左邻右舍都是打散工的,有几个手脚勤快,品性也好的,当初若非他们帮衬,我们娘几个能不能熬过来都未可知。”
楚溪客当即道:“既如此,那就让他们直接过来吧,云姨推荐的人我没什么不放心的。”
云娘子没有立即点头,而是温声道:“小郎君勿怪,容我多句嘴,平康坊这边小郎君早已打通了门路,何不去通济坊另搏一番天地?那边地方大,住户却少,无论租赁房子还是雇用人手,都比城北要方便许多。”
哪怕私下藏个兵营,只要把那些地头蛇打点好,都不会被爆出来——这话云娘子没有明说。
楚溪客一想,觉得云娘子说得有道理,将来可能不只卖肉丸,鸭货、豆制品,甚至腌菜可能都要加上,这样一来,确实需要更大的地方及更多的人手。
长安向来是“北贵南荒”,南边那几个坊住的多是贫苦百姓,房子破,空地多,确实能满足他扩大“商业版图”的需求。
于是,楚溪客痛快地点点头,请云娘子提前跟通济坊那边的人说一声,有意向的明日可留在家中等他过去。
云娘子连忙应下,打发云柱去传信了。
第二日,楚溪客特意选了上午的时间过去,这样不会影响午后美食街营业。
见惯了平康坊的灯红酒绿,再看通济坊的冷清萧条,恍惚间竟不敢相信这里也是长安。
天色已然大亮,坊道上的灯笼却没有金吾卫来收,一排排破破烂烂的灯笼随风摇摆,明明都是官府下发的,然而和平康坊那些精致讲究的花灯相比,这些就像从垃圾桶里捡回来的。
实际情况也差不多,对于这种穷嗖嗖、没有任何油水可捞的“贫民窟”,官府向来不怎么上心,如同灯笼、花草等物,都是从那些富裕的坊市里淘汰下来的。
坊中没有多少富户,多是一个个大杂院,四四方方一个院子,住着少说有十几户,还有人直接在空地上搭窝棚的。
云娘子原本的家就在东南角的一个大杂院。
楚溪客记得第一次来的时候,院子里杂乱摆放着各种农具、木架、晾衣绳,还有几只瘦不拉几的老母鸡来回跑,边跑边拉米田共,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他原本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要表现得太惊讶,没想到,跨过门槛的那一瞬间还是愣住了。
这还是他印象中那个无处下脚的大杂院吗?
虽然依旧有些破败,但一切都是整整齐齐,干干净净,为了防止尘土扬起来,院子里还洒了水!
最让楚溪客惊喜的还是各家各户门前的柳条筐,筐里铺着稻草和泥土,种着绿油油的菜,多是小葱、韭菜、萝卜、白菜这些常吃的,长势十分喜人。
不只楚溪客,就连云娘子都难掩惊讶:“昨日我才把信传回来,你们这就收拾好了?”
一个面容和善的妇人局促地笑笑,说:“这不是小郎君要来么,总不好太过失礼。”
他们不仅把院子收拾干净了,还因为云柱无意中说了句“小郎君夸过我家门外那两筐菜”,各家各户都种上了菜,为的就是给楚溪客留个好印象。
他们太需要这份活计了。
来的路上,云娘子就跟楚溪客把情况说明了。
当初,她之所以和夫家闹翻,是因为婆母把云竹卖去了伎馆,云娘子拼了半条命才把人赎出来,之后便一气之下带着云飞三兄妹来到了通济坊。
那位婆母还在背地里使坏,四处散播她行为不检点,因此刚到通济坊那会儿母子四人连个像样的房子都租不到,是这个大杂院的人收留了他们。
大院中住的这些人都是苦命的,有的是外地来的灾民,有的因一场大病败光了祖产,也有的像云娘子这般被夫家逼得过不下去,撑着一口气逃出来……总之各有各的难处,各有各的不幸。
这些人即便有心做长工都没地方收,因为没有人给他们做担保,因此只能勉强做一些零零散散的苦力活。
他们之所以穷困不堪,不是因为懒惰,不是因为人品差,而是因为缺少一双把他们拉出来的手。
此刻,楚溪客看着一张张殷切的脸,原本想好的竞争淘汰制顿时说不出口了,转而道:“诸位若有意就试试工,以十日为期,觉得能做就留下来,若不行再考虑别的工种。”
他一开口,周围一圈人便如同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就像听到圣旨一般。
这架势,倒让楚溪客不好意思起来:“那个,你们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一个拄着拐杖的中年男人从人群后走出来,紧张地问:“敢问小郎君,某可否也来试试工?”
