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两人查看这十二张纸时,老管家就静静地站在一旁,依旧身姿端正,风度翩翩。他沉默地摸着自己留长的白胡须,许久无言。
诸伏景光:“所以,您把这些给我们看,有什么用意?”
老管家自爆完“自己就是凶手”后,不等他们回话,就把这堆纸不由分说地递上前。诸伏景光看出这个一下子苍老了许多的老人的用意,也就先顺着对方的意思来。
他同样敏锐地发觉筱原奈己攥紧在一侧的手和有些发白的脸色,知道她现在并不好受,于是自觉担任起看书架的职位。
以前…筱原奈己还蜷在沙发一角,靠着他的肩膀看过书。诸伏景光被她靠过来的长发丝挠的有些痒,一边上手把她的散发拢到另一边,一边跟着看了几页。
他俩阅读的速度差不多。
“……呵呵,不是有侦探怀疑,三十三年前的凶手和今天的凶手是一个吗?”老管家被灰尘呛得又咳了两声,默着道:“我也是今天才知道,三十多年前动手的凶手,竟然是川一少爷啊。”
他摇了摇头,无端生出一股悲凉的意味:“可是谁能想到呢……咳咳,一个七岁的孩子?”
“……”
诸伏景光:“所以,这次你们模仿作案的原因?”
筱原奈己:“两个槻岛川一?”
不同的问话同时响起,老管家对着两位年轻的侦探摆摆手。
“让我从头到尾说一遍吧…那可真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老管家这一支,是跟着槻岛家第一代发迹的仆人,深受每一任槻岛家人的信任。身为这家后人的他十三岁起便进入主宅,跟着父亲学习如何履行“仆人”的职责。
福岡理久,这是他的名字。父亲还在世的时候,大家叫他“小福岡”。父亲离开后,则是“福岡管家”。
福岡各方面的能力都很强,二十出头就能将交予他手的事物打理的井井有条,深受那任家主的器重。他二十五岁那年,年过六十的父亲带着欣慰的笑容离职,将所有事务交到他手上。福岡于是成了槻岛家最年轻的总管。
彼时的槻岛家已经出现倾颓的迹象…但不明显。福岡埋头,一心将槻岛家的内务打理的有条不紊,就这么过了十几年。
直到某日早晨,年近中年的福岡管家进行例行的巡逻时,突然被年轻的侍者急匆匆地找上,说家主有要事找他商量。
他急匆匆地赶去指示的房间,却撞见中年人模样的家主疲乏而又欣慰的脸。
家主说:我领回来一个孩子。
工作经验丰富的福岡管家自然瞬间明白了家主的意思。他不动声色地转视一圈,并没有在房内看到槻岛夫人,于是更确信了。
这任家主和夫人一直没有孩子,那么这位领回来的就是——私生子。
家主接着又说:他的母亲已经去世了,他自己……也有些问题。
身为一个大家族的总管,福岡自然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他恭敬地说了家主想听的话,随后走到拢着床罩的婴儿床边,轻轻掀起一角。
饶是如此,孩子的模样也让他手一抖,差点没握住指里的布。
小少爷这是,这是?
别紧张,福岡。这只是一种病而已。
病例不普及的当年,福岡管家默默放下婴儿床上的那块布,以极好的职业素养按下心底的惊悚。
家主,您给小少爷取名了吗?
