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钱了。
京城里那些顶级权贵仿佛一夜之间都变成了世所罕见的清官。
各个敞开大门,倒履相迎。
但任由太子刮地三尺,也刮不出半点油皮来。
太子干脆撂挑子不干了,如从前一般,大印一盖,就往下发,至于具体怎么实行,就看底下人各显本事了。
渐渐入冬后,京城突然变得多雨起来。
姚青绶在屋中看书,听见外面的吵闹声。
江行舟冒着雨就往里面闯,被侍卫拦住了。
“让他进来。”
江行舟没了阻拦,径直入了屋,带着一身的寒气,弄湿了地板。
“我有话要与太子妃单独说,还请娘娘屏退闲杂人。”
姚青绶应允了,待人走后,方问道:“何事?”
“从前挥金如土的勋贵之家,如今连捐与灾区的募集款都拿不出来了,此事与太子妃有关吗?”江行舟开门见山。
姚青绶颔首:“有关。”
“钱呢?”
“燕北。”
江行舟用力闭了闭眼,道:“娘娘这是在资敌、在谋反!您如实告知下官,就不怕下官告发吗?”
姚青绶嗤笑道:“谁会信你呢?”
那些损失了大半身家的权贵不敢将此事捅出去,因为捅出去了他们面对的罪名不止是“贪污”,还有“通敌卖国”。
那可是要株连九族的“通敌卖国”啊……姚青绶偏偏不怕这个罪名,要告尽管告好了。
毕竟,谁会相信呢?
太子的地位日益稳固,姚青绶稳稳当当地有个皇后可以做,何必通敌?她和太子深度捆绑,无论谁想动她,都必然会首先被考虑,这个行为是否是在针对太子。
“你说多可悲,江大人,你的一片赤诚,终归会被当做党争。”姚青绶道。
江行舟何尝不明白,他脸色越发白了:“娘娘可知道,你这样做会害死多少人?”
“六年前的旱灾,朝堂拨了两百万两,层层盘剥,到了灾区还剩多少?六年前啊,十室九空。”
“若没有我与国舅给户部出头,你们又能从那些权贵手中抠出多少?以一个空荡荡的国库,你们该如何去应对数十年来最大的旱灾?”
姚青绶轻叹,道:“进了燕北之后,每一处官道都有人发粥发粮。虽然还是免不了有人死于饥荒,可是,这已然是我能想到的最好办法了。”
“娘娘为何要与我说这些?”江行舟有个猜想。
姚青绶看着他,笑道:“江大人何必装糊涂?我当然是在策反你。江大人可以想想,你忠于的是这个国,还是这个君。”
江行舟轻蔑一笑,道:“娘娘未必想得太简单,您觉得你我就可以拯救苍生?或许再加上燕北?”
“你是什么意思?”姚青绶听出了些蹊跷。
江行舟自暴自弃一般笑了起来,道:“我是什么意思?我不知道。出身名门、惯于上层后宅前朝斗争的您,加上出身宦门、从来只和儒生士子打交道的我,如何能知道那些厮杀汉出身的基层军官、还有可能连官都是买的根本不识字的小县牧守在想什么?”
“太子妃,您猜,他们拿到严禁百姓逃离国境的圣旨时,他们会做些什么?”
“太子妃,您猜,那些千里迢迢从南方灾区逃离的百姓,能进得了燕北吗?”
雨簌簌落下,在庭院中密密织着一张网。冬天的雨带着冰晶打在东宫的琉璃瓦上,发出的声音,和打在铁甲上,并无区别。
魏鸣冒着雨往城楼走,雨水落在他身上的甲胄上,结起了薄薄的冰。
“怎么样了?”他朝来人大喊。
那人也嘶声喊着,声音才得以突破雨声的封锁:“已经拉开了,魏将军,这三天里,那些人已经打了四五次了,这样下去不行啊!”
魏鸣用手抹了把脸上的水,道:“这些难民刚刚能填饱肚子了,怎么就天天打架?还一打就是大场面。”
那人负责处理来投奔燕北的难民,已经在此几个月了,多多少少知道一些,便回答道:“大家人生地不熟的,都习惯和同乡结党,为了不被他乡人欺负,所以都好个耍勇斗狠。有一个人被欺负了,大家伙就一拥而上。”
“不过等他们办完了户籍,进入燕北就好了。吴大人有交代过,把来自同乡的人打散居住。”
魏鸣也没什么解决问题的好主意,只能站在城墙上训了几句话。
“凡是再打架的,就把他们的入关次序给放到最后面!要是伤了他人性命,就地处决!其同乡也不许进入燕北!”