楚溪客打眼一瞅,发现这个人一只裤管空荡荡的,但衣裳穿得干干净净,说话也客客气气,像是读过书的。
这样想着,他便问了出来。
意外的是,提到“读书”二字,对方不仅没有趁机表现,反倒神色黯然道:“书没读过多少,勉强识得几个字。”
“会记账吗?”
“会。”
楚溪客欣喜道:“这样正好,省得我再去外面找人记账。往后大叔只管坐在这里,记下每人的工作量和总共的出货量,其余人按量给钱,多劳多得,大叔你的工钱不比他们少!”
众人一听,不仅不嫉妒,反倒替男人高兴起来,纷纷说着“还是读书有用”、“这下不用担心你娘的药钱了”之类的话,个个脸上一派憧憬。
看着他们高兴的样子,楚溪客暗自感慨。
在此之前,他只想着有吃有喝有猫有家人就知足了,从来没敢想过自己无意中的举动会成为别人的希望。
这一刻,楚溪客突然找到了自己要走的路——
朝堂纷争、权谋方略这样的大事就交给阿爹这样的聪明人去搞吧,自己只管继续在擅长的领域多多赚钱,如果能顺便帮助到别人就再好不过了。
回到平康坊,时间刚刚好,各个摊位升起了炊烟,廊桥上也渐渐热闹起来。
楚溪客在自家摊位旁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钟离东曦。
楚溪客一时愣在那里,不知道应不应该过去打声招呼。
好在,钟离东曦不是一个人来的,还有云字辈气氛组。
云浮主动跟楚溪客打招呼:“小郎君,好久不见啊!”
开口第一句,就戳中了楚溪客的心。
可不是好久不见吗?自从他洞房花烛夜离家出走后,两家人就没有打过照面了——至少明面上是这样。
大庭广众之下,楚溪客也不好当缩头小乌龟,只得硬着头皮冲云浮笑笑:“今日过来,可是有事?”
答话的却不是云浮,而是钟离东曦:“过来吃肉丸,算是有事吗?”
他说着,便掏出一个会员卡放在桌上——还是最初青花瓷镶嵌桃木的那种。
楚溪客惊讶道:“你办会员卡了?”
“我们都办了。”云字辈四人组齐刷刷把各自的会员卡放到桌子上。
楚溪客哭笑不得:“是我疏忽了,应该给你们送几张的……也不对,你们若想吃丸子汤,说一声就好,哪里还需要特意来店里?”
钟离东曦当即接过话头,说:“果真如此吗?我若想吃了,随时跟鹿崽说一声就行么?”
楚溪客:“……”
其、其实有一种社交礼仪叫客套来着。
楚溪客不说话,钟离东曦也不强求,反倒大度地说:“还是不为难鹿崽了,刚好我最近胃痛犯了,不能总是食荤腥。”
楚溪客一听,顿时紧张起来:“胃痛虽是小毛病,但若是不在意很可能留下病根……不行,你不能吃丸子了,我去给你打两个荷包蛋,加上红糖和豆泡养养胃吧!”
说着就忧心忡忡地跑到小隔间,亲手给钟离东曦做起饭来。
云浮凑到云烟耳边,小声交流:“红糖加荷包蛋不是给小娘子在特殊日子的时候吃的吗,还能养胃呢?”
云烟耿直地说:“殿下很满意,想来会有用。”
云浮扭着脑袋瞅了一眼,可不是么,自家殿下终于不再死气沉沉,看着小郎君的眼神又带上小钩子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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