川一。很多年前就定好了的…槻岛川一。
家主没有告诉福岡管家,夫人查出身体有恙,大抵后半辈子都怀不上孩子……这个得了病的孩子,未来将会是槻岛家的继承人。
他在接回这个孩子前朝各方取证,证明这种病需要特殊的照料,不会影响到人正常的寿命和健康,顶多会有一些麻烦的并发症……以槻岛家的财力物力,想照顾好他不是难事。夫人不会同意私生子的存在,但过个十几年,她不得不同意。
所以家主才会把这个、上任家主定下来的名字赋予他。
槻岛川一。
小少爷交由福岡管家全权照顾。为了照顾好得了先天病的小少爷,管家在那个信息流通有些困难的时代查了不少资料,费了不少力,才将一切进行的尽善尽美。
一开始,他确实被这个孩子的模样吓到了。但习惯后,却发现小少爷的长相其实精致可爱,甚至称得上一句“漂亮”,很讨人喜欢。
照顾小少爷的女佣们很快就发现这个孩子和同龄的小孩不一样……他过于安静,一双没有颜色的瞳孔总是静静地看着你,让人心底发毛。他不爱说话,明明很早就认得出语音——女佣们闲余时拿新学的“洋文”调笑,却被三岁的小少爷冷不丁地纠正了一句读音——他过于早慧,很小的年龄就学了超出的知识——家主得知后自然是哈哈大笑,找了最好的老师悉心培养他。
下人们其实都很喜欢这位平时安安静静埋在书里,从不找下人来事,有些冷淡的小少爷。包括福岡管家。
在他看来,川一少爷聪明伶俐,冷静聪慧,在最闹腾的时段也安静如此——唯一的缺点是身子骨有些弱——这是他先天的疾病带来的,大抵不能称作缺点。
槻岛川一瞒着夫人被福岡管家带大。他的皮肤本就不能见光,本人也喜静,基本不会离开自己的房间。兜兜转转好几年,夫人竟也没有发现。
问题出在第五年。本不可能怀孕的槻岛夫人,怀孕了。
家主惊喜交加,附身贴上夫人还没圆起的肚子,被夫人笑骂一声拍走:他才三个月大呢。
年近四十的槻岛夫人轻柔地抚上腹部,温声对怔愣的家主道:十几年啦,川一终于来了。
福岡管家站在旁边,想到总是一个人安静沉在书里的川一少爷,心里不可抑制地一紧,有了不好的预感。
夫人怀孕的那年,川一少爷的地位在佣人眼里一落千丈——他私生子的身份在照料他的人眼中不是秘密,性格又孤僻喜静,本就有不少人私下称他为“白色的、被诅咒的恶魔”,这之后更是愈演愈烈。
其后,槻岛家莫名其妙的死了好几个下人…全都出于诡怪的意外。唯一的独苗怀在夫人的肚子里,槻岛家草木皆兵——为了避晦,本家人举家搬迁,迁回这栋西式风格、远离市井的古堡。
福岡管家不好的预感落实了。
来不及关上的旧窗在雨里吱吱呀呀,窗外积起的水潭却没有任何雀跃的水花。
川一少爷被家主命令,丢在一个不透光又寒碜的小室里。里面只有床和桌子,联通一个极小的卫生间。机关甚至只能从外面打开。“别让他死了就行。”家主说,福岡管家不可置信地从这个中年男人脸上,看出一丝嫌恶的表情。
家主拧眉:那个外国女人生他时难产死了。得了那种病……说不定晦气就是他带来的。
福岡管家楞楞地应了,才看清这位主人血管里流的血原来如此之冷。
而槻岛川一安然接受了这一切,安然的让照料了他好几年的福岡管家看了心疼。管家包括好几个女佣都放心不下这个他们看着长大的孩子,常常偷偷打开门去看望他,给他带些玩的,带些川一提到过的书……
每次夜半时分,两三个女佣悄悄结伴来看望他的时候,槻岛川一只是淡淡地笑着,招呼她们在还算柔软的床上坐下,自己则是坐在木桌配套的硬椅上,垂眸听着她们嘴上扯的自己并不感兴趣的家常。
女佣一说:“哎呀,今天新来的那几个,怎么教都教不会。”
女佣二说:“是你太苛责啦,你那块本来就不是一下能上手的事。”
女佣一挑眉:“当初川一少爷可是看了一遍就全懂了。”
女佣三打断:“行了行了,普通人能和川一少爷比嘛。你们一直说这些无聊的东西,少爷都给你们说困了!”
女佣二嘟囔:“可是,这本来就是大半夜呀。”
她们吵吵闹闹,仿佛槻岛川一还是槻岛川一,还是即将继承这个大家族的小少爷。
槻岛川一浅浅笑着,莹白的瞳孔在没有月亮的晚上,比洁白的月光更加无暇。
“我不困…你们继续。”他说着。仿佛有温柔的雪在眼底飘落。
女佣愣了几下,才恍然过来。
“家主可真是过分……”
她们嘟囔几句,先是小心翼翼地道出自己的不满,你一言我一语,接着逐渐激愤,说家主怎么可以这样子——再然后情绪爆发,说家主这么做是大错特错,大错特错——川一少爷好像是来受难的天使一样,家主太对不起他了。
她们看槻岛川一的眼神满是怜爱和疼惜。
是啊。月光的孩子。受难的天使。
再后来,真正的“槻岛川一”出生。家主于是勒令把另一个槻岛川一看的更紧,甚至动了好几次念头把他送离槻岛家。只是总是在关键时刻出现意外——家主暗骂几声,说这小子就是晦气,最后认命一般,继续把他养在那个古堡西侧的小角落。
其后便是声震一时的连环杀人案件。家主、夫人都丧身其中。“槻岛川一”也在未满岁时,意外夭折。
“我们原以为,这一切都是分家的人干的。本家的直系血脉本就稀薄,传到上一任家主,只剩他和他的妹妹……最后一代更不必说。”
福岡一脉的人对发生在槻岛本家身上的事又惊又怒。尤其是老管家,根本不相信槻岛家最后会这么走向终结。他尽全力保住了本家的财产,把所有试图染指的爪子剁碎,在这三十年来从未放弃调查真相。
“川一少爷的存在感从来不高,在后面的事件里近乎隐身……这种连环的完美犯罪,谁会怀疑一个只有七岁的孩子呢?小少爷“夭折”的几个月后,他也莫名失踪。我们还以为他也是遭了凶手的毒手。没想到……”福岡管家的话哽在喉口。
没想到他才是那个凶手。
“…这一次的杀人事件,是你们主使的。”筱原奈己找了面墙靠上,揉揉眉心,试图分走一些烦躁的无力感,“还有,你说的那个川一少爷,是白化病患者?”
