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信玖回到家,午饭点已过,柳氏告诉他,饭留在锅里,晌午曹瑾言来过,说下午到他家一趟,有事儿。曹信玖答应着,小心地把那件白汗衫藏好了,匆匆吃了午饭,想在床上打个盹静一静,心里头却满是事儿,怎么也睡不着。干脆,起了身,直奔曹瑾言家而去。
进了曹瑾言的大门,叫了声“二哥”,堂屋里面应了一声,曹瑾言夫妻迎了出来,就在院子的葫芦架下坐了下来。
曹瑾言先开了口:“兄弟,我跟你嫂子商量了,咱们这层关系也不用找中人,直接敞开了说,油坊和地基按照‘利’字号地价折价算账,你看怎样?”当地风俗,耕地按照土壤肥力、产量、浇水和排涝条件等,共分为“天”“时”“地”“利”“人”“和”六个等级,“利”字号地价属中下等。
“二哥,虽然我不会种地,但你那片地场上面还有房子和棚子,这样作价我太赚便宜了。”
闫氏一听,赶紧接过话茬:“还是兄弟敞亮,出去闯荡了几年,腰也粗、气也壮,行事就是厚道。”
曹瑾言横了她一眼:“兄弟,咱们一笔写不出俩曹来,都是一个祖宗,这分家才几辈啊!老哥给句实话,这块地场论地力,连‘和’字号都算不上,就是等外,你去也看了,连树都不长。正是有那几间破房子,老哥才厚着脸皮说了那个价,再往上说就是打老哥的脸了。”
曹信玖看了眼闫氏,说道:“这样,听兄弟的,就按‘地’字号折价。”
曹瑾言刚要推辞,闫氏喜笑颜开抢过话头:“好,就听大兄弟的,再说了,自家兄弟的买卖,什么吃亏赚便宜的,还不是有肉都烂在锅里。”
“还有一件,过手的时候该走的过程还得走一走,找好见证人、中见人,摆个桌。”
闫氏又抢着说道:“好说好说,都依兄弟。”
见曹瑾言脸憋得通红,就要发作,曹信玖赶紧道:“二哥,你先领我去看看四至界石,好计算一下田亩。”不由分说拉着曹瑾言出了门。
路上,曹瑾言叹了口气,道:“知道你嫂子的能气了吧!不怕兄弟笑话,我本来就想意思意思要点钱行了,她非吵着要按好地地价折算,好说歹说商量定了是‘利’字号地价,你这里一谦让,她马上顺杆爬,拿出对付两姓旁人那一套来对自家兄弟,以为别人都是傻子。”
“二哥稍安勿躁,其实我觉得嫂子说得对,自家兄弟的买卖,肉烂都在锅里,自从我回家以来二哥你帮我那么多,我跟你虚客气过吗?只要打发嫂子个满意,家庭和睦,这个价钱就值。”
“好兄弟,老哥脸红啊,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老哥连个齐家都做不到。”
曹信玖赶紧转移话题:“二哥,我拉你出来,除了看界石,还是真有事要商量。”
“有事尽管说。”
“我要娶向琋。”
“‘客盛源’向鸿财向老板的大小姐向琋?”
“对!”
曹瑾言瞠目结舌,呆立了半晌:“你们私定终身了?”
“对!就在今天。”
“不怕你恼,老哥真要说你几句,你说你回家来时间不长,净干些石破天惊的事,先是拾起五叔的老行当,我听了你的打算吧基本还靠谱,也支持你,但是五婶子那一关咱们还没过。今天你又整出个私定终身,而且偏偏是跟她,你还真是敢作敢当!”
“二哥别急,先听兄弟把话说完。关于买卖的事咱先放一放,先说眼前的:那天咱们猜出来了,独眼老道是田茂财找人搞得鬼,已经害了人好几年了。我原先是奔着打抱不平的心思去劝说向琋,接触后发现她确实是个好姑娘,兄弟是真心稀罕她。”
“兄弟糊涂,马大财主当年为啥退亲?还不是人言可畏?俗话说一家有女百家求,这又过去好几年了,这么好的闺女为啥没有其他人上门提亲?仍然是人言可畏啊。你年轻火力旺可以不怕,但你考虑五婶子了吗?”
