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的争吵声越来越大,聂惟真关上房门,独自待在房中,努力将自己同门外的争吵隔绝,然而再一次失败了。
她年纪尚小,虽对父母之间“三日一小吵,五日一大吵”的情形司空见惯,却仍旧无法做到置身事外。陶瓷落地的破碎声传来,扰得聂惟真无法静心看书学习,她只好夹起桌上翻到一半的书,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客厅中大打出手的夫妻俩并未注意到这边开门的动静,正全神贯注地数落对方的不是,聂惟真绕过满地的碎片,目不斜视地离开了家。
从出生开始,聂惟真就一直住在这个小区,对这个小区早已十分熟悉,知道哪里最为僻静,适合看书学习。
她轻车熟路地往那个僻静的角落走去,一心只想离回荡着争吵声的楼道远远的,忘记了看天色,她在槐树下蹲着看了两页,忽然,一滴水落下,将书页上的几个字晕得模模糊糊看不清了。
聂惟真抬头,发现空中已经开始飘雨。
天边大团大团的乌云向着她头顶这一片天空上汇聚,很快,雨势便大了起来。
聂惟真错过了最佳的躲雨机会,身上的衣服渐渐被大颗大颗的雨珠打湿,而她在的这个地方离家有不短的一片距离,权衡之下,她迈开腿往反方向跑。
小区的后门外是一排小吃店,有屋檐可以躲雨。穿过小区的后门,她来到一家面馆的屋檐下。
身上的衣服被雨水打湿,所幸书一直被她护在怀中,并没有淋到多少雨。
聂惟真将书放在面馆的窗台上,拽起衣角拧了拧,拧出几滴水后,再将衣角抻平。拧完衣服后她环顾四周,打算在廊下找个地方继续看书,突然,隔着面馆的玻璃窗,她对上了一双懵懂的眼睛。
做这一切时,聂惟真没想到会被人看到,她同这双眼睛对视,不知所措。
玻璃那边的小女孩穿着干净簇新的衣服,头上还戴着一顶买生日蛋糕时会赠送的卡纸王冠,而玻璃这边的她,衣服被自己拧得皱巴巴的,头发也被雨水打湿得一团糟,还时不时有雨滴顺着发丝滑落在胸前。
好狼狈啊,她想,跟眼前这个小女孩比起来,她实在太狼狈了。
那个时候,聂惟真还不知有一个词叫做“自惭形秽”,她只是下意识想逃走,然而在她转身的瞬间,玻璃那边的小女孩竟然盯着她哭了起来。
……
不知转过了多少年,又是这一双眼睛,通红通红地盯着她,哭得撕心裂肺,她想上前抱一抱,可迈出的脚步却在后退。眼前人的身影随着她后退的脚步逐渐模糊,直至变成一个光点,然后光点熄灭,周遭变成了一片黑暗。
聂惟真在轻微的摇晃中渐渐苏醒,黑暗中,陌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乘客您好,飞机即将降落,请您收起小桌板,调整座椅靠背。”
这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地的聂惟真单手拉开眼罩,忽然变亮的环境让她的眼睑条件反射地剧烈收缩了一下。
她又做梦了。
空姐见她似乎不怎舒服,主动帮她调整座椅靠背,并顺手合上了小桌板。
“谢谢,”她朝空姐微微点头,捏了捏眉心。
空姐走后,聂惟真侧头看向舷窗外。
飞机正在缓慢下降,离下面的云层越来越近,待机翼触到云层之后,下降速度开始变快,絮絮绵绵的云团不断划过舷窗,每一团云絮仿若一个记忆的碎片,在她的心头接二连三地涌现,直到飞机完全穿透云层,她清晰地望见了下方的高楼田野。
长夜漫漫,时隔十六年,她终于回到了故国故地。
取完行李刚过海关,聂惟真就接到了远在新西兰的兄长的电话。
她的大哥中文名叫做聂燃,是她养父母的亲生儿子。对于她这一回的故国之行,养父母一直十分担忧,估计是怕问多了触及到她的伤心事,所以才在她一下飞机之后就迫不及待地催促聂燃打电话过来询问。
“真真,到了吗?有没有看到来给你接机的人?”聂燃小心翼翼地开口。
“哥,我才刚过海关……”聂惟真单手推着行李车跟着人群往外走,“我先挂了,等到了地方再回给你。”
她掐断了通话,加快了步伐往国际到达处的出口走去。
一走出通道,聂惟真就看见了一面醒目的牌子,上面印着“欢迎聂女士回国”几个大字,顺着牌子往下看,是一个脸上带点奶膘,长得十分可爱的男孩,男孩身上穿着聂燃所说的那件绿色t恤,正踮着脚在人群中东张西望。
不用猜,一定是在找她。只是这架势未免夸张了不止一点点,她早该知道,以聂燃的性格,根本不可能低调,最后社死的只会是她。
聂惟真可不想在乌泱泱的机场被人围观,她解下扎头发的发带,让蓬松的长发遮住自己的半张脸,故意装作没看见那块醒目的牌子,做贼似的低着头往机场外走。
“哎,真真姐,是你吗?”一条穿着绿色t恤的胳膊横在聂惟真面前,男孩惊喜地开口,“真的是你呀,真真姐!你跟照片上长得一模一样!”
聂惟真在心里把聂燃翻来覆去骂了八百来回,面上却不显山不露水,“哦,你就是我哥的朋友是吧,我刚还找你来着,我们快走吧。”
说完,聂惟真就要推着行李车往外走。
男孩殷勤地抢过把手,将牌子往行李箱和行李车之间的空隙里一插,“我来我来!”