老管家一开始就承认了。
“是的,我们查了三十多年也没查出凶手,而最早的那批槻岛家的分家人已经开始逐渐过世,我们有些慌张,害怕凶手在我们找到他前就安然离世……所以策划了这次行动。
我们原以为——分家的人对本家下手,就是为了那笔财富。拿这个作为幌子,就算当年的凶手没有来,他的后辈也一定会出面。
这栋古堡与外界隔离,我们有足够的时间……把所有姓槻岛的家伙杀掉。这样的话,总能杀死那个凶手。”
“川一少爷的病,确实是白化病。”
诸伏景光皱眉,这荒谬的“复仇”计划显然触到了他的底线,但现在显然不是对此做出评判的时机。
“白化病”和高智商罪犯……这些名词很难不让他联想起另一个同样患了白化病的疯子。可槻岛川一若还活着,少说也已经四十岁上下了,灰雁酒未免太过年轻。
说到这里,老管家似乎已经有些释怀,语调平缓,“我们计划用当年凶手差不多的手法,说不定可以恐吓到他、让他自己跳出来——直到我在那位角田先生的手上找到了这些纸。”
他平静道:“一开始,我根本不相信这种东西,几张破纸能说明什么?但心底又有个声音告诉我这就是真相——不知两位能否理解我当时的心情,苦苦查寻三十多年的真相,竟然突然跳到我脸上,还握在一个半吊子的二流侦探的尸体手上?多荒谬。
我花了一天时间,才勉强止住颤抖的手。”
花了几小时平复心情的管家已经可以自如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只有依旧微颤着的指节表明他内心并不平静。
“我不敢把这件事告诉其他福岡家的人。我记得这个房间里的那本笔记本,上面有川一少爷的笔迹。这本笔记本还是我留在这里的……来前我就已经有了答案。”
老者自嘲一笑:“想来这些纸页一开始都像川一少爷所写的,藏在没人能找到的地方。他离开前,把这些纸条又拿出来,随便找了个花瓶塞进去。”
只是几十年,竟然从没有一个人想过往这种简单醒目的地方找线索。一直到参加解谜游戏的角田正樹,自然而然又误打误撞地找到了这一叠已经泛黄的纸页。
“我说完了。两位现在就可以把我抓出去,连带着这个堡里的其他佣人。”福岡管家平静地理了理自己胸前的领结,面色如熄灭的死灰,但站姿依旧优雅,“这栋古堡里,所有留下的佣人都是知情人,都是参与、或者即将参与谋杀案的犯人。”
他叹息一声,回首自己过去的这几十年,一时百感交集,尝到了何为信仰崩塌的滋味。又想到面容已经有些模糊的川一少爷,想起这个孩子恬静又冷漠的脸,和那头苍白如雪的发。即使他已经花了几百分秒润色接受真相,仍然无法把川一少爷同杀人的恶鬼联想在一起。
面前的这两个年轻侦探,既然上天把他们带到这里,就由他们把福岡家带到属于福岡家的终焉吧。
他深吸一口气,眼珠里一片浑浊。蜡烛火快要燃尽了,灰尘却还弥漫在空中,压抑又沉郁。
那个黑发黑眼的青年沉吟一瞬:“所以,你还没把这件事告诉你的同伙,他们仍在实施你们的复仇计划?”