“二哥别恼,知道是为兄弟好,做兄弟的感激不尽。兄弟单独叫你出来有两件事,一是找几个中人一起勘察一下界石,核定这个油坊的价钱,后天逢集的时候直接到‘客盛源’当面交割;二是请你把老黄找来,共同商量,想办法把独眼老道兴起的这股妖风给它转了向,那样后面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
曹瑾言给气笑了:“我说兄弟,这第一件好办,我去找几个老诚公正的中人,半个时辰就把事办得妥妥帖帖,就是这第二件,人向鸿财老板一家也不是傻子呀,这好几年了都没有解开这个死疙瘩,到你这里就能迎刃而解了?”
“二哥,好多情况是当局者迷,西洋人传说古代有个君主叫亚历山大,此人雄才大略,带兵征伐途中遇到一个叫‘高尔丁’的绳结,盘根错节、繁复异常,有预言说解开这个绳结者将成为天下之主,可是所有前来尝试的人都失败了,亚历山大来到绳结前,拔出宝剑,将绳结一劈两半,最后他成了天下之主,所以有时至简说不定能克至难。等咱俩跟老黄三头对面坐在一起,你们先听听我的主意,或许有所启发也未可知。”
“既然兄弟这样说,咱先办第一件,第二件好说,咱买上一斤好茶去老黄的绸布店里,他后院那里僻静,跑不了话。”
长话短说,一下午的工夫,老哥俩把两件事办完,从老黄家里出来时,晚霞满天,倦鸟归巢,各自回家不提。
第二天早饭后,曹信玖找到曹忠钺,让他去摸摸这个“二皮脸”的底,顺便通知猴子、山根他们五个小子晚上到家来集中一次,看看这几天大家练得怎么样。
从曹忠钺家往回走,曹信玖心里始终不踏实,老是记挂着向琋,干脆,去一趟“客盛源”,见机行事。
刚走进店门,迎头遇见向老板,向鸿财一看是他,脸色一沉,扭头就走,直奔后堂去了。曹信玖一看架势,这是“东窗事发”了,男子汉敢做敢当,不敢怠慢,紧随其后而来。
穿天井,进后堂,却见向老太正在那里垂泪,曹信玖抢前一步,推金山倒玉柱纳头便拜,老太还没回过神来,向鸿财回转身,浑身颤抖指着曹信玖:“你,你跟琋琋,你们胆大包天呐!”
向老太这才回过神来,可跟眼前这个后生怎么把话提?只好哭了一声:“俺那糊涂的大妮儿啊,你这个傻孩子呀!”
曹信玖心里一惊:“琋琋怎么了?”
“你自己进西屋去看吧!”
曹信玖顾不得避讳,站起身挑门帘一下冲进西屋,只见向琋一身黑衣,更显得肤白胜雪,坐在床沿上,秋波流转、笑意盈盈,说不尽的欢喜无限。曹信玖心里一颗石头落了地,只是有点奇怪,刚要开口,向琋用刁蛮的口气说道:“你先出去,我要换衣服。”
曹信玖一头雾水从西屋退了出来,向鸿财老两口用询问的目光看着他,曹信玖道:“正在换衣服。”老两口对视一眼,就象六月的天说变就变,两张老脸立马笑出了菊花纹。
虽然这层窗户纸已经捅破,但如何称呼两位老人却是颇费思量,曹信玖正在纠结,老太太递给他一个黄布锦囊,打开来,里面有一封书信,拆视之,书云:“妾有幸,与君邂逅于途穷之际,乃敢做绝处逢生之想。自妖道有‘露水’之谶,众口铄金,自分黄花必凋于未开,遂不复室家之望,惟愿长依膝下,以丫角终老此身。不意世情叵测,奸凶叠出,先有卑田纠缠,后有恶皮霸凌,葳蕤之质,势难保全。天幸与君一见如故,敢倾肺腑,乃自思,此清白之身,与其偷生于污淖之中,莫若奉于君前,以全吾二人相知之情,遂不自避羞,成鱼水之欢。今若不幸妖谶成真,此生与君金风玉露一相逢,余愿已足,兹留随身玉佩一枚,聊作纪念,把弄之际,犹妾在左右也;若有幸妖谶为空,此身得保,则不揣鄙陋,愿奉裳衣,共结百年之好,君其勿辞!”
