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学之后姬羲元没有像往常一样与闵明月一同回府,而是返回演武场找人。

    不出所料,王将军未走,正舞着一柄红缨□□,虎虎生风。

    等到一套枪法结束,姬羲元出声:“王将军。”

    王将军将红缨枪放回木架,这才转头笑道:“殿下来得很快,和十年前一样,但凡有什么不解的,绝不会留着过夜,定是要当日当时刨根问底的。要真说有什么不一样就是性子冷了,私底下连一句先生也不愿喊了。”

    姬羲元对不远处的国子监侍从吩咐道:“给将军送热巾、热茶来。”

    王将军身侧的小厮识趣道:“我们将军身子不好,热汗一出必得添衣。奴去去就回。”说完抬头看了王将军一眼,利利索索跟着侍从走了。

    “去去去,”王将军笑骂道:“老王八成精了,就你缩得快。”

    “那才是对的,”姬羲元与王将军说话毫不客气,“老王八虽胆小了些还难免绿得长毛,却有千年寿数。我早早叫阿耶知会几位老先生了,他们都没来国子监,怎的就将军不听呢?”

    “对对对,对个锤子,听听听,听个王八犊子,我是先生你是先生?”王将军撩袍席地而坐,翻了个白眼,“太尉牵挂着一家子老小二十余口人,不叫人插手。不过嘛,我当年既然喝了拜师酒就得对你尽心。别扯那些有的没的,我今天来给你这个小白眼狼讲古的,听不听?”拍了拍身边的空地。

    姬羲元午间为的骑射方便,穿的胡服,盘膝坐下作洗耳恭听状。

    “这事吧,也不怪宫里没人敢和你说,就是太尉也不好说。当年呢,陛下还不是陛下,与你一般大。周氏有个大郎君,叫周从宣的,多少也算个才子。他讨了温长公主喜欢,温长公主为了多见两面时常托陛下办事。”王将军说着干咳两声,多少有些尴尬地瞥姬羲元,他实在是没有与后辈讨论风流韵事的脸皮,“咋说呢,就是就是……对,谢氏一家子那种的,温文尔雅那一挂的。温长公主有多喜欢呢谁也不知道,就是命不长,二十三四就病没了。他生病时候陛下与太尉新婚返乡祭祖,回来时人没了半个月了。”

    “现在周氏当家承平伯爵的是周从宣二弟——周从一。人好色且没甚本事,对他长兄却是记挂非常。据说周从宣死前床头还放着陛下的小像,周从一就咬死了周从宣是因陛下婚与他人而死,从此愈发不成样子。那周明萱受周从一宠爱至此也是因他与周从宣有五分面相相似,又勉强有周从宣三分才意。温长公主当时已经与杨氏订婚,在乎声名,陛下顾念情分只做不知。周从一虽然过得荒唐,却不曾违背律法。陛下心胸宽广,随他窜上跳下的也不曾治罪。”

    “那又如何?”姬羲元疑惑问。自家阿娘自己知,绝不是会为了私情对周氏留情的人。

    王将军摊手道:“越不管越肆意,胆子肥了敢越线。”

    姬羲元神色古怪,通过周明萱的表现以一推三来猜:“该不会是觉得阿娘不处理是念及旧情?或者以为阿娘心虚?世上真有这样自以为是的人?”

    王将军默。

    如果不是陛下事先交代过,周氏随大公主处置,自己也以为陛下曾对周从宣有情。毕竟女子嘛,总是多讲究些情情爱爱的。

    说到底也是温长公主倒霉,走的哪一步都有坑。

    王将军难得说一串陈年八卦,自觉恶心。偏头吼道:“磨磨唧唧的是要渴死你家郎主吗?瘪犊子快点死进来。”

    姬羲元一笑,“时候不早了,夫人许是等着先生回家。善君告退。”

    “臣虽年老,犹有气力。殿下少年意气,当随心所欲才是。”

    眼见他年过半百已是白发丛生,旧伤在身仍是为自己劳心。无论目的如何,心意由何而来,自己都是要认的。

    一只脚将将跨出国子监大门,春月与夏竹迎上来,三言两语交代了急事。

    温长公主此番云游归来,携二三美男子,现在正闹着非把爱宠的侄儿,十五岁的梅小郎给三公主做伴读,已经向宫中去了。

    如果说刚才从王将军口中听说的旧事以及背后的含义令人啼笑皆非的话,现在得知的事可真是让人怀疑晴天一个霹雳劈在温长公主身上,硬生生地劈坏了她的脑子。

    姬羲元脚步不停地向前走,径直坐上马车,命令随车护卫道:“以夏竹为首,分出一队先行阻拦,拦在宫门前最好,我随后就到。若是晚了就由夏竹凭腰牌入宫,请贤太妃将三公主送我们府上暂居两日。”

    夏竹领命,带人马不停蹄赶去。

    马车不急不缓地启程,向公主府去。

    一旦出宫建府,就算宫外人,再亲近入宫也有章程。

    沐浴更衣梳妆再次出门时已经一个时辰过去,夏竹还未归来。

    “既然夏竹处不顺利,就先去温长公主府。”

