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前,四年级办公室门口。
丁香敲了敲门,“您好,请问负责少年月刊投稿的张墨——张主任在吗?”
“放那边桌子上摆着百合花的就是了,张老师现在不在。”
“好,多谢您。”
某个女老师低头批改着作业,一旁还摆着没写完的教案。批完一本,她抬起头,
“丁老师,现在他们都归我们管了,还这么上心哪,不愧是班主任。”
想着反正没什么事情,丁香搭着话。“唉,也是没办法,黄老师退休了,我就被顶上去临危受命了……整天操心来操心去的,我这一年感觉都老了很多。”
“呵呵,你还年轻,以后就知道了,慢慢熬吧。”女老师说话的功夫,又批完了好几本。
“你帮忙投稿的这个学生,下学期分到哪个班了?”
“好像是一班。””
“一班?”女老师突然抬起头来。
“对……您知道是哪位老师吗?”丁香忽然有些忐忑不安。
“就是你刚刚过去放作文那个办公桌,张墨。”女老师继续低头忙活,好一会才说,“不是什么坏事,张老师为人还是有一套的。”
四(一)班。
钱年年看着黑板上,锋利的“张墨”二字,把手放在桌上,暑假作业整齐地摆在一旁,等待着新班主任的检视。
教鞭每落在桌子上敲一下,就有一个人低着头站了起来,钱年年能感觉到前桌的身体连带着书包正在颤抖,而右前方的人试图在老师转身的时候赶紧补两笔,教室里很安静,只有桌子和椅子之间偶尔发出的噼里啪啦声,是那些知道自己肯定过不了索性站起来的人发出的。
终于,班主任拿起了她的作业翻阅着,钱年年全程将手放在桌子上做乖巧状。
但老师却盯住一页,钱年年余光看到了书的颜色。是……自己的语文作业,绝对是写完了的,而且字迹端正,因此她并不着急。
果然,过了一会她提着教鞭踱到了前方,自己的前桌似乎想要直接站起来,又似乎想赌一把,所以屁股和椅子始终保持着十厘米的空隙,以便及时站起来。但老师这次的用时更长了,终于,前桌实在忍受不了坐下下来,而教鞭就在此时落在了桌子上。
钱年年看的清清楚楚,头更低了,看来这位老师,是不会像自己之前的班主任黄老师或是丁老师一样特别照顾自己了。她只能努力遵守规则,当只缩头小乌龟了。
张墨站回讲台,表情冷漠严肃,“我先不评价大家的作业了,心里都有数。但你们的这个暑假,我觉得应该都各有收获。认认真真地写完了作业的,收获了坚持和自律。半认真不认真写的,既收获了一半的坚持,又收获了一半的快乐。而提前三天才开始写的,收获了双份的快乐、牺牲了自己和爸爸妈妈的手,而没有写的,我暂时没有看到。”
底下已经有人吃吃地笑了起来。
她的表情依旧没有变化,继续说道,“现在你们已经四年级了,但有些人连三年级的作业都没有写完,属于欠了账。所以,没有写完的,请等下到我办公室,什么时候把三年级的钱还完,什么时候上课。当然,你们的其他老师都知道我这个脾气,所以一定也会给你们布置作业的,因为四年级的钱,你们也不能欠。”
“至于规章制度,反正一定会有人连最基本的小学生守则都会违反,到时候你们就知道我会怎么做了。”
张墨转身离开,“跟我走吧,等下你们数学老师过来看。”身后跟了一溜带着作业和笔的人。
钱年年抬起头,舒了一口气。这个张老师,竟然好像很有意思的样子。
丁香还没进门,就听到一个女声似乎在跟人争执着什么,她看向那个办公桌,就是钱年年的那个张老师。
“我想我有必要重申一下这件事的重要性,上次我跟你们的总编辑谈话了一个小时,他答应我会查缺补漏,言辞恳切,所以我才没有监督。但是我在三年级的寒假作业里又发现了,三年级下册语文作业,第十四天的作文题目,我这才发现,原来你们只是在四到六年级里小范围的改了?除了小学部还有初中部,我今天就会全翻一遍。”
“他的电话打不通。我希望他可以尽快、马上给我明确答复,我上次说的很清楚,假期作业,是给学生做的,同时不只是一份作业,也是每个同学会看的读物,所以你们要考虑的范围必须想到一些特殊的孩子,如果做不到,可以转行尝试研究一下大学生的假期作业。”
“我负责的是四到六年级的作业征订没错,但是请你转告你们的编辑,我即将负责整个小学部,未来也很可能负责初中部。我明白在你们眼里,这甚至不是个错误,不过我已经收集了老师们还有同学们发现的错误,我认为有必要连带着这些错误一起修改了,这也是你们专供我们实验,有义务做的。”
丁香看到她终于挂断了电话,硬着头皮上前,“您好,我是丁香。我想问一下,我之前有个学生我给她报了月刊的投稿,我想问一下为什么没有过。”
张墨看向她,点点头,“先坐吧。我找一下,叫什么,哪个班的?”她站起身从书架上拿下一个厚厚的文件夹。
“钱年年,三(四)班,现在正巧被分在您的四(一)班。”
张墨很快翻到了标注了名字的那页,手一顿,把摊开的文件夹放在一边,“……这篇文章写的很好,感情真挚,就是略显成熟了一些,你有给她指导吗?”