聂惟真默默地将身后的头发又往前拨了拨。
上了车,聂惟真咬牙切齿地给聂燃发了条消息,“谢谢你啊!我的好大哥!”
聂燃没看出聂惟真言外之意中那份想掐死他的心,欣慰地回道,“nothaks,haveagoodday!”
“哎,真真姐,你在桐城要待多久啊?用不用我帮你找房子?”男孩是个自来熟的性子,跟聂燃一样,怪不得能当聂燃的朋友。
“不用,我先在酒店住几天,等事情办完了再说。”
回国之前聂燃就问过聂惟真要不要先托国内的朋友帮她看房子,被她拒绝了,因为她不确定她想找的人还在不在桐城,如果不在,她也无法在桐城多待。
“哦哦,我听燃哥说,真真姐你有十几年没回来过了,桐城可和之前不太一样,真真姐你有什么事不明白不知道或者需要我帮忙的都可以找我,我的联系方式你知道的。”
“嗯,谢谢,麻烦你了,”聂惟真的视线穿过车前窗落在宽阔的道路上,的确和以前不一样了。她记忆里的桐城并没有这么宽广的道路,路两旁也没有这么多的高楼。
人说,物是人非,眼前这幅景在她眼里,是物非人也非。
一路上都是男孩在说个不停,聂惟真没怎么说话,男孩以为是她久不回国把母语忘了个七七八八,所以将人送到酒店后,说什么都要帮忙办理入住,将她送到房间后才放心离开,离开前还再三叮嘱,说有应付不过来的一定要打电话给他,不要轻易相信翻译软件,汉语博大精深,同样的一句话,重音不一样意思可能就不一样了。翻译软件不比人工智能,会闹笑话。
聂惟真连连点头,心想聂燃到底对这孩子有什么大恩大德,值得他对她这么上心细致,仿佛她是他失散多年的亲姐姐,这男孩看起来不太聪明,别是被聂燃那个衣冠禽兽忽悠瘸了吧?
在沙发上躺了一会儿,聂惟真打开行李箱翻出一件白色的衬衣和一件红色的风衣,新西兰在南半球,和这里的季节反着来,在机场的时候不觉得热,出了机场才发现自己穿错了衣服,内衣被汗水湿了个透,黏在身上很不舒服,她打算将身上的衣服换下。
聂惟真略微收拾一下就出了酒店。
此番回来,聂惟真发现桐城彻底变了个样,她无法循着自己的记忆去寻找曾经生活的地方,只能求助于智能地图。
一直以来,养父母都把她以前的档案保存得十分完整,当她终于下定决心回国的时候,养父母将保存了十六年的档案交给了她,档案里面有领养她时办过的证件手续,还有当时她带在身边的一些东西,所以即便她不记得,也能从这些档案中找到她儿时的住址。
锦湖路17号嘉华小区3栋403。
聂惟真在导航软件上输入了这个地址,地图上却显示不出这个地方。她盯了一会儿屏幕,按了锁屏。
也是,这么多年过去,或许这个地方早就不复存在了。
聂惟真看着对面的高楼广厦,心底产生一丝动摇,她真的还要继续下去吗?
“请问你要去哪里?”聂惟真的面前突然停下一辆出租车,车窗下降,露出了司机陌生的面孔。
“锦湖路17号,”聂惟真试探着报出地址,紧张地看着司机,“您,知道这个地方吗?”
“锦湖路?”司机眉头一皱,显然很疑惑,就在聂惟真打算放弃询问时,司机转眼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就是现在的锦康路吧!”
聂惟真脸上的惊喜一闪而过,急忙上车,“师傅你知道这里吗?”
“知道啊,不过十年前桐城扩建的时候改了名字,现在叫锦康路了,姑娘你是桐城人?”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聂惟真一眼。
“是,不过好多年没回来了,”聂惟真含糊道,“师傅您知道锦湖路17号现在还在不在吗?”
“锦湖路17号……”司机仔细思索一番,“是以前的嘉华小区吧?”
“是的,”聂惟真感觉自己又看到了希望,继续说道,“您就送我去哪里吧。”
司机闻言笑了笑,“看来你是真的很久没有回来了,锦湖路十年前改名,嘉华小区也是十年前拆迁,现在那片地方是个商业中心,”司机顿了顿,“你还要去吗?”
刚刚燃起的希望再度熄灭,聂惟真犹豫了。
“你要是不想去了,我就在前面的路口把你放下?”司机看出了聂惟真此行是有目的的,“姑娘,我多一句嘴,你如果是想找人,还是先打听清楚对方现在的住址,桐城很多地方都和以前不一样,地名换,布局换,姑娘你这样找,跟大海捞针没什么两样,对方说不定早就离开桐城了。”
聂惟真垂眸,这个司机说的是对的,之前她托回国的留学生同学帮忙找人,至今没有收到回音,她这样盲目地在桐城寻找,无异于大海捞针。
“师傅,您把我送到您说的那个商业中心吧。”她既然已经走到了这里,无论如何都想回故地看一眼。
司机没有夸张,眼前这一片用蓝色玻璃建成的商业中心,看不出任何昔日的影子。日光照在玻璃幕墙上有些刺眼,聂惟真不再驻足观望,她低头走进楼内。
衣袋中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聂惟真掏出一看,是周明柔。她便是托了她帮忙找人,此刻周明柔打电话过来,莫不是?
“喂,明柔?是不是……”
“dawn,你要找的人,她,可能已经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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