    春月合上车门,将厨下准备的羹汤摆放在茶几上。正是用晚膳的时刻,现在入宫定是要错过的。陛下待己严,对子女更严格,出于各方面考虑是不允许擅自加正餐的。

    春月分出小碗吃尽,确认无事,才递给姬羲元。

    姬羲元慢慢地抿碎咽下,细细思量。

    温长公主的生母贤太妃陈氏是个“贤良淑德”模子里刻出来的女子,希望温长公主平安无忧长成嫁个好人家。贤太妃教孩子,愣是教出个以夫为重的温长公主来。婚后处处为杨氏筹谋,多次受杨氏利用,甚至在刚刚生产后跪地为杨氏求情。

    先帝只有三个女儿,虽有偏重,哪个能不心疼?无奈之下开恩将杨氏九族内小于五岁的孩童放过了。当初先帝将姬娴带回作为姬燨女儿未尝没有这方面考量,姬氏人口不丰,可不能再出个温长公主。

    突然冒出的梅小郎必然就是杨氏后人。

    三妹妹到底有杨氏血脉,这些年温长公主四处玩乐,连贤太妃都不愿意联系,只时不时会给三妹妹送些礼物。非杨氏子弟再不能让温长公主低头的。

    温长公主、淑长公主与当今陛下年岁相差不大,先帝盼着两厢照应,将三人府邸置于一坊间。姬羲元如今占了一座,去温长公主府不过抬脚的功夫,更不要说坐着马车了。

    温长公主是全然没有成算的,整座公主府里大半是宫里带出去的人,小半是各个人家安插的人,还有零星几个杨氏旧仆。先帝被二女儿坑怕了特地将自己身边的经年女官派下来做管事嬷嬷,当今陛下不信任温长公主的脑子,府上的下人在温长公主的不知不觉下换过好几轮了。姬羲元要进,根本没有拦的。

    管事嬷嬷多年受着温长公主的糟心事,老态尽显。见姬羲元上门反而松了口气,带着家丁领路,直接把姬羲元送到梅小郎院子门口,“殿下有什么吩咐,老奴无所不从。”话里话外恨不得姬羲元下令打死算了。

    自打出宫起,管事嬷嬷里里外外不知道处理多少腌臜事,温长公主可以不在乎别人的看法,管事嬷嬷必须尽量遮掩。事到如今,当真是累极了。

    姬羲元沉吟片刻,叹道:“辛苦嬷嬷了。这人就随我带走,阿姨若是怪罪起来,只管言明就是。即便是要人,尽管来寻我。只愿不连累嬷嬷,嬷嬷就此止步吧。”

    管事嬷嬷苦笑道:“老奴打理长公主琐事多年,深谙长公主秉性,必定是不会对我如何的。殿下只管行事吧。”摊上一个糊涂又软弱的主子,实在算不得好事。

    院门打开,里面是个竹园。所谓“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文人墨客对竹子的追捧犹如江水滔滔不绝。如果姬羲元没记错,温长公主府里的竹园还是为那个满门抄斩的驸马修葺的。其中有一株十二时竹,竹节环绕凸出生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十二个字,可堪造物主之神奇。是哪处地方官搜罗来,做个吉祥物件奉上先帝寿辰,后来温长公主听说杨驸马爱竹,婚后求了来移栽园中。

    以温长公主对杨驸马之深情,能把这竹园让出予人居住,这人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

    大周律中夷九族并非杀尽,七岁以上的男子、十二岁以上的妇女午门斩首,其余女童配入内庭为婢,男童充军。温长公主产后跪了一夜,先帝允其带走五岁以下幼童。那些幼童里与杨驸马是血亲的只有他长兄独子杨子青。

    事发前,温长公主时常携杨子青入宫,当时满宫主子里只姬羲元一个孩童。姬羲元五岁,杨子青也五岁。垂髫童儿,雪肤红唇乌发秀目,两人一处玩耍,未见过的竟分不清男女。

    层层竹帘掀起,冰肌玉骨的美少年倚榻读书,犹有病色,肤色较之姬羲元犹胜三分白。见人势众多也不惊慌,如空谷幽兰,清秀静美。

    “若是你我再着同衣裳,他们还是怕未必能辨女男。”姬羲元令跟随的人停步,只身入室。

    杨子青开口先咳,低低地一阵闷响后才笑道:“殿下好记性。草民病中独自难以起身,一时间遣了人去取药,还请原谅则个。”

    姬羲元在竹榻另一侧坐下,“竹生细绒,既有咳疾,怎么住了这里。”春月为杨子青将茶杯添上水。

    “本就没打算长居的,”杨子青放下书,端起白水饮下,舒了一口气道:“长公主府只这里与主院是日日清扫的,与其扬尘漫天的,不如尽早躺下舒舒服服地小睡一觉。可巧,才醒不久就看见殿下来接了。”

    偌大的公主府里奴仆众多,任是哪间屋子都不可能扬尘,可见温长公主这事做的不得人心。

    杨子青这般好脾气都非要讥讽两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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