魏鸣讲完了自家粗暴简单的办法,城墙下面的难民终于显得老实许多了,都低下头,安静地排起了队。
雨越下越大,大多数难民们都跑到了树下和城墙洞里躲雨,也有快排到自家登记进城的,不惧这寒雨侵袭,打起了纸伞或者干脆顶块苫布站在队伍中。
快了,马上就可以进入燕北了,肥沃的土地和近似于无的税收,他们马上就可以过上崭新的富足生活。
雨打在伞面上,发出闷闷的响声,和激动的心跳和鸣着。
一滴汗从一个武官的额角渗出,他跪在平远城下属小县的衙门中,心跳如鼓。
惊堂木被县官狠狠砸下,正中他的额头。
县官大骂道:“你们到底怎么做事的!这几天从我们县跑出去了几千人!”
县官将平远城太守抄往各县的圣旨打开,指着那些他自己也认不全的字,道:“这些事情皇帝陛下都已经知道了,你们还想不想要脑袋了?”
“本官告诉你,从今天起,再有一个人从我们县出关去了燕北,哼哼,你就脱了这层皮,继续去杀猪吧!”
武官连连叩首,道:“县太爷放心,我们一定不会再放一个人出去。”
县官双手往背后一负,气呼呼地转往了后衙。
武官擦了擦额头上的伤口,疼得他直呲牙。他捡起被县太爷仍在地上的圣旨抄件,骂骂咧咧地往城门楼子去了。
到了地方,他把抄件往墙上一按,道:“圣上对咱们放走那么多人很不高兴,圣旨说了,要是咱们再放出去一个人,咱就全部推去菜市口砍头!”
原本懒散地窝在角落或是倚墙而立的兵丁瞬间炸了锅,叽叽喳喳喊了起来。
武官道:“好了好了!有什么问题,一个个说!”
“总爷,要是跑一个人就杀头,那咱不干了,宁愿回去种田!”
“就是!咱还能是如来佛祖不成?五指山一盖,谁也跑不掉。”
“还有……”
武官被他们吵得头疼,喝道:“都闭嘴!一个个没出息没脑子!”
“总爷你有脑子,你说怎么才能让这些人不跑!”
武官咧开嘴,露出细而密的黄牙:“多简单,杀人啊!”
“谁敢靠近城门,杀无赦!”
“只要杀上一两个人,那些没胆子的草民就自然不敢硬闯了。”
京城的这场雨一直下七八天,一骑从北方而来,穿过了厚而密的雨帘。马背上的士兵翻身下马,因为脱力,狠狠摔在了泥水中。
他挣扎着站起,往兵部门内跑。守门的人来拦他,被他一把推开。
“我从平远城来,我要见尚书大人!”
“从哪里来的都得等我通报。”守门的人被他一推,生出了火气。
士兵嘶喊道:“来不及了,反贼闻逆,打过来了!”
消息传到东宫时已经是晚间。
姚青绶不明白,明明自己和闻于逢早已达成了共识,为何他会选择在此时动手。
“是发生了什么变故吗?”姚青绶问道。
“平远城发生了□□,当地的官员为了阻止百姓离开,杀了不少人。”
姚青绶闭了闭眼睛,原来这就是江行舟所说的,他们想不到的事情。
“四皇子正作为使节出使,双方交涉期间,岂能尚自启战火?”太子一脸的不可置信。
难不成是老四还做了什么煽风点火的事情?
报信的人满脸悲愤,道:“四殿下出京城就病了,于平远养病许久,他被这次□□波及,被那些乱民杀了!”
完了。
姚青绶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
她的眼前又再次看到了上一世的平远城,城外尸横遍野,城内也随处可见各种断肢,连绵了一月的战火,烧得百里之内寸草不生,四处都是腐败的气味。
结果,闻于逢以入城则许麾下士兵屠城剽掠做激励,鼓动士气,赢得了这场战争。
那些杀红了眼的士兵们从四面八方攻向平远。
她亲眼见过浑身鲜血、身被数箭的士兵爬上了城墙,如同地狱逃脱的恶鬼。他的腹部被守城人的枪捅了个对穿,但他还是死死拽着枪、拉着人,一起掉下城墙去,摔成了分离不开的一滩烂泥。
最后,她在平远城破前,被重重军队护送离开。
在精铁打造的马车中,她似乎听见了那些没能及时逃离的百姓的哭喊。
她该死在那儿的,她愿意死在那儿,殉她没能守住的郑国最后的天险。
可她不能,满朝文武软了骨头,她还要当郑国最后的脊梁。
她以为这辈子可以躲过这场几乎是她心魔一般的战争。
呵,终是她太天真,一切都完了。
闻于逢不能退兵。他但凡退一步,将尽失民心。连想要投奔自己的子民都不能予以庇佑的君主,谁能服他?
平远城也不得不应战。毕竟,一位皇子在城中因为乱民暴动而死去。
雨还在下,打在瓦上如同击打铁甲。
平远是否也在下雨?
此夜中,又有多少人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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