丁香连连摇头,“我只是跟她说了一下要从什么角度出发,具体都是她自己发挥的,我看着她写的。”
她有些纳闷,既然写的很好,那自己为什么没有在学校的公示里看到,难道是漏掉了?或者自己回去干脆不经过学校,帮钱年年投了?
张墨答道,“是这样。月刊大多要实名,虽然可以争取匿名,但我们投稿去月刊的,不管过不过,都会在学校广播里叫人朗读文章。所以我认为,这对她也许会造成……反正不太好,比起一些没必要的荣誉,还是要谨慎一点。”
可是,难道藏着掖着,就伤害不到了吗?或许是因为年年已经去了她的班级?
丁香不甘心,想再争取一把。“可是这篇文章写的真的很好,说不定还能获奖,这对她一个小学生来说,前途不可限量。或者……我不要这个指导老师署名,您来署,反正她现在确实是您的学生。”
张墨的眉头一紧,“你以为我是……算了,这不重要。其实我本来也想去找你的,我想问一下,你是不是从来没有,让钱年年同学规避掉一些她不想写的文章?我记得三年级才开始学写作文,你在出题目的时候有没有规避?我看到她在语文作业上的作文了,跟这篇作文一样。我认为,有些话题,她有资格拒绝,或者,老师干脆帮她避免那些不必要的。”
丁香觉得眼前这个中年女教师,在某些方面却显得比自己这个刚进学校的人,更天真和想当然。
她开口道,“我知道您是想保护她,其实我本来是考虑过的,但是我觉得,比起总是逃避,她应该学会坚强……”
“坚强就是个屁话!”
张墨猛地打断了,“人的心是血和肉做的,还要怎么坚强,冷冰冰的石头尚且会碎,铁在高温之下也会融化。如果一味只知道什么坚强,不会喊痛,那别人怎么才能知道?扒开她的心看看有没有伤口吗?成年人终其一生都可能做不到的事情,让一个小孩子坚强?”
丁香忍不住反驳,“您想得也太简单了!我们能一直保护下去吗?她不可能永远不接触这些话题吧?那比如说中考高考出了关于父母的题目,难道是她想逃避就能行的?她总要长大的,那以后出了社会,怎么办?没有人会特殊照顾她的。”
张墨依旧没什么表情,一字一句,
“为什么不能一直保护?老师保护学生是责任,人要学着长大,可为什么现在就得接受?就算长大了,也可以一直不接受,害怕就应该逃跑,为什么不可以软弱,为什么明明痛苦却要装作没事人的样子?为什么假装自己和别人一样,明明就不一样!”
那天。
程嘉鱼看向远处,在徐东青肩膀里咯咯笑着的钱年年。徐东青向钱年年挥手,转身回了初中部。
“教导主任今天不会回来。”程嘉鱼把女孩安置在沙发上,而自己则拖过小板凳,坐在钱年年面前,两人刚好平视。
程嘉鱼组织了一下语言,“钱年年,今天你为什么要那样?”
钱年年一听话茬不对,又看到程嘉鱼面无表情。
眼睛一转就两眼泪汪汪了,那神情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年年,没有……”
就是这样……程嘉鱼扶额,看来四班的丁老师没少教她……
“年年,回答问题,而且我不是老师,也不是教导主任,我没有权利拿你怎么样的。”
年年闻声,收回了眼泪,她揪着衣角,摇晃着脚丫,目光幽静,
“因为,懒得说话,这样省事。”
有人朝着自己发脾气,只要流眼泪,就会有人帮自己说话了,省去很多麻烦。
就像那天一样,自己偷偷流眼泪被丁香老师看到,后来就有奖状了。
“那要是没有人帮你说话呢?”
会吗?钱年年皱起眉头思索了一会,程嘉鱼忍住不出声。
女孩期期艾艾地看过来,“那我,就说我其实没有爸爸妈妈,这招也很好用……”
程嘉鱼眨眨眼睛,依旧面无表情,“那要是大家已经都——知道了呢?”
女孩看向自己的眼神求知若渴,像只雪白的奶狗渴望着,想学新的技能。
唉……
“你站起来……”程嘉鱼指挥着,“我教你,手背在后面,不对,不要这么可怜,凶一点,不对,太凶了……”
“……嘉鱼哥,其实我觉得,我还是直接哭更方便一点……”
四年级办公室门外,丁香的身影慢慢远去,她摸着心口。
“您决定不发表是对的。但是,我依旧认为我的想法不无道理。”
“谢谢理解,但是你的想法不重要,现在钱年年已经是我班里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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