认下罪犯身份对这个老人来说,显然比接受“当年的杀人凶手不是分家的人、而是他们的川一少爷”这件事实容易的多。
“是,我还是有些想欺骗自己,才会来这找川一少爷的笔迹。其他人,我还没来得及说。”老管家干脆利落地承认了。
“这样的话,所有福岡家的人,包括动手的和来不及动手的,都会作为主犯或者从犯,面临时间不等的刑期。”黑发青年冷着脸道,“至于你提到的那个川一,公安部门也会把他列为重点嫌疑犯进行抓捕。”
杀了十一人……即使只有这份手迹作为证据,也足够让“槻岛川一”得到应有的惩罚。
福岡管家呵呵一笑,对自己的命运极为坦然。
说起来,他们这回还联系了日本公安。
他这双眼看了几十年的人心,几乎是在羽矢彦说完那些话的瞬间,就意识到对面的青年大抵是日本公安的人。
正义凛然的正气是藏不住的,伪装的再完美的人也偶有遗漏的时候。更何况,很多本质上的东西,在任何时刻都会闪闪发亮。
倒是另一位……
福岡管家的视线和羽矢彦的一起,缓缓移到筱原奈己身上。
这位小姐身体似乎一直不大舒服。刚刚的对话几乎全程都是他和黑发的青年在参与,这位小姐只是靠着墙,低垂着眼眸,不知听进去了多少。细看还能看到她额上细密的冷汗和微微颤抖的唇,像是在忍受什么莫大的痛苦。
“……”
诸伏景光摩挲了一下手指,眼里划过一丝暗色。
没记错的话,因为羽矢彦的“打岔”,让筱原奈己没来得及回房就折返回来跟踪福岡管家——这一遭让她错过了“吃药”的时间…
唔。
这个密室,还有这个老管家…
福岡管家抚在长胡须上的手一顿,清了下喉咙,下意识道:“我觉得……”她看起来像是需要人帮着扶一下的样子。
老者话到一半,突然哑然——先前同他对话的黑发青年快而无息地举起什么,对准他同行的筱原奈己。
紧接着,靠在墙上的人神色猛的一凛。
“!”
颈部传来一阵细微的疼痛,被头痛折磨的有些恍惚的筱原奈己瞳孔紧缩,瞬间警觉。手指扣上枪柄时,突觉后颈处扩出一种酥麻的麻醉感,意识也昏沉一瞬。
怎么回事…?!
她心里一惊。
这个羽矢彦动了什么手脚——
麻木沉重的钝感悄悄爬上她的神经。筱原奈己在心底暗骂一声,来不及管羽矢彦干了什么。尚在口袋里的枪口骤然一转,已然准备先给自己来一枪,靠疼痛来强制清醒一把。
她想了一万种羽矢彦可能的目的,从上到下列了一排利益法,都没想到这家伙竟然是冲着她本人来的。
而羽矢彦像是料准她会来这么一下一般,手里的东西一扔,下一步直攥上筱原奈己的手腕。他的嘴角绷成一条直线,动作不大温和地扣住她持枪的那只手,不由分说地往后一拧。
筱原奈己吃痛地拧起眉,意识已经被模糊不清的睡意和晕意占据一半,四肢也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她啧了一声,锐利的眼神像剑一样刺向神色不明的黑发青年,但因为强行涌来的疲倦感,有些睁不开的眼少了几分迫人的危险感,反而像猫张牙舞爪时的凶狠。
钳住筱原奈己的诸伏景光才不管那么多,这边的手强行让枪脱手后,用最简单也最无赖的十指相扣法掐灭她夺回右手控制权的可能性。即使看到筱原奈己吃痛皱起的眉头也没有丝毫卸力。
另一侧同时扼住她手腕的手往她背后狠着心一拉,快准狠的力道让筱原奈己又是闷哼一声。
“你…”
麻醉针起效的速度很快,底下的挣扎力道逐渐减弱,她在彻底昏睡前最后冰冷地瞪了羽矢彦一眼,失了力道和神智。
与他十指相扣的那只手骤然一松。
“……”
诸伏景光接住对方无力软下的身子,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手上的力道一秒松下,眼底划过一丝心疼。
他垂下眼眸,动作轻柔地把被他反剪至身后的手臂搭回身前,替已经没有知觉的人揉了揉大抵很疼的肩关节后,又松开紧扣住对方的手。
…
黑发青年沉默一瞬,微微弯身,一手穿过膝下,把人打横抱了起来。
唔,还真是轻了好多。
他调了下筱原奈己靠上来的姿势,让她的头刚好靠在自己的颈窝处。被强制陷入梦乡的人的睡颜安宁又沉静,一直紧缩的眉头也舒舒地展开。
一个筱原奈己的重量对他实在不算什么,诸伏景光的心跟着柔软起来。
“你,你……!”
老者惊愕的声音让他从短暂欣赏女朋友安静睡颜的情绪中醒来,诸伏景光小小的啊了一声,突然想起这里原来还有第三个人。
福岡管家瞠目结舌,一双眼瞪得溜圆,甚至来不及维持自己优雅的风度和站姿。
他看清黑发青年先前丢在地上的东西——一柄黑漆漆的□□。又看向明显中了麻醉,现在被人抱起来的筱原奈己。
从她中枪到昏迷,总总不过十秒上下的时间。围观了这十秒全过程的老者大惊失色,完全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怎,怎么回事,这个小伙子不是公安警察吗?
疑似公安警察,却刚刚拿□□把人放倒的小伙子对他温和一笑:“见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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