曹信玖反复览书,心潮澎湃,不能自已,于是掏出自来水笔,在其后续道:“得侍妆台,毕生之幸。”略一思忖,又附两句云:“莫道十万八千里,真心要取只向西。”(作者按:此二句借用唐僧取经典故,末一句谐音双关,“取”者“娶”也,“西”者“琋”也,向大小姐玲珑剔透,自然不须作者画蛇添足来解释。)又探手囊中,果然有玉佩一枚,是小小一尊羊脂玉佛,晶莹剔透,触手生温,向老太一看说道:“这是琋琋的随身佛啊!这傻孩子,昨天下午回家来,看着脸上红扑扑的有些笑模样,不象平常那个让人看着心疼的脸色,以为她出去散了心,心里舒坦了,我跟她爹都高兴。吃了饭就翻箱倒柜整理自己的东西,每一样都归置得整整齐齐,又把自己房间打扫了,我去帮忙也不用,一直忙到天黑。晚饭后,换了一身黑衣服(作者按:当地风俗,未嫁之女去世,装殓时用黑衣),然后把我俩叫到西屋,直愣愣跪下,说,说跟你好了,已经行了大礼,是你的人了,无论如何,她不后悔。今天早上你会来看她,万一被那个独眼道人说着了,晚上她走了,你来看她最后一眼,把这个囊儿交了给你,就把她就运回老家,按未嫁之女的礼数筑一个姑娘坟。如果老天有眼,遂了人愿,我们就受你一拜,这是养闺女挣的。昨晚我们老俩一夜没睡,天亮了也一直没敢进这个西屋,一直等到你来。”
曹信玖听罢,赶紧过来搀扶二位老人到椅子上,撩衣服二次跪倒,恭恭敬敬叫了声:“岳父、岳母大人在上,受小婿一拜!”老两口喜笑颜开,赶紧用手相搀。
正欢笑间,门帘一掀,向琋从西屋出来了,红艳艳一身裙装,喜盈盈一张笑脸,从里往外透着喜气,向老太笑骂道:“还有脸笑,可被你这死妮子吓死了!”
好几年压抑在心头的阴霾一扫而空,一家人说不出得痛快,老太太对向鸿财使个眼色:“还不去前面照顾生意!”向鸿财会意:“你也一块儿来帮着看看门!”
曹信玖年纪不大,却久历人情,知道两位老人是要留出空间来给小两口说说悄悄话,赶忙道:“二老先别走,我不能在这呆太久,说几句话就回去。”
“她姐夫有话你说。”
“明天丹山集,我要在咱这里办三件事,具体哪三件事,怎么办,你们到时就知道了。要办好这三件事,需要二老先帮着遮掩一下:今天权当我没来过这里,我们这层关系先不要跟外人说破,等过了明天三件事办成,一切就水到渠成了。”
“哎呀,她姐夫,明天这个集还有个关口来。”
“爹,这都在他说的三件事里头,放心吧!”向琋赶紧说道。
“嗯,有这么个撑劲的女婿,我们后半辈子有靠了。明早我把店打扫得亮堂堂的,料备得足足的,稳稳当当擎等着姑爷来办事。”
曹信玖把书信、玉佩还给了向琋,向琋看了信上面新增的字句,喜不自胜,满脸绯红,水汪汪地看了曹信玖一眼,然后把书信仔仔细细重新收好,放入锦囊,珍藏了起来。
为了不招人眼,曹信玖出后门回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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